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白櫻絕色
白櫻絕色
冬銷春長,乍暖還寒。小雪尚未消散,樹梢連鹂鳥都還不曾見到,宮中旁處,比不得禦花園內有百桃盛開緋紅片片。那百株桃樹,日日必得以十數花匠侍候栽培費盡心思,勞工勞利,才能在這寒天之內綻放。只幸得白皇哪日興致,才來賞上一賞。
禦花園中,有冬日配春景,千美輔百桃,求渴嗅聞意,不負争豔心。可試想,這般傾心傾力争豔的,又何止園內萬花?
後宮佳麗,哪個不是如這些花草之命?心思算盡争奇鬥豔,莫過求帝王一眼青睐,卻往往竹籃打水,真叫人嘆之可憐……
但正所謂,可憐人亦必有可恨之處!
千蝠殿外,不見花草盆景,卻有十數棵高峻冷櫻。冷櫻開八重瓣,花色雪白冰涼,枝幹灰棕堅韌,連片葉皆是冷綠。花開滿枝,風拂便有遍空碎白,有如滿園雪絮冰淩般,襯着厚黑尊貴的千蝠殿異常崇冷。
延陵無看不到,卻聞到了那股冷香,與風過花落的聲響。
自古櫻花皆冷豔,尤以重白最為是。
那年,葬櫻冢內栽滿櫻樹,遙水居中八重白櫻可開四季。那年,她尤是自負不知命途舛惡,而那人亦是意氣風發少年驚絕,擂前相遇情劫早定。
那年,她們在櫻花滿園內着殷紅喜服,璧人無雙,終身心意相許,僅差天地拜禮。
葬櫻冢,又諧葬英冢之意,溫柔鄉,自是英雄冢。可不知,究竟是那蒼淵九公主殿下一世無雙才智葬在其處,還是虛無幻王七情乍生心落哪家。
物是人非,葬櫻冢遙水居已成炭黑灰燼,延陵無西緘攸,也早就前情難複。
延陵無聞味念舊,憶起當年種種。斯人如故,其心已老,悔嘆當初,覆水難收。
西玦青本坐在延陵無膝上滔滔不絕,歡欣不已。忽見延陵無出神發呆,神色好不愁苦,還以為自己哪句惹了她不高興。時而有冷香傳來,倒是凝神清氣。
小青兒見不得無無這般難過神情,便揪揪延陵無衣袖,待延陵無好一會兒回過神來,她也軟着嗓子道,“無無,殿內氣悶,外頭櫻花開了,我們出去透透氣可好?”
延陵無低頭摩挲下西玦青的額眉,便知她定是瞧出自己方才神色之間的恍惚。青兒心善,關心愛護她,可又哪知,正是這櫻花,才勾起了那傷情。
西玦青不忍延陵無憂愁,延陵無自也不忍西玦青失望。
笑靥開來,應下好聲,即抱住西玦青起身,朝殿外走去。
延陵無身體自還羸弱,雲顏見狀,自知沒有阻攔的本事,但外頭畢竟寒氣逼人,連忙為其披上白毛大氅,緊随跟出。
而大殿之內其餘妃嫔見白皇出去了,也都依禮紛紛魚貫而出,來到外庭。
庭內白櫻開得紛繁,香氣随風徐徐撲面,不似蘭花襲遠,未及荷蓮澹染,不比臘梅馥郁,更無桃香惑人。冷冷素味,倒像那人身上自帶的一股幽檀冷香。
延陵無抱了西玦青,由她指引,來到院中一棵最為高大繁茂的櫻花樹下。
高大冷櫻,繁花滿枝,一地素色,如雪如絮。
樹下立着一大一小,小的,真如仙童可愛,雙笄黃鬓,笑語連珠;大的,膚白勝雪,華發如瀑,眉眼溫柔,恍似谪仙。
這一大一小相擁一起,低聲喃語,兀自親密和樂,旁間人皆是看傻。
此景如畫,道是有人妒恨其間,也被這霎時仙境所迷。
延陵無站在樹下,任片片落花打落肩頭發間亦不去理會。倒是西玦青看得入迷了。
她真是很好奇。
最初見到延陵無時,她當這是天上下凡的仙人,自己運道奇巧才有幸遇見。後來才發現,無無與自家母皇原是相識的。而且,母皇與其之間似乎相交已久。母皇看着無無的眼神,就像自己面對最心愛之物一般。她們之間,必然還有很多有趣的過往。
西玦青的好奇之心由來已久,總是不得機會,今日倒似乎有些契機苗頭了,欣然便開口。
“無無,你與母皇,很久之前就認識了嗎?”
延陵無本在放空之中,聽到這軟軟嫩嫩的童音,緩緩回神,回味一遍西玦青的問題。
良久,小青兒擡頭映在眼中無無的笑容,比她身後如海般的花樹都要好看上千倍萬倍!
延陵無低聲答道,“是呀……許久以前,我與西兒,便相識了。”
“西兒?!”
西玦青大喜,滿眼的機靈亂轉,“無無你叫母皇‘西兒’的嗎?我從未聽任何人如此稱呼過母皇呢!”
“是啊,西兒……從很早起,我便這麽叫她。也是很久,再沒這般喚她了。”
延陵無将憂難之色掩在眼底,只少許漏在話尾。
西玦青自然察覺不來,她還很是興奮好奇,“好親昵的稱呼呀!就像母皇叫我青兒一般,無無也叫我小青兒的!”
親昵?
當真是個多年未聞的詞彙。正如青兒所言,當年,她們是何等的親昵。而今,同榻異夢,口是心非,狀似親密無間,實則貌合神離。
延陵無卷起許久的蹙眉終于舒展,她突然向西玦青展示出一道意味非凡的笑容,徐徐開口,語調溫軟,綿而深刻。
“青兒,你要記住,人絕不可屈于眼前困厄,因為一旦屈服,便會軟弱;一旦軟弱,便會顧忌;一旦顧忌,必然行差踏錯!天上地下,乃至天外之天,皆無後悔之藥。哪怕你有颠倒乾坤逆轉時空的本領,都無法解你悔恨之苦。所以千萬別怕,若是你喜歡的,便切記要抓牢!”
西玦青尚幼,即便天資聰穎,一時間也無法完全明白延陵無所言。她只知道,無無說這話時的神情雖是柔和,卻也無比的認真!
這必然是很重要的囑咐,所以小青兒記得牢牢的。
雲顏在一旁靜靜看着,心下好不安欣。延陵無待西玦青細膩和善,西玦青亦尊敬愛戴延陵無,真真是一副母慈女孝的場面。
可雲顏眼中如此溫馨的相處看在旁人眼中,卻是格外的刺眼!
那幾十個妃子早就按捺不住了!
對她們而言,延陵無初來乍到以色侍君,竟能一舉榮登白皇之位,幾乎可将皇後之尊比下去!另外還有太女對待她的态度更是氣人!太女是聖上獨女,将來是要登基大保的儲君,素來高傲,平日裏對她們這些後妃連看都不願看上一眼,更別提說話了。可看現在,太女坐在白皇懷中,二人輕聲細談,神貌好不親密,勝似母女!簡直氣炸人也!
幾個忍不了妒意的嫔妃開口便打破了眼前的安逸!就見淳妃,魏修儀,李美人,孫貴人,林充容幾人紛紛上前。
孫貴人先道,“白皇陛下姿容絕世,站在這樹下美景之間,倒叫這開得正豔的櫻花都羞己醜态了呢。”
魏修儀附和,“妹妹說的極是!前些日子姐姐曾去過禦花園,裏頭的桃花迎着這料峭春寒開得美豔絕倫。但正所謂人比花嬌,今日得機會近見白皇,才知為何聖上對着滿園桃花也能毫不理睬了。”
林充容似乎年歲最小,說出的話也要更為直接,語氣中含刺更是不免,“兩位姐姐何必拐彎抹角!白皇陛下生得神仙模樣,聖上着迷那是自然的事情!”
此刻淳妃慢步靠前,慢條斯理似來開導,“幾位妹妹真乃短見。想我等身居後宮久已,身旁莫不是天下各處尋略來的絕色美人,你等見聖上癡迷于過誰了?……”,她略一停頓,擡手輕指不遠處人群中央的上官衍,語調一轉,“也就只咱們霄貴妃,有那攀龍得寵的好命。”
李美人應道,“貴妃姐姐的容貌在這宮內無出其右,兄長又身居高位,得聖上榮寵自也是應該。”
淳妃挑出纖纖玉手,食指輕擺以示非也,“姐姐的恩寵自是沒錯。可即便是貴妃姐姐,也無法入絕浪殿侍寝,亦不可将太女視如己出般相與……依臣妾看,白皇陛下可不單單只是容貌無雙。陛下與聖上之間,定是有何過往才是。臣妾猜的可對?”
延陵無抱了西玦青已許久,小青兒還是有些分量的,延陵無手臂有些酸脹好一會兒了,可她不舍得松開,青兒亦不舍得離開無無。
不過,此刻這群後宮妃子似有意刁難,看來她們的耐心也不過如此。
延陵無不喜歡青兒卷入這是非之間,便喊了雲顏來,讓其将西玦青抱開。
西玦青離開,延陵無只身一人站在樹下。原本有孩童笑鬧的場景還溫熱些,此時只餘白衣白發白櫻白景,入眼皆是森然雪色,延陵無面上剎那沒了面對西玦青時的柔和溫善,肅殺冷意畢現,陣風帶起櫻花白瓣,猶如亂雪将衆人的視線打擾,飛花中的延陵無宛若冰雕般寒氣逼人!
她們猜得一點不錯,她确與西緘攸有前情種種過往不斷,她的命運與西緘攸的命運糾纏不清,她二人的羁絆,哪是旁人可比拟的!
這幫後妃見識寡薄,不識得她身份。只能料到她與西緘攸有所瓜葛,卻不知自己便是當年蒼淵國九殿下身旁客卿,是助當今永陵帝打下萬頃江山的第一謀士!
她曾舌辯群臣,力敵外強,橫掃各國,威懾天下!她有滿腹的機關算盡,才好相配才智精絕的西九殿下!
她為她謀劃社稷,鎮守江山。她不為聲名榮華,只求西緘攸傾心相随。可惜世道弄人,而今她被奉封“白皇”,卻竟要淪落至與後妃巧言争寵之地!
“可笑。”
延陵無兩字冒出,衆妃已有懼色。她們原本道白皇不過是容貌冠絕,哪怕與陛下有所糾葛,但必是以色惑之的狐魅之輩。誰曾想,那站定後的舉手投足,至其輕聲冷語的兩個字,那份氣魄場面,足可與陛下同日而語!
幾個出頭的後妃方知托大了,還不及她們想出應對之策,延陵無便繼續了。
“以色侍人,終必為人所棄。孤雙目不便,見不得諸位美人絕色。但在孤心中,美人與枯骨別無二致。面目有父母所予,是為天定,而心魄則由自主。百年之後,再美的容顏都會化為塵土,只有無上心魄才能亘古長存……她看重的,不是凡人美貌,她求的是一顆心。我亦如是。”
延陵無說最後兩句前頓了頓,不過這小小細節倒不曾為人察覺。她所言,以美色枯骨回擊,說得後妃們一愣一愣的。那冰霜面容冷冽音調,那些個柔弱女子又哪裏經得住。
所以,延陵無最後那兩句,并非是說給她們聽的,即便聽了也不定會懂。
她要告訴的人,話音落,便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