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恩愛
恩愛
延陵無真正醒來的時候,是更深人靜的寅時初。
此時的皇城禁宮之內,大概除卻巡邏的禦林軍外,也就只有早起忙碌的下等宮人了。
那會兒的絕浪殿尚且靜悄悄的。西王朝的規矩,皇帝要辰時才起身備朝。夜正是濃稠,雲顏都還在偏殿小間安睡,昏睡多日的延陵無卻在此刻兀自醒來。
西玦青去跟了虛辰,此刻她身邊躺着的,也只可能是那一人。
寝殿裏點着昏黃燭火,龍床巨榻裏也有夜明珠點綴,可延陵無依舊看不清身邊安睡之人的臉……她的世界,那麽黑,那麽暗,只餘下一絲絲的零星光火。
但她聞得到那人身上淡淡的冷檀香氣,和上記憶裏那晚的景象,如此真實的一個人,就在自己身旁安穩躺着。
延陵無伸出手去摸索到了西緘攸的肩膀,留連過精瘦的肩頸,撫上如夢如幻的面容。
睡夢之中的西緘攸面色平緩,呼吸順暢,延陵無像是上瘾般一寸寸撫摸過去,神情溫柔得不像話。何曾有人見過這般的延陵無,天上地下,興許也不過此間一個。
拇指指端擦過眼睑,狹長眉眼,卷曲睫羽,西緘攸驀然緊皺眉頭!
延陵無只知自己的腕子突然被人緊緊抓住!
她聽到壓抑而痛苦的呢喃,“無兒!無兒別走!別丢下我一個人!無兒!”
延陵無另一只附在錦被上的手掌猛然握緊,揉亂一團被褥!
她聽到西緘攸尾音中的哭腔,她想起那場暴雨中的決情……
七年了,她害得她七年裏夜夜在那暗無天日的夢境裏一遍遍回憶痛苦!
延陵無想象不出,在每一個孤獨的夜裏,西緘攸要如何入睡?又是如何在那噩夢中難以自拔?她眼角的每一條淡淡印跡,是否就是那些困魇刻出來的傷疤?!
延陵無的心好疼!
她曾經與西緘攸歃血為盟,許她永生永世不離,護她安定周全不棄!
到頭來,傷她最深,害她最甚的,不是別人,竟是她自己!
她以為訣別就可以不用難過,斷義就可以沖淡情愛,她天真地活在自己的異想天開自以為是裏!她從不曾站在西緘攸的立場!她自以為安排好了一切,為西緘攸奪得一切她喜愛的!
非要到現在一切都覆水難收,她才幡然醒悟。正如西緘攸所言,萬裏江山百年社稷,都不如延陵無一人……
西緘攸最喜愛的,終是延陵無。
延陵無一只手被西緘攸緊握,另一只手幾乎擰爛頂好的錦被。
眼淚漲得眼窩通紅,一滴滴豆大般凝不住滴落下來,她卻不敢出聲,緊緊抿起了嘴!任由滿含悲苦與自責的淚水浸濕西緘攸的前襟!
好久好久延陵無才緩過來,她輕輕嗅了嗅鼻子,緩緩躺了回去,又将西緘攸緊緊摟入懷中!湊到她耳側,用帶着厚重鼻音的虔誠語調徐徐開口。
“我再也不會走,再也不會留你一個人……延陵無身死魂散之日,即便化作漫天飛灰,亦定纏繞你左右,不離,不棄。西兒,我愛你……”
西緘攸暴雨傾盆的夢中倏而雨停!日光破開烏雲,照進眼裏。
她看到那消失在雨幕中的人又走了回來,她在她的額前落下虔誠一吻,許她至死相随!
西緘攸在她的夢裏哭了出來!
那麽多年了,雨終于停了……
西緘攸醒來的時候,侍婢們早侯在老遠開外,雲顏也侍在了床側不遠。
此番場景倒是有些眼熟。
她睜開眼,落入眼簾的是切近的雪色衣襟,她昂起頭,發現延陵無正一手支着腦袋,一手将自己摟在懷中,那雙灰色的眼眸毫無焦距,卻緊緊盯着自己。
西緘攸下意識地問,“什麽時辰了?”
一旁的雲顏和延陵無幾乎同時開口,“辰時未到。”
西緘攸哪有興致去聽雲顏的回答,她的眼神落在了那張開阖的嘴唇上便移不開了!那尚且沒什麽血色的透白肌膚,谪仙堕世的容顏,淡淡粉色的唇瓣,終于不再是昏睡不醒的模樣!
西緘攸只覺一股邪火直沖天靈!一記翻身便将人壓到了身下,猛然吻住,力道驚人!
朦胧床帳之內瞬間旖旎畢現!
雲顏都無需作聲,遠處的宮婢們早已自覺将頭壓到最低!前車之鑒何其可怕,怎還有人敢輕易犯錯。
龍床之內,人影交疊,漬聲滿滿,不一會兒便能聽到兩把交錯加重的呼吸之聲。
就當一個個小宮女們面紅耳熱之時,西緘攸适時地放開了延陵無。
西緘攸居高臨下,雙手撐着一旁床榻,一邊喘着氣平緩呼吸,一邊認真盯着眼前人。
延陵無的發絲亂了,滿頭的白發散在榻上,像是落了一床的白雪。此刻的延陵無雙手自然而然地搭在西緘攸膝頭,低低迷迷地喘着氣,面色有些不自然的紅暈,嘴唇終是泛紅濕潤,豔麗得西緘攸只覺晃眼。
西緘攸微緩過來,一時竟不知如何開口,出聲便讓延陵無失笑。
“你終于醒了。”
延陵無莞爾眯眼,突然伸手而出!緊緊勾住了西緘攸的後腦,猛地将人帶到自己額前!
二人眉眼湊得近極,鼻頭輕點,雙唇差點又要接上!延陵無側手,指端撫上西緘攸的臉頰,音色妖媚至極。
“我靈力盡失,雙目失明,俨然廢人一個,你為何不殺我?卻反而……要與我共度天牢一夜。”
落在臉上的手指輕輕點撓,配上那色饒的語調,擾得西緘攸心亂不已!
她一把抓住那只作怪的爪子!她也抓住了方才話中一個算不得是重點的地方,眉頭皺得揉不開。
“你說什麽?!你雙目失明?怎麽會這樣?!”
延陵無聞之大笑難忍,抽出了被握住的手,又換了個地方去搗亂。
“你自己給我飲的酒,難道你自己不知道?……我逆天而行,再出幻界之時,被封禁一身靈力。那日我終于得以恢複,但你許我的那盅交杯,裏頭正是我兄長淺城的解靈散。我問你,你會選我還是選虛辰,是你告訴我,喝下它,我就永遠陪着你。所以我喝了……我周身靈力彙于眼中,靈力喪,而雙目盲。從此,我就是個有生老病死的凡人;從此,我再也看不清你的樣子……就是這樣的我,你還想要嗎?”
她說出了一半的真相,卻又省略了另一半的故事,但也是出自真情真意,問了西緘攸最後那句。
延陵無扯着媚氣動人的笑意,可在西緘攸眼中卻像是自嘲的雙刃,割傷了自己,也刺痛了西緘攸。
西緘攸彎腰下去一把将人抱了滿懷!聲音懇切又認真,“我要!怎樣的你我都要!你是我一人的!我已封了你‘白皇’之名,從今往後,你就是西王朝的并肩王,要與我一起老死!一同合葬皇陵!”
……
帝君終于複朝了,聖上給帝後虛王在龍椅左側設了鳳位,一同理政。除此之外,一并在朝堂出現的,還有神秘莫測的白皇!
皇階之上架起了珠簾。虛王在側,偌大龍椅之上,永陵帝安穩平坐,身上卻還靠着個人!
來者正是白皇!
延陵無醒得早,卻是睡得多,精力不錯。也正是因為她的久睡,長久不曾進食,将上體弱,身子虛得不得了。醒來當日竟連白粥都進不下,差點急壞了西緘攸!
後來還是靠洛夙開的湯藥先行補喂才可。一連六日,延陵無身子弱得行不得路,去哪兒都是西緘攸抱着走。
宮內備有輪椅,西緘攸卻不願假手,延陵無自也樂得西緘攸開心。這番倒是眼紅了大片後妃!短短幾日,延陵無早已暗暗樹敵難計!
那日西緘攸要複朝,延陵無亦跟着要去,西緘攸本不願她操勞。延陵無卻道,“是你許我一字并肩,要共理社稷的。”
一旁的虛辰和西楚堯也在起哄,西緘攸這也便答應了。
朝堂之上,西緘攸是抱着延陵無出現的,虛辰在側,階下西楚堯立于文官之首。
當着百官的面,延陵無像條軟蛇般蔫在西緘攸身上,一手搭着她頸窩,一手纏着她手掌,動作親密非常!而另一當事的永陵帝,莫講阻止,反恨不得白皇纏她更緊些才好!
別說朝臣震驚,這幾日以來,連虛辰、西楚堯和洛夙這幾個清楚事由的人都覺得奇怪。延陵無醒來過後,這二人之間不知發生了什麽,竟真如前塵不複,冰釋前嫌般,當作什麽相殺都未曾有過,粘膩如一人,盈滿情意,恩愛非常!
所有人都覺得不對勁,唯獨一個人是最開心的,那便是西玦青。看到母皇與自己最喜歡的無無相處和諧,西玦青可樂了!
帝後就在一旁,白皇卻做出如此舉動,不少大臣心中已起微詞,卻也不敢多言。
雲顏朗聲道,“有本啓奏,無事退朝。”
還不待有大臣開口,永陵帝懷中的慵懶白皇便率先開口了,那散漫的語調緩慢而柔軟,一如那簾帳之後虛朦的面容。
“兵部侍郎張一禾,于方戬謀反一案中亦有參與。其巧借職務之便,與方戬暗通,更勾結江湖盜取國資。刑部審查有失,其乃漏網一魚。現處斬立決之刑,抄家,誅其九族。”
兵部侍郎張一禾此刻正在殿中!
猛然聽到這麽一段,吓得幾乎厥過去!他就說為何方才看那珠簾背後的人那般眼熟,原來竟是那數月前夢中的白羽!
方戬一案中,他的身份隐于暗處,即便最後事敗,他也不曾受到牽連。他做過的那些本就隐蔽,更是從沒有人懷疑到他頭上過,可誰曾想主謀竟會成為贏家,真正登上帝位!簡直荒唐!
朝堂大亂!私語不絕!剛有人想為張一禾開脫,便聽龍椅上另一位開口了。
“白皇所言,便是朕所言,白皇的旨意,就是朕的旨意。來人!”
西緘攸話音落,銮殿頂上便落下兩名暗衛,一把将張一禾拉出官列,徑直拖出大殿!
張一禾連反抗的餘地都沒有,最終的話語不過是求饒與大叫,“皇上饒命啊!臣知錯了!皇上饒命!她才是主謀!臣都是聽命辦事了!她才是啊……”
張一禾的呼喊消失在陵天殿外,他那一句“她才是主謀”,一石激起千層浪!百官又開始振奮!先前被西緘攸否定的想法又如星火燎原!
直到永陵帝冰冷的回應,“即日起,膽敢污蔑作壞白皇名譽者,立斬無赦。”
衆臣不由看去,聖上懷中的白皇此刻笑靥如花,正與聖上對視,媚人心魄,懾人肝膽。
此朝議後,滿朝文武都見識到了白皇的厲害。
聖上對其乃是百般寵愛,萬般圍護,實在惹不得。而白皇本身恐怕也是個狠角色,更是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