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幻境預兆

幻境預兆

暮春初夏,天氣漸好,幾乎日日朗空,乏邃的骨骼也越發活絡,處處人煙繁盛。

青葉挂枝,鹂鳥脆鳴,院子裏的孤木海棠無比高大,枝桠紛複,綴滿香花。

西緘攸站在海棠樹下,盯着跟前不遠石桌邊定心吃茶的西楚堯,也不知是該怒還是該嘆。

不日孟喬才向她禀報了邊關情形,方戬已擊殺叛将與反兵數十,懸顱示軍,以絕異心。這無疑是為西緘攸當日的決斷做了最好的肯定。方戬忠心不二,西緘攸的眼光從不曾錯。

可不經半日,五王運糧赈災路經尖甫,萬斤食糧失竊,伴有大批兵器為江湖人所奪,這亦無疑是對西緘攸的當頭棒喝!

她當初就是為求安心,才讓西楚堯前往的。誰曾知道,竟會是這麽個結果!甚至,這批糧食丢得是個悄無聲息,而未免麻煩也不曾大肆宣揚,以致都沒人知曉朝廷曾撥過大批物資前往災區。

這一搶,豈不就是白白拱手送人了麽?!

西緘攸只覺不甘心,卻一時間想不出對策來,氣得全然不知該如何是好!

倒是沒兩日就回來了的西楚堯,一副毫無所謂的安心模樣,先是回別院看過自己王妃,才慢悠悠蕩進了宮,來見這個被自己氣得火冒三丈的妹妹。

其實,西緘攸明面上也未曾表達多少怒意,從西楚堯的表現看來,她這一路似乎是遇到了什麽極有趣的經歷。

否則,若真是無緣無故丢了災糧,即便西楚堯生性恣意,也必會有不甘與自責。但這些顯然沒有,這便證明了這批糧草絕不是無故丢失的,其中必有蹊跷。

可惜,随行之人不是西楚堯的貼身侍衛忠心耿耿,絕不會出賣主子分毫;就是離得老遠的小兵,當時都在一陣清風後昏了過去,再醒來時災糧就沒了,更是什麽都沒瞧到。

這便相當于是一起無頭公案,簡直是死無對證!

西楚堯看得出,西緘攸不曾表達,但她心裏必定已是千回百轉。

不過看樣子,她大概還沒有想出原因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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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楚堯定定心心吃着茶,端着杯盞看了看海棠花下的西緘攸。

她這妹子的确是生得漂亮,一張臉美豔又不失傲氣,傾人心神卻滿含冰冷。她穿着玄紫攜暗紋的輕薄短袍,站在火海般的海棠花下,确是像幅畫般迷人。但,卻又沒來由得顯出孤獨之意。

就和這園子裏唯一的大海棠似的,它從種入地下的苗子起,便是異于凡品的奇種,生長的過程也一樣有人悉心照料,經歷風雨冰雪,始終屹立不敗……可待它長大,成就枝繁葉茂,花開成屏,卻終究只是這園子裏唯一的,孤獨的一棵樹。

西楚堯知道,她這妹妹,早十七年,驚豔天下嘩然,無敵不敗;中六年,遍嘗情澀滋味,真心予人;後七年;得握江山擺布,清寂孤離……

區區三十載,她已得到了世間任何一人做夢都想擁有的一切。同樣,她也失去了連最普通的人都擁有的一顆初心。

那個人,自以為替她着想好了一切,許她萬裏河川,卻偷走了她最珍貴最獨一無二的真心,一去不回頭。

西楚堯覺得,西緘攸是可憐的,因為她為了自己根本已不在乎的浮華,丢掉了最在乎的人事;延陵無也是可憐的,因為她的一切固執與一切自以為是,斷送了她與西緘攸本可以相守白發的一生。

樹下的西緘攸看到端着杯盞的西楚堯朝自己招了招手,帶着一抹可稱作溫情的笑意。

這份笑容,讓她有些想到自己早已失蹤多年的同胞二哥,西炜楓。

數年前,當自己一為煩心事所困之時,二哥就是如此,可以帶着笑意把那煩惱拉離自己,他總有辦法,讓自己走出來的……

西緘攸不由自主地走了過去,在石桌前停下,與西楚堯相視而對。

西楚堯坐着,西緘攸站着。

西楚堯放下自己的杯盞,為西緘攸取過一只,以茶水洗面,倒上壺中香茗,擺到了西緘攸身前的桌面上,擡手,作了個“請”。

西緘攸看着她這一系列動作,最後看向那杯冒着青白淡煙的茶湯,橙紅帶着些淺棕的茶色,沿着煙青色的杯壁淡淡潤開一絲濕滑,淺淺的茶香飄來,略帶輕微苦澀卻絲毫不現幹膩。

西緘攸落座,擡手拾起茶碟,輕輕抿上一口,濃淡恰好的茶湯滑入口中,順着舌苔打着小浪落入咽喉,帶來一陣淺清的苦意,只留在舌面近喉的一小截位置……

不消片刻,一股擋不住的甘潤順着舌苔兩側侵襲而來。那滋味,甜而不膩,甘而不澀,端的是沁人心脾,潤物無聲。而那甜絲絲的口感更不似那苦澀只待片刻,而是可以持續許久,着實是回甘無窮。

西緘攸喜歡這個滋味,不由得又喝了幾口,不下片時,這一杯疊的茶水便被她飲盡了。

對面的西楚堯見狀,笑意更深,“此茶名作‘黃葉龍須’,為南方進貢特品,茶樹僅生于峭壁之外,極難采得,其生長更是對雨水山高極有要求,是以産量極少。夙兒愛茶,尤愛黃葉龍須,我便每年命人去南方那處山裏以高價購得,其餘所産,幾乎都是進貢入宮的。不過,似乎皇上是從未飲過此茶了。”

西緘攸的确沒喝過這茶,她素來喜酒,這些年更是對茶興趣缺缺,加上她習武多年,精力神氣太好,平素也不需以茶湯提神。是此,每年各地進貢的名貴茶葉,不是送給官員便是賞給了後宮。

她隐約記得,這黃葉龍須,似乎是上官衍喜歡的,年年都向她讨,反是她自己倒從未試過。

今日一試,倒是的确上佳。

西楚堯也不顧西緘攸這番尋思,只是又給彼此的茶碟滿上,待着茶稍涼片刻,繼續道來,“這茶就好比酒,好茶能如好酒一般讓人心神放馳,卻不至于困頓。一抔上好的茶葉,不光需要絕佳的壺碗,溫度适宜的用水,更要有一個會品嘗它的有心之人。”

西楚堯的話言盡于此,未再多說,西緘攸也沒再提什麽。事實上,她從頭到尾都沒說過什麽,直到西楚堯告辭離開,她都未提過那件事。

只是,靜靜地一起品茗。

西緘攸喝完最後一口,西楚堯已經走出了院門,消失在了長廊盡頭。

西緘攸憑空擺了擺手,一道黑影便自牆頭閃現而出,落在身後幾丈遠,單膝跪着。

“西渚城內大小官員一應羁押密審,派莊內人入駐。方戬處監察勿止,事無巨細,朕都要知曉。”

“是!”

這場戲的大幕已經拉開了,登場戲也必很快打響,精彩如延陵無與西緘攸,跌宕起伏的高潮該是随時都會到!

西緘攸心中按耐不住得激動又緊張,若是她贏了,她将徹底擁有那個她愛過又恨着的人;而若是她輸了,她也定要拉着那人,同她一起堕入深淵!

與西緘攸這處勝負難料的狀況不同,延陵無那處,卻是事事都如預期發展。

孑飒回到天下閣乃是日傍晚,延陵無剛與各處總領完會,因為孑飒與方戬兩處的如願推進,一切都愈發緊羅密布地開展起來,延陵無也是愈發的忙碌。

敲開書房的門,孑肆正在桌邊為她從甕罐裏倒出藥來,那濃稠棕黑的藥汁,只是在門口便已能聞到那沖鼻的味道,孑飒不禁皺眉,‘她怎麽喝得下?’

孑肆倒好了藥,吹涼了再将藥碗遞到延陵無的手裏。卻見延陵無一絲猶豫都沒,擡碗“咕咚咕咚”幾口就喝了個幹淨,孑肆忙又将一旁準備的蜜餞遞過去。

這藥是他熬的,那苦滋味,足能占滿整個口腔一天一夜,可延陵無卻沒去接那蜜餞,甚至連一絲發苦的表情都沒,只是擺擺手,說着“不用”。

孑肆看着心疼,可是沒辦法,他将藥罐和碗放到一旁,去為延陵無倒了些溫水,放進她手裏,展開書桌上的一本小冊,念了起來……

延陵無這次沒再推拒,捧着手心裏的杯子,湊到嘴邊呡了兩小口,慢慢在口中潤了潤,滑進喉嚨。

耳邊是孑肆幹淨清晰的念詞,說的是西邊一處小山頭,鎮軍與一群江湖人的械鬥。

這群江湖人本是野路子,趁着這亂勢想要行偷雞摸狗之事,西北要塞城外的唯一一片小山,看着不大,卻是密林叢生,地形是兩峰夾一溝,易守難攻。從邊境入內陸,這裏就是一處要緊關卡!

那群江湖人本是鬥不過鎮軍的,不過,延陵無派去的人及時出現,打退了屬軍!一衆人占了山頭,延陵無的人認清了地形,便将那幾個沒用的江湖宵小做了,就地掩埋,此處便正式為天下閣接手。

這麽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說重要不重要說随便不随便的地方,延陵無還專門派人去,也是有原因的。

接下來,她對孑肆一大串的囑咐,便是為了這原由……

孑飒站在門前,看着延陵無半蹙起眉頭,一字一句說着接下來對這一處的盤算,孑肆字字都盡數認真記下。孑飒不敢插話,只靜靜站在原地,不願打攪了這兩人。

延陵無說到一半,忽然似是一口氣嗆着了,猛地疾咳起來,手中還剩大半杯的茶水也被她一抖翻了出去,濕了她的鞋襪。

延陵無猛咳不止,即便一只手死死捂着嘴,也壓制不了那幹嗆的動靜!孑肆緊張得湊在一邊為她撫背順氣,孑飒也急得趕忙上前查看!

約莫一盞茶的功夫,延陵無才慢慢止了咳,動了動捂着嘴的手,只覺掌心有些莫名的濕濡,她自知不是什麽好東西,便想把手藏住,不願讓孑飒孑肆瞧見。

誰知還不到半路,便被人一把擒住了手腕!

孑飒握着延陵無手腕的力道輕極了,但也已足夠讓其無法逃脫。

他一點力不敢使,手中的腕子瘦得只剩下骨頭,就搭了層薄薄的涼潤皮肉。

延陵無有些惱了,孑飒對她動手她并不生氣,她只是不想讓他們看到自己如此狼狽的模樣,“孑飒,松手!”

孑飒緊盯着眼前的人,沒有焦距的雙眼此刻正透着一絲怒氣,削尖蒼白的臉因剛才的疾咳而顯出兩坨不自然的紅暈,涼薄的唇有些青白,雖然方才她在撤手前下意識地舔了舔唇,可此刻嘴角還是殘留了一絲淡淡的痕跡。

孑飒顧不得主人的惱火,以最恰當的力道,緩緩掰開了延陵無那只緊攥着的拳頭。

手掌被迫攤開,掌心一灘刺目的殷紅,孑飒失神地松開了桎梏。

延陵無讪讪抽回了手,也不知該說些什麽。

良久,還是孑飒率先開口,他問的是孑肆,“肆,主人這個樣子,多久了?”

他知道,延陵無最近身體愈發差得厲害,但自己不過離開幾日,怎麽就到了咳血的地步?!

孑肆看了看延陵無,延陵無似乎注意到了他的視線,無處可覓的眼神似乎在阻止他說出實話。

但孑肆已不準備再隐瞞下去了。

他低了低頭,緩緩吐出一口幾不可聞的嘆氣,“主人從張挽濘那事起,便一直勞心勞力,幾乎日日不休。這身體愈來愈差,又衰弱得厲害,卻根本不得好好靜養。我注意到後,便想以各類進補調理,可惜補不敵耗。如此這般腦力與體力的雙重消耗,又哪裏……咳血之症,也是我月前發現的了。”

孑肆說到這裏,停下擡眼去看孑飒的反應,本以為他會責怪自己瞞了他那麽久。卻不曾想,孑飒竟只是伸手摸了摸他的臉,極溫柔地說了一句“你盡力了。”

孑肆複又低下頭,将眼眶中的酸意憋了回去。

“剛發現時,只是些微血絲,慢慢才發展為如今這樣的。這完全是積勞成疾,可主人又不肯聽我的!我也只好……”

孑肆說不下去了,他明知延陵無抱恙,卻治不好她,甚至只能看着她一點點消耗自己,去換取她期望的,那個人的恨意。

孑飒無言半晌,只是盯着延陵無看,也不知是想從那雙無神卻又倔強的眼中看出些什麽。

最終,卻是延陵無憋不住了,她緩緩扯開了話頭。

“孑飒,孑肆,你們不用太擔心我,一切都随着我的安排很順利。很快,很快了!我就快走到那一步了。至多三個月!至多三個月後,我的期願一定可以達到的!”

延陵無的語氣不乏激動,她竟忘了自己是在安慰眼前的兩個人。

孑飒看着那甚至有些眉飛色舞的表情,憋了好久才說出話來。

“你的意思,三個月後,即便是大限到至,你也可安心而去了?”

孑飒說出口的話,幾乎把他自己都吓壞了!

這麽直白而冰冷的話,卻真真是問到了點子上。

是不是當延陵無得到她想要的,哪怕只能再活三個月,她也會覺得值了,也已可不帶任何遺憾地,離開這個世間了?

孑飒想起了八尾猴索給他制造的幻覺。

那是以一個人最怕之事為臺本,量身定做的噩夢幻境。

幻境裏,延陵無身死魂滅,孑肆欲追其而去,只剩下他,不知生死幾何……

也許,那根本就不是幻境,而是一個預兆。

幻境裏,延陵無死在了西緘攸手中;也許現實裏,延陵無為了西緘攸餘生的安順,會将自己于她面前剖露幹淨,放棄所有,乃至生命。這也算是,死在了西緘攸手中麽?

書房內一時沉默……

沉默過去了很久很久,沒有人開口,沒有人敢直面這赤裸裸的未來……

只是沉默……沉默……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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