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毋寧死
毋寧死
雪停後,下了整夜的雨。
雨過後,天上又開始下起了雪。
一下,就是十天十夜……
叛亂安定過後,廟堂之上久不早朝,聖上也只在紛亂的翌日,于絕浪殿大廳內露過一次面。
待到複朝,已是半月過去……
前兵馬大元帥方戬,偏生選在永陵帝大婚之日攻城謀反;老天爺也偏就要在這大寒日子,降下傾城大雪。
至忠之臣的叛變,最為厭惡的白色。兩把利器撞上了聖上心頭,別說宮中,天都之下皆人心惶惶。
雖然謀反未成,主謀方戬也早被就地正法,但那漫天的皚皚雪幕,欺山壓水而來的白色!就像是在時刻提醒着那個至高無上的人,無敵之人,也終究勝不得天。
在這些人心惶惶的日子裏,大家都認定聖上定然怒火滔天,可她卻偏偏突然下了兩道“普天同慶”的喜诏。
一來,西王朝有王與帝并肩,永陵诩白皇。
再爾,帝後虛王入主千蝠,湯沐明風海。
先說那後者,“千蝠”即為千蝠殿,是為西王朝的帝後寝宮,由前身蒼淵承傳而來,創國自有。大殿內外雕刻隽畫上千只蝙蝠,由此得名“千蝠”,亦寓意“千福”。
千蝠殿乃西王朝內宮第三大殿宇,僅列絕浪曜日之後,只有明媒正娶的正宮才有資格入住,不是從晟雍門而入的王後,連踏進它的資格都沒有。前朝歷經一十二代君王,能住進這千蝠殿的,也不過三人而已。
眼下皇上将千蝠殿賜予皇後虛王,這簡直就是無上的榮寵!
還聽說,從虛王進住千蝠殿即日起,太女西玦青便由皇後撫養,同住千蝠殿!這裏頭的分量,真是後宮之內每個嫔妃做夢都不敢肖想的!
此外,明風海近海作為南來島範圍,本就是屬于虛王的。此刻陛下诏書明令,從此往後,無論近海遠海,包括外海海岸周圍百裏以內,均算作皇後的湯沐邑。這可是整片明風海,加上數十個縣府的大小呀!
虛王得帝後之名,主千蝠榮殿,後宮無人不豔羨,但還有更令她們妒恨的,确是那難以窺見的“白皇”!
自古以來,‘一字并肩,共主天下’這麽個說法,似乎永遠都只可當成一個美好的許願。
歷史上有寧為美人甘舍江山的深情帝王,卻無義字當頭願與人同享社稷的守諾君主。試問又有哪個人,會舍得将自己千辛萬苦奪來的萬裏山河與人分享。史書裏多的是功成枯将的故事,多少兄弟可共苦不可同甘,能成就帝王之能的人,又怎麽可能傻到分去自己一半的地位呢?!
可是,堪稱聖皇的永陵帝,竟将一個無人所知的不明人奉為一字并肩王,并诩其“白皇”之稱,此後帝皇同位,共享社稷。
群臣驚愕,沒人曉得今後“雙王”的朝廷會變成怎樣?
後宮震顫,帝後虛辰已是她們無法媲比的,這個白皇,更是鞭長莫及!
原本一個并肩王,并不該涉及後宮之争。
但這不是一個只講權利的并肩王。
這是個似鑒證傳說般的并肩王,這是個離如冰的永陵帝那麽近的并肩王,這是個要聖上親力親為絕不假手的并肩王!
試問開國以來,誰曾享過此等厚待!
她,是第一個。
聖上将千蝠殿賜予帝後,還将太女安心交托。可當虛妄提出要看顧白皇時,聖上卻惱怒到要與其叫嚣起來!
聖言要親自照料,禁止一切人靠近!
……
延陵無昏睡着的時候,滿腦子都是西緘攸的模樣。
她似乎沉在了夢裏。
夢裏的天都,星河無際,宮城高聳;夢裏的天都,殺聲遍野,安谧如初。
延陵無夢中的天都,沒有血流成河,沒有承諾背叛。延陵無夢裏的天都,靜得能夠聽見風的聲音,幹淨得只有陵天殿上,她終于得以看清的臉孔。
歲月走過她的命魂,不曾給她傾城奪目的相貌加上什麽,卻将她的魂魄刻畫出太多的棱角溝壑。
她的眼睛,美得如幻界的夜空,深邃得足以照清天外天的星河。這雙桃花入目的奪魂眼,冰冷而又熾熱,它矛盾得仿佛糾纏不清的藤蔓,連延陵無的心也一道牽扯了進去!
西緘攸的眼睛就是她的故事,也是延陵無的故事。她們的故事沒人說得清道得明,連她們自己都算不清自己的命數。西緘攸的眼裏刻下她撕心裂肺的仇恨,也镌下了她綿延百骸的愛意,柔情都被藏在了墨色的怨怼之下,可最終被延陵無自那眼底找到。
藏在深底的愛,就像是埋在樹下的百年陳釀。萬不能打開,打開了,便會飄香千裏,醉人終生……
延陵無終于找到了她長久以來追尋的,她終于尋回了她的歸宿,她終于明白,自己為何回來,自己為何而生。
她成了羸弱的廢人,卻成就了那人無限的大好山河;
她做了八年的瞎子,終又能親眼目睹那心底的容顏。
河泊湖海,山巒峰嶺,星辰璨爛,宇宙浩瀚……
終不敵那人眉眼如刀,道道刻在心間。
延陵無擁有幾與天地同壽的記憶,她見證上古明靈的誕生與隕落,目睹六界衆生的喜樂和哀苦;她知道高山風化作塵埃的故事,明白流溪彙聚成汪洋的堅持;她從前無心無念懵懂不明,現而今卻如夢如醉愛恨轉輪。
她走過天地與時光的長廊,留下過難以計數的印跡,卻未曾有一件事物一個人,能夠留住她。她看到過無數張生靈的臉孔,卻最終消散在了記憶的漫長裏。
唯獨這一個!
唯獨這一個,像是穿過狂野的風般,吹進了她的眼裏心裏,從此刻進了命裏魂裏。
她追逐起了那風,醉在無言的沉默之下……
風帶起雲,将她飄在星河之中四散的情意拼湊。
她終于明白了醉酒的滋味,她沉在那人濃稠的酒意裏。
她生存着的黑暗,連雲都無法窺探,但風吹了進來,吹進了她漆黑無底的生命裏。
那人嘴角的淡淡細紋,深邃愈發的眼眶,更為柔軟的長發,指端手掌越發深刻的薄繭……
一切的一切都是她記憶中的模樣,一切的一切又都與她的記憶不同。
靈湖石上的冰冷容顏哪裏能與眼前無比真實的這般深刻相比,她好想把那滿身紅色的人擁入懷中,好與自己身上的血色和合!她多想能與她骨血相融,命魂不離!她恨不能活成她的樣子,活成她最愛的模樣!
夢裏的夜那麽靜。風吹進夜空,高得連雲都聽不到,她卻不得不放慢步子,她跑不動了。她只能高昂着頭,守着那風回來……
延陵無睜開眼,她什麽都看不見。
她又閉上了眼,她聽見西緘攸與虛辰的争吵……
“留她在這裏,我不放心!我要帶她回千蝠殿!”
“是我诩了她白皇之名,雙王并肩,我絕不容她離開半步!”
“放屁!別和我扯什麽皇命聖旨!她在你手上還能活嗎?!”
“哼!可笑,朕又不是吃人的魔怪,她如何不能活?虛辰,你是從什麽時候起,變得如此多管閑事了?”
“……我多管閑事?西緘攸,扪心自問,你對她做過的那些事情,哪件不能要了她的命?她不是你的俘虜,不是你一個的所屬,更不是你予取予求的玩具!”
“可她就是我一個人的!她的命是我的!她的人也是我的!這是她對我的承諾!這一次,哪怕她說的還是假話!我都絕不會再放過她!”
“……”
“……”
“西緘攸,你終究不肯放過她……延陵無與你在一起,注定便是死路一條。你不要問我為什麽,我也不會告訴你……你只需知道,沒有你,她會活得很好。”
延陵無意識到虛辰拂袖而去的無奈。
延陵無更能感受到西緘攸的憤怒,不解,還有癫狂!
她聽到西緘攸對着虛辰離去的背影狂吼出聲!
“憑什麽你們都這麽說?!她本來就是我的!她就是屬于我的!我從未錯過!從未!你們憑何如此說我?!!”
西緘攸撲倒在床榻之前,她輕柔地牽起延陵無的手,用狂吼過後嘶啞但又極盡溫柔的語氣,帶着略微的哭腔與乞求,對睡夢中的延陵無發問。
“我只有你,我只要你。你快起來告訴我,我沒有錯。你是我一個人的,對不對?你會永遠陪着我的,對不對?!”
滾燙的眼淚滴落在延陵無的手心之上,她好想開口,卻累得醒不過來,她的身體很痛,心卻更痛!
她多想能立刻醒來抱住西緘攸,告訴西緘攸,‘你沒有錯,錯的那個一直是我。而我現在,只想一心補償你陪伴你,我的餘生都屬于你……我會永遠在你身邊,永遠都不離開。’
她們都錯了,如果沒有你,我活着,寧肯不活!
沒有西緘攸的日子裏,什麽都不曾剩下,曠野化為荒漠,沒有靜夜沒有醉夢,雲不再風不再,延陵無非延陵無……
若無你,毋寧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