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紅塵來去一場夢

紅塵來去一場夢

偌大的千蝠正殿內燈火閃爍,此刻才剛至巳時,冷天裏太陽總也是起得晚,外頭還不是頂亮,反觀殿內卻人影是重重。

西緘攸後宮的四五十位佳麗皆在此,品階高的還能有位子坐,有些不過得見龍顏一二回且不受寵的都只好站在後排。滿屋子的人,還幾乎清一色的女子,本是喧吵的地界,卻出奇的安靜。

只因座上有一人。

白皇,是西家這巍峨皇宮中除卻永陵帝外,最特別的存在。

她有“一字并肩”之稱,卻未獲宮殿,反是與永陵帝日夜同宿。後宮是永陵帝的後宮,可白皇卻也來去自如。

在座的妃子裏,是少了幾位的。她們心裏都清楚,一切都是因為這白皇。她本該是西王朝最神秘也最高位的人,但其與聖上之間卻有道不清的關系,說得好聽些是暧昧,說得不好聽,那便真是狐媚了!

她本是旁觀者眼中認定的叛賊,卻搖身成為了白皇,其尊等同聖上。試想開國至今,何曾有誰敢在聖上開口前發號施令,何曾有誰敢将那龍椅當作卧榻将天子當作靠倚,又何曾有誰能令聖上日晌仍眷戀床笫不願離……

那些連前朝都不知的事,後宮裏流傳起來就像插了翅膀似的,落在不同人的耳朵裏,都能有不一樣的味道。

白皇已身處宮中近月了,最初的那些日子裏,聖上日夜不出絕浪殿,一連閉朝半月。前朝都不免猜測,大抵是叛軍亂戰方停,陛下需要時日處理私下事務。可憐滿朝聰明人,都不如後宮一個小婢。

宮中上下都知道,聖上之所以不出絕浪殿,就是因為白皇始終未醒。那個人将自己鎖在寝殿之內,日夜守候着昏睡中的人。醒了,便盯着她平靜的面容;累了,便摟緊了在懷中同眠。直至十日後白皇醒來。

禦花園花侍口中傳出的小道,白皇剛醒那會兒,聖上抱着她去禦花園,只因白皇一句想聞桃花香氣。一夜之間,暮冬初春的禦花園內竟出現了近百株桃樹!

二月亭裏,聖上懷中之人一身素白,半張臉都隐于雪貂大氅之下,絕不讓旁人窺了去。聖上從不許那雙腳沾地,由始至終抱在懷裏,似是怕污了那雪色幹淨。哪怕是到了現在,只要能摟在懷裏的,聖上便決不會放手!

白皇之于聖上,便是那最不可奪取的所在。不少人都曾瞧見過聖上看白皇的眼神,那種恨不能吞吃了般的渴切眼神,看久了,未免可怖。

這大半個月以來,白皇從未離過永陵帝身邊半刻,所以此時景象莫不令在座衆妃驚訝。

白皇之名早已響徹前朝後宮,但真正切近見過她正臉的,卻是少極,畢竟有陛下像護命寶似的藏了掖了不願給人瞧呢。

此刻得見,後妃們驚訝之餘,莫不心下暗嘆。難怪會有那等的傳言,說白皇是魅惑聖上的狐媚。當然,這話是萬萬說不得的,誰敢講,都是立時殺頭的死罪!

上座之人,此刻雖因體弱而暫居輪椅,但一眼便能瞧出其身量高挑精瘦,站起來興許比聖上都要高。衆人只驚覺那張臉,實乃天工巧奪,分明棱角,薄唇如玉,雲眉飛鬓,高鼻若峰,桃花冷眼。可怕那雙不動自喜的勾魂眼眸灰灰淡淡,明明豪無感情冰冷相視,對上的人卻不由自主便要陷了進去。

那如瀑及腰的雪色長發随意紮握,鬓間還有幾縷散落,半遮了那冷漠的瞳眸。一身的素色白淨,将那天都禁令破得體無完膚!

後妃與衆多侍女久居宮中,能見到的人自也就那麽多。她們也算是運道好的,碰上了容貌稱絕的帝王,時而相見,還能被那英姿顏色所撼。

可如今眼前這位,當真可說是她們此生見過最為隽美無俦的人了!這副皮相,便是書中都覓不得,那般氣度,閑坐自散。這麽一個人,可謂只應天上有,落入了人間,便注定了不會安寧。

延陵無不知自己不過是坐在那處,便引得同殿之內多人都紅了臉。可雲顏卻看了在眼中,這幫後宮女子只當聖上有天下第一之名的品相,卻不知白皇陛下來歷非凡,相貌不比人間有,聖上寶貝得恨不能誰都不給看!現在竟都被她們瞧去了,若是讓聖上曉得,不定又要大怒了!

殿內延陵無靜默,其餘人也都不敢開口,大殿上悄悄然。

沒過一會兒,忽聽一陣碎步聲從裏間傳來。延陵無幾乎都能聽出那步子裏的歡愉,有笑聲近,一晃眼就瞧見個小娃娃從裏間跑了出來!

千蝠殿裏的小娃娃,甚至看遍全皇宮,也就只有那麽一個了,自然是小青兒!

西玦青本躲在最裏間的寝殿,塞了耳塞把自己捂在被裏,好擋去那穿牆的噪音。

但今天卻是奇了,沒吵多久殿裏就安安靜靜的。西玦青正尋思着趕緊趁清靜再睡會兒,剛一合眼,殿裏的女官就跑來了,“殿下快些醒醒,白皇陛下來看您了!”

西玦青愣了半刻,唰地一掀被子豁然而起!吓了女官一跳!

“無無來啦?!”

若是沒有女官攔着,西玦青險些連鞋都沒穿就要沖出來了!被女官一路絮叨着,“禮數!禮數!”,小青兒這才算是勉強穿戴了整齊方出來!

只聽好幾聲“無無!無無!”,西玦青一路小跑着過來,延陵無手撐雙扶站起身來也去迎她。西玦青一把撲進延陵無懷中,延陵無一個沒穩住還倒退了半步,雲顏見狀趕忙扶了一把!

這倆可都是祖宗,都是皇上的命寶,摔了哪個都要命的!

延陵無穩穩将西玦青抱在了懷裏,側首對雲顏點點頭,道了句“沒事”,雲顏這才安心。

她回過頭去,正對上西玦青盯着她的大眼睛。延陵無颠了颠手上的分量,莞爾低眉,笑意一直漫到了眼底,“多日不見,青兒又沉了些,是不是長高了?”

她不笑不打緊,這一笑,便聽得滿座此起彼伏的抽氣之聲,好些都要捧了心了。

西玦青也不例外,她前七年對自家母皇獨一份的柔聲細語毫無抵抗,現在又加了一項,便是無無的笑容!

延陵無只要一笑,小青兒就會一臉癡傻,就差嘴角流下一絲不明了。

西玦青嘿嘿傻笑了半天,延陵無抱着她也歡喜,怎地都不肯撒手。

确實,開春以來小青兒又拔高了不少,昨日晨間量下,都快到虛辰腰那塊兒了,分量自然也是要長些的。

延陵無抱了一會兒便得坐下,将西玦青放在腿上,但還要摟着,不舍得放開。而西玦青更是歡喜的不得了,也不願意離開,就是心疼延陵無累着。

西玦青坐在延陵無腿上也得半擡了腦袋看她,她伸手摸了摸延陵無瘦削的臉頰,低聲問她,“是不是青兒胖了,無無你抱着我累不累呀?”

延陵無笑容大展,她還當西玦青要說什麽,敢情憋了半天,就說出個這話來!延陵無又摟了摟緊,在她腦門兒上重重香了一記。

“胡說!怎會累呢,無無可太喜歡小青兒了,恨不能天天抱着你才好!”

西玦青聽到這話可高興了!樂呵呵地也回親了延陵無一記。

“無無,幹娘說你身體不好,之前還受過重傷,好難調養的。她們都說母皇不讓你随意出門,怕你受寒,我還以為好久都見不到你了!”

延陵無替她理理還沒來得及梳整的頭發,小孩子的發絲又軟又細,延陵無簡直愛不釋手。

“我這不是來了麽。無無日夜都想着念着小青兒,怎麽都忍不住了,一定要來見你的,你母皇攔着也沒用。”

延陵無輕輕摩挲着西玦青的小臉,聽着她又傻呵呵地笑了起來,好不可愛。延陵無的眼神卻又忍不住暗淡下來。這是她獨一無二的血脈骨肉,是她帶給西緘攸與自己最美的禮物,可她甚至無能為力去看清她的臉,甚至都無法陪伴她長大,甚至都不敢輕易告訴她——我不是你的無無,我是你娘親啊……

明明近在咫尺,卻好比相隔天涯。她竟連自己的女兒,都不敢認。

“無無,母皇冊封你做白皇,那你是不是就不會再走了?”

“對,我不會再走了。我就在這裏,陪着你母皇,陪着青兒。”

“真的嗎?!我做夢都想無無能來陪我的!等你身子好些了,就能陪青兒玩兒了!無無可以陪我捉螞蚱嗎?我可以随你去禦花園賞花的!還能陪我玩兒捉迷藏!看我爬樹!無無你的手如此好看,人也安靜,說話還溫文儒雅,一定能甩我那些個師傅幾十條街!無無你要是能教我詩詞書畫,我保證好好學!還有哇!等過了秋,我們還能去狩獵,那可好玩兒了!……”

延陵無由着西玦青拽住她的手滔滔不絕,滿臉的寵愛表情擋也擋不住。

要說真情愛意又于心有愧的,她此生也莫過這母女二人。

西緘攸,她虧欠于其實在太多。她欠她承諾,欠她真心,欠她年華不複。

而西玦青,她給了青兒生命,卻未見她出生,未陪她成長,更無力伴她長大。她錯過了她第一聲啼哭,錯過了她第一次學步,錯過了她第一次牙牙言語,錯了過她第一次寫字,錯過了她第一次爬樹,錯過了她第一次由衷地笑……她錯過了她無數的第一次,她曾将她丢棄,一如她的母親;她又突兀地出現在她年幼的人生裏,而終将成為她人生長河裏的一個短暫過客……她見不到她未來登基的模樣,也見不到她與人相愛的情景,她不能送她有一日紅妝婚嫁,她不知道她是否有一日也會成為母親。

想到這裏,延陵無就忍不住地難過。

原來人命是那麽可笑的存在。那麽短暫,所以絢爛;那麽颠沛,所以精彩。

她由靈明淪落成人,體味人情八苦,嘗遍病痛生死,知曉時光飛逝。

紅塵倥偬,來去皆夢。若得往生,再求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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