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白梧與卓楓

白梧與卓楓

晨曦尚未破曉,天際仍舊泛着沉默的漆黑,月光清冷得不透一絲溫度,孤單單垂蕩在半空,唯獨幾絲厚重的灰雲時而經過……

安靜的院落中靜悄無聲。

西緘攸走進小小的院子,樹影斑駁,落下一地倒影。本該靜谧的屋子,此刻卻透出昏黃的燭火來。

西緘攸來到屋前,停頓半晌,皺着眉不知在想些什麽。

終于,她再上前了幾步,伸手,推開了那屋門。

西緘攸推門而入的同時,屋內的人也擡頭看向了她。

虛辰本以為是延陵無回來了,已然要笑臉相迎,褒揚她提早歸來。可當屋門開啓,虛辰才驚覺,自己似乎是要倒大黴了!

西緘攸看到虛辰,也覺得奇怪。

這個時辰,她不好好守在裏間延陵無的身邊,反倒是在這外堂,點上燈燭,手中還拿着書,怎麽都不像她往日的習性。再看那副見到是自己後的驚訝表情,這裏頭鐵定是有貓膩了。

西緘攸帶着這樣的奇怪與疑惑,還有那深深的直覺,開門見山地發問,“人呢?”

虛辰登時慌了手腳,結結巴巴地回話,“那個…她,她……”

“她什麽她!”

西緘攸見之自知不妙,一時怒氣上來,眉頭一皺快步過去掀開門簾,直接就走了進去!

虛辰攔也攔不住她,西緘攸一削床帳,裏頭果然空空如也,只有一床略顯淩亂的被褥。

“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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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緘攸一下拔高了音調,瞪大了雙眼,指着空無一人的床鋪質問虛辰,“人去哪裏了?!”

“人……這…這,這她……”,虛辰被她一呵,手忙腳亂急得一個整句都說不出來!

“為什麽吞吞吐吐!延陵無去哪裏了?你不是說會看好她的嗎!你不是言之鑿鑿絕不會讓她再消失在我眼皮子底下的嗎!虛辰!她是延陵無!沒有她,我在這裏還剩什麽意義?!!”

虛辰被西緘攸這一串連珠炮似的指責過後,反倒是冷靜下來了。

西緘攸有些失态了,甚至隐隐有些崩潰的味道在裏頭。旁人不懂,可虛辰又怎會不知,西緘攸是那般緊張延陵無,她緊張到了害怕的地步,哪怕延陵無只是消失一下子,西緘攸都能跳起來砸了眼前的一切!

她最後那句話,那最後一句‘沒有她,我在這裏還剩什麽意義?’

興許在西緘攸眼中,那只是她一時氣急說出來的話,但虛辰清楚。這是她的心裏話,這才是她心底真正的聲音。

她太想念她,她太需要她,她根本離不開她!

她想要将人綁在身邊,恨不得可以變作連體,才好叫她一輩子也逃不出自己的身旁!

延陵無就似那酒曲,将西緘攸對她的愛與思念慢慢沉澱、發酵、變質,使那些原本美好的感情變得幾近病态!

當這些東西足以實質化,實質化成最堅不可摧的鏈條,将延陵無硬生生捆綁住,再難逃脫時,她的目的便也達到了。

可她賠進去的,是她的全部一切,包括性命,包括魂靈……

想到這裏,虛辰突然就冷靜了。

而與此同時,一個并不陌生的聲音穿透其他介質,傳入了她的腦袋裏。

“主人在花園,你引西緘攸出來。”

這個聲音,虛辰知道是孑肆的。看來,延陵無确實守約,甚至是提前回來了,只可惜西緘攸的突如其來更早。

不過,好歹這一下,虛辰終于知道要如何回答西緘攸尖銳的質問了。

虛辰緩緩吐息出胸中一口濁氣,微微低頭,嘴角帶上了一絲笑意,“西緘攸,你在急什麽?又是在怕什麽?”

虛辰颔首挑眉,斜着眼睨她的樣子,眼中帶着暧昧不明看她的樣子,都讓西緘攸莫名有了些許心虛。

虛辰見其無言,反是氣焰瞬間矮了半截,便知自己的話是戳中了她痛處。

虛辰高擡起下巴,依舊斜睨着西緘攸,“你不必緊張,你那巴不得鎖在身邊寸步不離的寶貝,現下正在後頭花園裏呢……是她興起想要去月下賞花,我也攔不住不是,也不準我跟着,就只得放她一個人去了,我還得在這兒苦巴巴守着等她回來。你看你,不分青紅皂白就是一通火氣,也虧得我脾氣好,大人有大量,就不責怪……”

虛辰的話痨病又犯了,對象倒是已經不見了蹤影。

虛辰一說出延陵無的所在,西緘攸迫不及待就閃了出去,哪裏還閑得去搭理話多的虛辰!

後花園裏,有一個小小的池塘,裏頭養了些荷花,現在天還沒暖,只有一些殘敗的舊年枯葉零散漂在塘中央。

孑肆将延陵無扶到池邊的小橋上,延陵無伸手摸到了低低的圍欄,示意孑肆去吧。

孑肆蹙着眉細細叮囑了好些話,直至察覺到了西緘攸的氣息,才依依不舍地消失,但他那消失也不過是隐去了身影匿于暗處,他才不放心延陵無與西緘攸二人獨處呢。定要讓他在旁邊盯好了,直到延陵無能回去安心休息了,他才能放心回去的。要不然,自己不心安不論,回去了鐵定還要被那個“無無第一要緊”的孝順徒弟念死不可!

同樣不放心的,還有虛辰,她也悄悄跟了來,就藏在園子外頭,偷偷瞄着裏頭的景象。

西緘攸走到花園口,就看到了橋上靜靜站着的人。

延陵無雙手輕輕撐着木橋扶欄,低眼看着塘中殘損的敗荷,似乎想要在裏頭尋到一點初春的嫩芽。一席毫無雜色的白袍,在冰冷月光的照映下,愈發顯得清冷孤獨,明亮得晃人眼。

西緘攸已經沉醉在那一頭如瀑的及腰青絲之下,連自己何時靠近,何時站到了人家身後,也已經不記得了。

等西緘攸清醒過來,延陵無已經被她圈在了自己與橋欄之間。

延陵無聽到了身後的動靜,緩緩回過身來,就立時感受到了湊近的熟悉氣息,一雙纖長的手臂出現在腰側,想要觸碰,卻又似乎顫抖着不敢靠近,最終只是同樣搭落在了橋欄上,将自己圍成一個圈……

西緘攸靠得很近,近得可以看清延陵無輕輕阖起的眼睑上,微微顫動的細長睫羽。

好一張如璞玉般幹淨的臉,如刀削斧刻由天所賜,更是全然不帶歲月游走的痕跡,簡直羨慕得人想要生恨!

好一陣過去,西緘攸徐徐擡手上前,似乎想要揭去延陵無臉上的白色面巾。

不錯,延陵無在孑肆離去之前,還記得讓他給自己戴上這一層的。這或許是,她與西緘攸之間,最後一道不容拆毀的防線。

可現在,是西緘攸想要率先,想要親手,打破這層最後的阻隔。

她想與延陵無開誠布公,趁着這美好的月色與沉谧的深夜,再次迷醉一把……

延陵無想要擡手阻止,卻被西緘攸的另一只手抓住了!

西緘攸吐出的聲音離得那麽近,近得帶上了一股熱氣,将那表層上的冰霜都要融化了。

“白兄,卓某是真的好奇,這布巾底下,究竟會是怎樣的一副面容呢?”

西緘攸的聲音帶着一絲調笑與暧昧,延陵無自然是要當即回擊的,“呵,我不是說過了麽。白某自小受傷,面容早已被毀。卓兄看了,只是塗添恐懼罷了。”

誰知西緘攸笑着搖頭,壓低了嗓音,字字珠玑,“可—我—不—信……”

“白兄在我面前,連眼睛都不敢睜開,尚且不敢直視于我,又怎能令我信服呢?”

延陵無的蹙眉一閃而過,似乎是下定決心一般,緩緩擡高了頭,睜開了,她的眼。

那是一雙灰色的眼睛,許是湊得太近,西緘攸在淺灰色的瞳仁中看到了自己,也只有自己。或許是湊得太近,西緘攸似乎無法感受到那雙眼中的無神與晦暗。甚至,相反的,覺得那樣的灰色,有一種非凡的惑人。

也興許,只要是這雙眼的主人,就注定能将她迷惑。

“你看到了?滿意了?相信了?”

延陵無一連三個問題,語氣中帶着難以察覺的顫抖。

太近了,近得她害怕,害怕西緘攸随時都會發現這雙眼睛,早已不是當初的那雙了……

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但足以是令延陵無心驚肉跳的時光。

西緘攸終于笑了,“哈哈哈……這一回,我更不信了!”

距離又近了幾分,鼻尖就快抵到了一塊兒!

“擁有這樣一雙眼睛的人,容貌又叫人如何不去窺探呢!”

話音剛落,延陵無只覺面上一涼!

西緘攸動作太快了!面巾已被她揭了去!

最後的一層底線,已然分崩離析……

延陵無驚恐地閉起了眼別過頭!

她真的怕了,怕西緘攸下一刻就會跳開她自己制造的包圍!

将她一人丢棄在冰冷之中!

叫失去溫暖的她飽受折磨!

讓回憶的痛苦與愧疚在跟前如火炮一般炸裂!

将她好不容易建立起的僞裝與如煙花般短暫的溫暖瞬間擊潰!

可出乎延陵無意料的是,她緊皺的眼角被溫熱的指端輕柔地撫平,她害怕失去的溫暖依舊存在,甚至靠得更近!

那溫暖的指尖撫過自己冰冷的面頰,清楚地留下它經過的痕跡。

那指腹上有一層淡淡的薄繭,那是習武多年的證明,不像自己,本就用不上兵器,現在更是弱得全無縛雞之力。

她的一只手至今都被緊緊抓着,像是生怕會跑了似的。

可是即便如此,延陵無還是不敢睜開眼。

直到那雙手放開了她,卻又悄無聲息地攀上了她的背脊。接着,一顆沉沉的腦袋,擱在了她深深凹陷的肩窩裏。

西緘攸伸手将她抱得極緊!

不論是誰,延陵無與西緘攸也好,白梧與卓楓也罷,這都是不該出現的舉動。

卻又在此一刻,發生得如此自然……

延陵無從震驚中回過神來,竟也展開雙臂,覆上了西緘攸的腰際。

西緘攸就此将懷中人摟得更緊!

月色晦明,漸而有暗淡之色,卻是靜谧得無比美好。

這是一個很特別的夜晚。

一個在延陵無與西緘攸心底深處,雙雙渴望卻不敢表達的特別的夜晚。

擁抱自己的身體是那麽熟悉,卻也是那麽陌生。

陌生的,是錯過且再難挽回的七年時光;

熟悉的,是即便化為白骨,也依舊深刻得拓入腦髓的輪廓。

長夜漫漫,于她們而言,卻是如此短暫……

這一夜,比那個飲過陳釀之後,大夢一場的夜晚更是美好,因為此刻的她們不是延陵無與西緘攸,她們不用擔心夢醒過後必須面對的對立。

她們可将這場美夢延續下去,直到真正不得不夢醒,不得不回歸現實的時刻。但至少,在這之前,她們尚能擁有一段長久的美好。

甚至在某一刻,她們都有了一片私心,若可以不用夢醒,她們就做一輩子的白梧與卓楓,讓延陵無與西緘攸這兩個對立的名字消失在天涯海角,未嘗不是最好。

可這也不過是一刻的自私心思,她們不能這般自私地只為一個人活着。

西緘攸有整座王朝,天下臣民億萬,江山社稷,她不能自私地說走就走;

而延陵無,她诩下了心願,也撒下了整片網,覆水難收,那麽多的籌碼,包括她自己都已經走到了棋盤上,她不能這麽自私地撒手不理。

不過,在這之前,就讓她們做一回白梧與卓楓吧。

做一場,沒有美夢初醒,南柯黃粱,心碎欲絕的,僅屬于白梧與卓楓的美夢。

暗月晦淡,破曉在即……

有那麽一處僻靜的花園,開着慘敗的荷花,等待着春風前來。

有那麽一對相擁的璧人,沉醉在只有彼此的夢裏,期盼着夢醒永遠不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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