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人心
人心
聖上突然下旨要修容陵天殿,近十日的朝議便移去了禦書房,且只需重臣到場便可。
雖說這道聖旨下得突然,叫滿朝文武好些人都反應不來更是捉摸不透,但卻也像是變相給不少人放了大假,圖添幾日悠閑也是好的。
禦書房內,除卻虛辰與西楚堯,還有左右二相與數位軍機大臣,以及西洺在場。
這些日子以來,除卻奉天與外族來朝諸事,似乎倒真沒其他特別需要西緘攸操心的事情了。
是此,眼下便是西洺正捧着經西楚堯提點過的一沓厚厚簿子,極盡詳細地為西緘攸禀告大典進程,一旁諸位股肱聽得也是紛紛贊許,心道‘原來十三王爺也并非是個不能擔事的閑散王爺,做起大事來也算井井有條不出錯漏。'
可他們不知道的是,這份不出錯漏的安排可是累慘了西洺,日日起早貪黑,連發夢都得想着這回事兒。不過西洺本人倒是樂此不疲,畢竟這可算是他最敬重的九皇姐交給自己做的頭一件大事!
而同樣被這奉天大典折磨得苦不堪言的,還有我們無辜受到牽連的五王爺西楚堯。
西楚堯真覺自己鐵定是招惹了西緘攸,不然怎能讓她攤上這麽個倒黴事兒!那盡職盡責又耿直得要命的西洺,遇上任何雞毛蒜皮的都要來找自己參詳,甚至為了方便咨詢,更是帶上侍從住進了自家別院!虧得她家心肝兒王妃還誇這孩子好學求知,愣是不顧五王爺一臉的陰霾将人留了下來,兩人那叫個嫂慈叔孝!
你說西洺傻,他都知道只要将皇嫂哄好了,就不怕五皇姐趕自己走,還會好好給自己輔導;但你要說他機靈,他連奉天大道該鋪設的毯子都要過問西楚堯!
咱可憐的五王爺被煩得那叫一個苦不堪言吶!他怎麽就攤上這麽個煩人精了!日煩夜煩!煩得她都沒法安安靜靜地欣賞自家王妃了!
五王爺心裏苦哇……
但看到西洺面聖時可将種種事務梳理得條條分明,又覺孺子可教,自己也算是沒白被煩死。
離大典之期也沒多少日子了,這邊廂是岳王爺穿梭于各門各部,忙于種種事宜;另一邊各地使臣業已陸續到底天都,各州府郡縣之下的關口檢查也都格外仔細。
奉天大典之期為每年的二月初三,那是天神的生日,是從上古年間便流傳下來的祀神日。
當年延陵無也曾參加過蒼淵國的祀神大典,那是她父親們的誕辰之日。神王魔尊乃同日降生的神明,一個掌管神靈仙界,一個統領魔妖冥界。人間作為一個夾縫在六界之間的域界,是最為渾沌複雜的地方。
而有意思的是,就是這些平素最被稱道浮欲無度的凡人,竟也能記住他們譜世天神的生日。
說到延陵無,西緘攸那日因延陵無的不告而離動了好大的肝火,盡管最後也沒誰遭殃。
原本大家都覺着她倆該是和好了的,且延陵無也答應了從今往後再不離開西緘攸半步。
可誰料到,這幾日來,西緘攸所到之處,竟全然不見延陵無的身影。且聽雲顏與虛王爺交談中流傳出的話,聖上似乎已在絕浪殿偏殿住了好幾日,能不見白皇便不見白皇,且夜夜輾轉難眠;而白皇則是獨自睡在正寝,似也不得安卧。
這話聽在擔心的人耳朵裏,那是焦慮憂顧;聽在大多旁有用心的人耳裏,則是歡喜得不得了!
他們都忍不住猜,怕是那日回去後白皇沖撞了聖駕,惹得聖心大怒便不想見她了。這下怕是要失寵了吧!
可她們也算高興得太過随意。試想若白皇當真失寵于永陵帝,又怎能還可在絕浪殿正殿安居,聖上此種,許是怕見多過不願見了……
而真能想到這重的,又有幾個呢?
事實上,西緘攸這些日子以來,的确是怕見延陵無。
凡人是很奇怪的生物,延陵無始終覺得自己可能究其一生,都沒辦法弄懂凡人到底在追求什麽?在曾經的延陵無眼裏,人心,極易窺探;而在現今的延陵無看來,人心,卻是這世上最叵測的秘密。
凡人是唯一擁有七情六欲的種族。他們擁有靈魄,卻最難修煉靈識;他們羸弱如草芥,卻有着意想不到的強大能為。他們中,有的生而懷普世之心,胸懷蒼生;有的卻自私自利,寧負天下人不叫天下人負己;還有更多的,徘徊在這二者之間,搖擺不定,憑世事所變。
妖童辨心,一如探囊取物。
延陵無到此界多年,至今已看透了許許多多凡人的內心。好人與好人大抵相似,壞人雖壞得千奇百怪,初心卻也大同小異。延陵無憑借觀心,操控過無數人,翻手覆手便将這天下擺布,最終替人收歸囊中。
卻惟獨,有西緘攸如此一個奇特的存在。
延陵無見西緘攸心懷天下,便為她策馬江山;她見西緘攸傾心于己,正中其懷亦愛得沉厚;她見西緘攸對自己失望輾轉,便迎難而上但求心安;她見西緘攸愛恨兩難,便說破真心剖給她看!
延陵無知道,西緘攸一心等的就是她這一句,可為什麽她說出來了,西緘攸卻不肯見她了呢?!
人心叵測,西緘攸的心,可謂世間最堅韌的磐石。
因為,連她自己,都看不清自己的心了……
八年了,延陵無又如當年一般稱呼于她,她甚至說出了那三個字!那三個,她從未說過的字眼!
延陵無性冷。初見,西緘攸就知道,她不是人間所有。她沒有情,很多人也說過她沒有心。
延陵無是神。她不愛世上任何一個人,卻惟獨,願意與她西緘攸癡纏。西緘攸始終覺得,那是上蒼的恩賜,是一場幻境般的美夢。而當延陵無走的那一日,西緘攸只覺得自己的夢醒了,心也跟着碎了。
她騙過自己,也安慰過自己。正如虛辰所言,延陵無擁有與天地同壽的歲時,自己于她不過蝼蟻,那六年的光陰是夢是恩賜亦是施舍。既已擁有過,又何苦再去貪戀呢?
但這樣的自我安慰顯然無法平定其心。她的心又亂又難熬,尤其是在重見延陵無之後。
她等了一年又一年,自欺了一年又一年,她拿自己的歲月去蹉跎,卻始終求不來一個答案。
當她終于能騙到自己說,‘延陵無與自己的種種,不過是她的人間玩賞,她不曾當真過的。’
那自己,其實也可以不用認真對待!
她總算可以給自己一個交代!
可此時此刻,延陵無卻說出了她從不曾說過的三個字!過往之中,不論何情何境,延陵無都沒說過那三個字,所以西緘攸才有騙自己的理由!
十七歲的時候,她們相遇;二十三歲的時候,她們分別。彼時的西緘攸那般年輕,延陵無也永遠都會是那副模樣,她剛學會知曉感情通曉人事,那麽多轟轟烈烈都沒有令到延陵無開口。
轉眼十四年過去,西緘攸三十一歲了,延陵無的年紀也早已無法考證。她終于明白情為何物,她終于有了屬于自己的心;而西緘攸的心卻早已與她的面容天差地別,她的心,如一位遲暮老者,垂垂衰矣。西緘攸再難對多餘的人提起感情,她以冷面示人無情對事,一如最初的延陵無般……
歲月摧打,世事折磨。
她們終成為不想成為的模樣,兩顆艱難蹦跳的心相會,輕細的心跳聲竟比年少時的熱血更轟烈。
延陵無終于對西緘攸說出“我愛你”三字,十四年人間生存,讓她當真明白了這簡單三字中的厚重意味。
人界十四載,竟比她曾經無比光彩的千千萬萬年都有意。
原來凡人有七情六欲,是因為悲喜交加才有起伏,歡怒翻騰才有波折。人的心,是最冗雜也最美麗的花,千顏萬色,無一相同。人活短短數十載,卻比滿天諸神的無邊歲月都有趣,時光有限才精彩,人生短暫才不容浪費。延陵無從未看過哪路神靈活得如凡人一般,所以開始時她也不會。她慢慢琢磨體會,但總不得要領,直到她淪落為人,她才明白。天上地下,唯人,至真至性,生而絢爛。
延陵無學會了做人的模樣,她不再擁有不盡壽時,她也變得有限,她不知道自己何時會死,她不再擁有無邊靈力,她只擁有一顆珍貴的心。
她不再逃避,不再迂回。她選擇直面自己的真心,與西緘攸。
她不想再管西緘攸是否還能接受,她已不再稱呼曾經給自己的名謂,但她依然還是她心間的“西兒”。
她愛她的西兒,這是她的真心話,是無邊的黑暗也無法吞噬的真心!
而換到西緘攸一邊,正是因為延陵無的直面,反而使她心生疑慮與抗拒。
一般而言,人都不會跌進同一條河裏。吃過一次的虧,大多人都知道下次得避開走。普通人如是,更何況是聰明絕頂之人。
西緘攸吃過延陵無的苦頭,太痛太痛了。她心死了七年,而今終于得到了她夢寐以求的東西,這份現狀,已經足夠她滿意的了。連一點點過頭的,她都不敢去肖想。這一點都不似那個曾有着雄圖霸業野心的西緘攸!
但她就是不敢。她寧願不要,也不要過界。她的心已經葬在了情不知其所起的地方,這麽多年過去,怕是已經爛了,她也不想再去挖出來……
她依舊擁有了那個人的身體,她的心她的靈魂遲早會與自己一同埋葬。
她已無所謂愛不愛的事,她甚至打心底裏害怕這個字眼!多麽沉重的一個字啊,從古至今,不管是英雄豪傑還是普通百姓,多少人死在這上頭。
情之一字,最是害人,不要也罷。
西緘攸不敢去見延陵無,她刻意回避她,卻不容許她離開自己的耳目之下。
延陵無也不急于問西緘攸要一個答案,她願意等,雖然她也沒多少時間。她就乖乖地待在絕浪殿裏,找小青兒來,讓她讀自己喜歡的書聽。
夜夜,兩人同挨着夜色難以安枕。
一牆之隔,隔着的,又何止是單單的夜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