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章
第 66 章
宋绮憶一下撞開堵在門口的宋晚。
啪的一聲,燈光打開,屋內大亮。
屋子并不是太大,她兩三步便走到了屋子中間。
淩厲的黑色高跟鞋沾染着髒污的泥水,在宋晚精心挑選的潔白地毯上留下了刺眼的腳印。
宋绮憶無暇在意,目光顫抖地看着那堆顏料和畫具。
堆放整齊、使用痕跡明顯,那幅一眼可以看出還未完成的畫被人穩穩當當地放到雨幕之前,玻璃窗格擋了一切風雨,在明黃色的燈光下甚至有些寧靜致遠。
窗外黑壓壓的一片,悶雷滾動。
宋绮憶沉默地死死看着那一堆畫具顏料,臉上的表情在臉邊垂下的散發陰影裏,看得不分明。
宋晚隐隐感覺到背後的涼意,心髒好像在顫抖,在驚懼,垂在身側的手也神經質地抖動着。
緊緊握拳捏緊,看着那個不出一聲的人,等待着最後的審判。
宋绮憶開口,“宋晚,這些東西、是你的嗎?”
她一動不動,背脊僵硬,聲音被強裝冷靜地從喉嚨裏擠出來,帶着瀕臨失聲的顫抖,“媽媽怎麽不知道,我的小晚什麽時候學會了畫畫啊?”
宋晚看着宋绮憶僵直的背影。
她瘦了太多了,本該合身的西服外套穿在她身上居然有些空蕩蕩的感覺。
心髒深處抽痛了一下,宋晚垂頭看着腳下的影子,雙手捏着衣擺處的布料不斷捏着,“媽媽,你不是已經都看見了嗎?”
或許……也許她會接受呢。
宋绮憶的呼吸沉重急促,像是喉嚨裏壓着極大的火,需要靠這點不值一提的風來給扇滅,良久,宋绮憶開口:“你連騙一下我都不願意了嗎?”
“什麽時候開始的?是過來這邊之後嗎?是不是那個男的——”
宋晚打斷,聲音尖啞:“不是他!”
呼吸中樞好像發生了故障,宋晚急促地呼吸幾次都隐約覺得缺氧,喉嚨裏艱澀得出奇,說話的聲音都要被雨聲給拍碎,“是……是我一直都會,一直都,有在偷偷畫,不關他的事。”
“媽媽,我喜歡畫畫,一直都很喜歡,不關他的事。”
不等宋绮憶開口,宋晚閉了閉眼睛,繼續開口,“媽媽,我只是我,我不是他。”
“你,可不可以不要再把你自己的恐懼強行安到我的人生裏了。”
不要在‘雕刻’我了,讓我自由生長。
房間裏陷入死寂,連雷雨聲都破不開的凝重。
宋绮憶緩緩轉身,臉上似笑非笑,僵硬又恐怖,瘦得顴骨微凸的臉在森白頻閃的雷電裏像是中古世紀裏來的吸血鬼 “宋晚……你的意思是,我在阻攔你的人生?”
她說話的聲音像從生了鏽的小提琴琴弦裏一下一下拉出來的一般,尖銳刺耳、生澀遲鈍。
宋晚如氣球一般鼓起的勇氣一下被刺破,宋绮憶錯愕又僵硬的表情一下把她拖回了那段被刻意遺忘掉的回憶裏。
小宋晚興高采烈地偷偷畫了一幅畫捧到她面前,最後在衆目睽睽之下被發瘋的母親打罵之中,那幅畫也成了碎片。
也是從那次之後,她才被告訴,在她的人生裏,畫筆,就是兇器,造成她人生的陰郁的兇器。
時隔多年,宋绮憶那個壓在小宋晚身上的陰影又再一次朝她覆了過來。
宋绮憶話音剛落,就看見宋晚纖瘦的身體狠狠一顫。
“你怕我?”聲音一下拔高,尖細得刺耳,夾着烈風暴雨拍打窗玻璃的脆響,在宋晚耳邊炸響。
宋晚吓得狠狠一抖,不敢說話,豆大的淚珠不受控制地抖落了下來。
淚水滴濺在瓷白的地磚之上,水痕模糊不清,但宋绮憶就是死死盯着那一處,眼周泛起可怖的猩紅。
忽然,她低聲悶笑起來,笑聲泛苦,在暴雨一陣又陣席卷而過的氣氛裏恐怖又酸澀。
宋绮憶看着宋晚,她不敢直視看她,柔順的黑發垂在臉色,切切實實地在懼怕她,也切切實實地在無聲反抗,心裏像破了個大洞,被外面的寒風冷雨一下下地灌入,“你知道我一直不願意讓你碰這些,但你還是要碰。”
宋晚看着她的動作心下打鼓,宋绮憶的手在目光的注視之下,緩緩放到了安靜站着的畫架上。
“媽——”
嘩——
脆弱的畫紙在畫架的重量之下被砸破,堆放地整齊的顏料也被撞到,沒完成的翠林被沒蓋緊的一些灰黑玷污。
已經隐約有藝術品模樣的創作在轉眼間成為蒙上一片灰紗的廢品。
宋绮憶冷眼看着宋晚忙不疊地撲在那上面,“我一開始就不該同意你跑來這邊上學,談戀愛、畫畫、忤逆我,宋晚,你可真是越來越出息了啊。”
語氣尖刻譏諷,像從千年雪山上吹下來的風,冷到了宋晚骨子裏,不斷鞭撻着。
不是的、不是他。
宋晚心底無比清醒,無關敘斯白,她終究會忤逆她,她一直在忤逆她。宋绮憶或許說對了,她也許真的很像柏然,反抗的火苗一直在她心裏燃着,無論是偷偷畫畫還是不顧勸阻來到家千裏之外的東城上學,都是她無聲叫喊着的反抗。
只是她的反抗好像總是那麽微弱——今天的雨太大了。
宋绮憶看着垂眸不語,不聲不響甚至不願意為自己辯護的女兒,心底鼓動着的岩漿越發沸騰,一下一下撕扯着腦神經,冷聲笑着,“你是不是早就厭煩我、想擺脫我了,你們都覺得我是個瘋子!想擺脫我!”
“他當年是,你現在也是,你們不愧是流着同樣的血的人啊。”
“宋晚,你恨我,恨我十幾年來阻攔了你的天性對不對?恨我硬生生剜掉你身上像他的痕跡。他當年也恨我,恨我搞砸了他的機會,恨我攔了他的路,所以懲罰我失去他,那你呢?”
宋绮憶感覺腦子裏繃着的那個弦越來越緊,說出口的每一句嘶啞的話都落在上面,铮铮鳴響,吵得頭疼欲裂。
“說話啊!我沒生出個啞巴!”
煩躁感一下一下地捶打着宋绮憶瀕臨崩潰的神經。
“你是不是也要跟着那個男的抛棄我!”
“你給我擡起頭!”
宋绮憶忽然一聲冷斥,宋晚眼裏的濕潤不堪重負地砸到了懷裏抱着的那些破紙裏,尚未完全幹透的顏料登時暈開了一圈水暈。
擡眸看着像變了一個人一樣的宋绮憶,淚珠不停湧出,近乎泣血,臉上一片慘白,不頓地搖着頭,“不、不是的,媽媽,你冷靜一點——”
宋绮憶打斷她,“宋晚。”
目光像要吃了宋晚一樣死死瞪着,好像她是她此生最恨的人,二十年來渾渾噩噩的怨恨這一刻傾覆出來,“你難道就不害怕啊,終有一天,你會像我一樣,被最愛的人抛棄!”
宋晚呼吸急促,抽泣聲喘鳴着,破碎了的理智抵抗不了來自血緣牽動着的那個人的尖刻的話,瀕臨崩塌的視線裏看見宋绮憶瘦削的肩膀也在抽動。
急促的抽喘間說不出一句話,鈍痛着的思維裏依舊想不明白為什麽她們之間會到了這樣互相傷害的局面。
“媽媽只是想保護你啊,我們母女兩一直在一起不好嗎?”
“我有什麽錯?”
宋绮憶失了力氣,示弱似的跪坐在宋晚身前,瘦骨突起的手發顫着摸上宋晚的臉側——
“宋晚,你也不要媽媽了嗎?”
宋绮憶心裏湧動着無限的恐慌,在看到宋晚牽着身邊一個挺拔的男性身影的時候,尚且能維持理智。
明明,一開始是想好了要好好地勸一下宋晚的啊。
心動永遠只是一時的愉悅,戀愛是最可怖的、會令人成瘾的毒。
她要把宋晚拉回自己身邊的。
一向強勢、說一不二的人居然在向宋晚示弱。
高權在她面前低下了頭,那層名為保護,籠罩了宋晚二十年的濃霧被宋绮憶發絲間沒來得及染黑的銀色的光刺破了一瞬。
宋晚的目光模糊,眼睛已經哭得發澀,蹲身摸上宋绮憶的手,“媽媽,我永遠愛你的,全世界裏,我永遠不會抛棄你。”
看見宋绮憶擡目,宋晚不忍卻依舊倔強,因着宋绮憶的示弱反倒生出了勇氣──
“可是,媽媽,他不會是柏然,我也不會是你。”
“媽媽,我不想再做你的提線木偶了,我想有我自己的人生,”
“啪——”
左耳響起一陣尖銳的鳴聲,錯愕的視線撞進了宋绮憶的眼裏。
宋晚睜大了眼,瞳孔微微放大,臉上呆滞。
左臉燃着一片火辣辣的痛麻,雷雨聲終于消停了些,淅瀝淅瀝的聲音忽近忽遠。
宋绮憶的手還揚着,陰沉憎恨的眼神像是在看怪物,眼周的細紋都透着尖刻的冷冰,一錯不錯地看着宋晚。
眼前的景象似乎又與那年小宋晚看見的重合,耳邊忽遠忽近紛雜的聲音混亂又吵鬧,拌夾着驚呼。
世界空寂虛浮。
屋內燈光明亮,宋晚眼前只旋轉着一片片眩暈的黑和宋绮憶在看着自己的目光——
熟悉又陌生。
是宋晚十幾年夢魇中反複重現熟悉的失望和冷漠,還有憎恨。
帶着刺骨的孤寂。
為什麽啊,明明都說自己對她很重要,為什麽她卻好像希望自己不存在啊。
這樣的保護,她真要快要喘不過氣了啊……
眼前和虛幻,像閃回着的影片,不斷錯雜。
宋晚感覺身體在不住地陣陣發冷,胸口凝滞着一塊巨石,喘不過氣。
敘斯白……
敘斯白……
救我,救救我。
耳邊響起細碎雜亂的腳步聲,空蕩對峙着的小屋子裏忽然一陣嘈雜。
目光虛動着好像看見了好多人闖了進來。
宋晚隐約感覺自己落入到了一個溫暖堅實的擁抱裏。
熟悉的、猶帶着些雨水的氣味的。
覆在臉上的冰涼的手也被另一只溫暖有力的手覆蓋。
“宋晚,呼吸。”
“快吸氣,呼氣。”
聲音透過凝重的深海傳進耳朵裏,混沌不清,穿透即将把宋晚溺斃的深海。
宋晚迷茫地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