第51章 旁觀者
旁觀者
延陵無醒來的時候,第一件事便是伸手摸向自己的臉。
鬥笠已除,好在臉上的面巾還在,這就證明了西緘攸與自己之間,還并未到那非要撕破臉不可的地步,不論這彼此的拆穿是不是終有一日,至少不是現在。
延陵無緩緩坐起身,此刻她唯一可以感受到的,就是自己正躺在一張柔軟溫暖的床榻上。
轉身,扶着床沿站起,摸索到床框,緩緩向感知中的正前方走上四五步,手微微向下,順利地摸到了小桌。
又找到凳子坐下,延陵無還給自己倒上了一杯清茶。
她現在要做的,只是等。等着那個帶自己到這兒來的人。
很快,延陵無就等來了那個人。
三聲輕叩過後,房門被輕輕推啓,踏入房中的,有三個人的腳步聲。
憑着強烈的感知與熟悉,延陵無知道,來者其一就是西緘攸!
西緘攸似乎對延陵無已然醒來有略微的驚訝。
來到桌邊,西緘攸與随行一人雙雙落座,西緘攸率先開口,“白兄醒得比我預想得早,身體可有異樣?”
延陵無握着茶杯的手輕輕一顫,蹙眉以答,“唉,我又哪裏可以安睡!小妹被擄,生死難蔔,白某實在愧對家父家母!都怪我身無半分防身之術,卻妄言能帶着楊兒出門,眼下可是如何是好哇?!”
西緘攸伸手握住延陵無那只略微顫抖的手,“白兄莫急,那群人不是也說了麽,只要卓某人得以奪得武林盟主之位,白姑娘便可平安無事。既然對方也是有所圖,那我們便投其所好,順藤摸瓜,定能救回白姑娘的!”
延陵無聽完這番安慰,似乎更是為難了。
“那怎麽成!家妹的事,又怎好勞煩卓少俠奔波,況且白某素問青楓書生不谙江湖紛繁,這次竟要去奪那盟主之位,那是何等的艱險!為了楊兒,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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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诶!莫再說了。”
西緘攸擡手止住了延陵無的話,“你我相識一場,便是有緣,在下與白姑娘亦是投緣,眼下白兄有難,卓某怎能不幫。本來江湖人便是随情随興,你我既投緣,為君一搏又如何!”
延陵無張口欲言,卻不知該說些什麽。
這時,屋內傳來了另一個人的聲音,正是西緘攸随行之人,“這位白兄弟就不要推辭了,我這二弟雖說平素不愛理江湖事,但也算得上是年青一代的佼佼,要文能文要武能武,在武林之中也能排上幾號,盟主之位也并非想象中那般艱難的。白兄弟大可放心,旦讓小楓去搏一搏也好。”
聲音是把沉穩的女聲,而“卓楓”一旁坐的,正是一名身着淺色裙裾的女子,三十不到的年歲,給人穩重貴氣的感覺,“喔,忘了自我介紹。小女子名作卓櫻,乃是卓楓一母同胞的姐姐。”
“原來是卓大小姐,失敬。”
屋中的兩個來者,分別是西緘攸與那真卓楓的姐姐,那還有一個是誰呢?
也用不得猜,十之八九也只有虛辰了。
而随着幾人的說話,虛辰卻是站在一旁靜靜無言,她這次只扮作了“卓楓”的一名小小侍從。
虛辰看着面上絲毫不改的延陵無,心裏卻如何也想不通,她到底想要做什麽……
就在今日上午,豫州城中不少人都看到一個身穿青衫的年輕人駕馬疾馳,停在了城中萃醫堂門口,馬背上除卻他之外,還另有一個白衣人。
那白衣人似是昏睡了過去,被青衫人抱進了內堂,之後的事就是外人不得而知的了。
話說這萃醫堂,乃是萃卓山莊之下,全國各處皆有分號,這間豫州城中的,更是全城最大的藥房,已有了百年歷史。而那萃卓山莊,雖在江湖上不及少林武當那般盛名顯赫,卻也是歷時已久的世家大族。世傳的醫學天下聞名,醫毒一家,萃卓山莊出身的人,使毒的功夫也是頂好,尋常的江湖人也都不敢貿然招惹。
而大多數江湖人不知道的是,武林中有名的“青楓書生”卓楓,其實卻是這萃卓山莊出身,且是萃卓山莊現任當家的大公子,極有可能就是下一任萃卓山莊的莊主。
此間萃醫堂,就是卓楓在豫州城的落腳之地。
而此番萃卓山莊之中趕赴武林大會的,也并非只有卓楓一人。
卓櫻,乃卓楓長姐。而要論名氣,江湖之中,卓櫻于那個得名“青楓書生”的弟弟,只有過之而無不及。
卓櫻年方廿七,卻尚未婚配。
當今武林要論醫術超絕,必數卓櫻一個。但凡卓櫻要救的人,一腳踏進鬼門關都能被她拉回來。而與其醫術相匹的,就是她的施毒之能。傳她自小以身試毒試藥,以致她百毒不侵的同時,體內流的血也含有藥性與毒性。
卓櫻獨愛櫻花,萃卓山莊後山的櫻苑之內,全是她親手培育的櫻花。據說她用自己的血摻進藥汁澆灌而成,開出來的花格外豔麗逼人,卻也含劇毒。
鑒于卓櫻種種行跡,江湖人亦送稱“血櫻毒醫”。
江湖人只知萃卓山莊的現任莊主是已過中年的卓不群,但他們不知的是,早在七年前,也就是卓櫻剛逢桃李之年,萃卓山莊就已由這位毒醫話事。
還更有江湖人不知的,便是就在卓櫻接掌萃卓山莊之時,江湖上那一向神秘的影莊就找上了她。
确切地說,真正找上卓櫻的,是影莊身後真正的大莊主,一向隐于暗處西緘攸。
卓櫻被西緘攸所說的一切深深吸引,即便那些無關錢財權利,無關名聲地位,卓櫻就是克制不住那番心悅誠服。在那個甚至看不到真面目的人眼前,自小便傲視一切的卓櫻,第一次卑微得心甘情願。
卓櫻早在七年之前,就已向西緘攸俯首稱臣。所以當此次西緘攸想到要假扮她弟弟卓楓之時,卓櫻亦是極配合。原本她那個素來游手好閑不谙江湖的弟弟,就一向只怕她這個姐姐一人的。
主上願意屈尊降貴假扮他,那是他八輩子的福氣。也為了防止卓楓那煩人的好奇心,加上愛美人愛搗亂的小孩兒心性,卓櫻主動将卓楓抓了,送往那處影莊暗址。
卓櫻以西緘攸馬首是瞻,卻不乏自主的思慮與想法,這點甚得其心。是才這一回,亦是但求真實,西緘攸破例将卓櫻帶在了身邊。
西緘攸與卓櫻在延陵無房中并沒有待很久,離去之時,西緘攸将虛辰留住,讓她好生照看延陵無。
待二人離去,虛辰才在桌邊坐下,與已然感知到自己的延陵無交談起來。
這一次,虛辰待在西緘攸身邊,只是扮演一個名叫“卓歡”的小厮,但這回随行而來的影莊衆人,卻基本都由她發號施令。因為西緘攸要站于明處,很多事要經手并不方便。
現下影莊仍在全力追查“亢龍”究竟是怎麽一回事,不過這亢龍也實在是難纏,至今未有什麽清晰的線索。
虛辰自然知曉西緘攸和她自己的身份延陵無一清二楚,所以才那麽直接了當。真正令她關心的,是那所謂的亢龍,究竟是不是延陵無所出的一步棋。
先前孑舞陽被擄一事,西緘攸已經告知了虛辰與卓櫻,而她也的确準備順藤摸瓜,去奪那武林盟主之位。不過她為的,是要真正摸清所謂的亢龍,究竟是何方神聖。至于孑舞陽,她自然毫不在意。
不過,也正如先前所言,孑舞陽被擄,延陵無身邊再無一人,孤身入了西緘攸的陣地,這麽冒險的事,倒令西緘攸原本‘亢龍乃延陵無所為’的想法産生了動搖。
所以她才更要追查,她才不會容許江湖上出現霍亂的局面。她才不會容許這世上除了延陵無,還再有何人敢與她作對!
但虛辰不是這樣想的。
延陵無早在最初,就給她了一種感覺:她是一心為達目的,分秒都可豁出命去。
區區孤身犯險,在延陵無眼中,怕是根本不算什麽。
她要得到的,是西緘攸滿滿的一顆心,一顆浸漬滿恨意與鮮血的心;
她要奪走的,是西緘攸對她全部的愛,她只想把憎恨留給她。
這個世上,凡是延陵無想要得到的。不論是當年的翻手覆手輕而易舉,還是現在興許需要以命相搏才可得到,都沒有什麽可以阻止她。
延陵無想要的,終究會是她的。
西緘攸的心,早已被她下了最尖銳深重的魔咒,只等她重新積蓄起足夠的力量,喚醒那咒語。
西緘攸,終究逃不過她布下的天羅地網……
意料之中的,是從延陵無那處得來的答案。
出乎意料的,是延陵無竟是如此爽快的應答。
延陵無料定了她定當守口如瓶,絕不會向西緘攸透露半個字。
延陵無心裏就是這麽清楚,她虛辰永遠只敢當一個旁觀者,一個很想阻止一切負面的旁觀者,一個很想給這個注定成為悲劇的故事改寫一個圓滿結局的旁觀者。
可光是“旁觀者”三個字,便注定了她的角色只是見證。
也許從南來島上,逆鱗山下開始,她就當起了這個最親近的旁觀者。
她見證着一個本即将走向完美走向圓滿的神仙眷侶的故事,被突如其來的烏雲遮滿……
那失去日華光彩的灰眸,那重傷嘔血的孱弱;
那漫天無際的黑雲與驚雷,那殘碎滿園的白梅;
那天劫之內不動聲色的高傲,那沁滿鮮血的款款白衣;
那劫後餘生的雨過天晴,那落入泥淖卻光華難掩的八十顆紫金珠……
那是令虛辰真正長大的一日,她就在最近的地方,靜靜看着一切,靜靜看着那個終有一日令自己尤生敬意的人一點一點消失在了這個世界上,看着那個對于真相一概不知的人帶着無盡的恨意與未知陷入昏睡。
她多想将那昏睡的人喊醒!令她睜大雙眼,親眼看清那個為了她舍命的人!看清那個正為她受魂飛魄散之苦逐漸消散的人!
她多想讓那人看清楚,盯緊那一分一秒,刻進心裏,至死不忘!
可她不能!
她心裏所想的一切,将會令那至死不渝的人難以瞑目,将令她所做的一切,所受過的一切心傷身痛化為泡影……
虛辰終是放棄了。
那一日起,她成為一個旁觀者。
旁觀延陵無的離去,旁觀西緘攸的孤獨,旁觀世人對曾經那一個故事的流傳,旁觀那冷情絕心的帝王,将那一片真心埋進墳裏,再不敢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