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身如柳絮,氣若游絲,思緒如墜深淵大澤。
姜裳已絕外界之感,浮浮沉沉之間,似在鬼門間徘徊,卻怎麽也不得入門之道。
恍惚間,姜裳似有片刻清醒,面前全是窦懷啓臨死時輕笑的模樣,他背脊本是如松柏挺拔,此刻佝偻如耄耋老翁,臉上滿是血痕。
她受驚,猛地往後退了一步,眨眼間窦懷啓如黃沙粉末,驀地被風吹散,化作一灘細沙。
而眼前又變作姜宏朗與孟青容攜手相伴黃泉的模樣,令人驚恐的是,這二人竟沒有頭顱。姜裳似才恍然想起,她爹娘是在午時三刻,被斬首示衆的。
她也曾在一旁跪着,睜大眼睛,害怕的看着。可惜鐵索纏身,無能為力。
又不知是何處而來一陣妖風。
那二人猶如紙上皮影,晃晃悠悠跌落在地,姜裳想要上前,但見皮影陡然見風就長,一晃眼,便又是一男一女,結發映鏡前。
這下她瞧得清晰,男子俊朗,女子溫婉,卻惹得她牙根發疼。
宇沿邢,她恨不得剖開他的胸口,瞧瞧他那心是黑是紅。
她姜裳自問,這輩子雖是驕奢,喜張揚,卻從不做背地裏害人的事情,世間無十全十美之人,白玉尚且有瑕,更何況她。
但她自認自己所犯之事,并不足以需要付出如此巨大的代價。滿門被滅,除了那早已假死,脫離族譜的姜煙煙,全家族上下一百三十幾口,無一生還。
宇沿邢真是好狠的心,昔日許自己錦繡繁華,今日便送自己滿門灰燼。她對他雖無愛情,只有對兄長的敬重崇拜,可細數往日,她對他從無半分越矩和不滿,她家更是為了讓他登上皇帝之位,成了他手中打壓朝中官員的利器。
現下得了如此孽果,她認得下一半,可另一半偏叫她執念漸起,憑什麽自己從無犯下大錯,只因心思不夠剔透,沒有那姜煙煙的一顆玲珑心,就落得如此地步。
“別怕。”
是誰在說話?姜裳身形一抖。
周遭風沙大作,鬼門大梁在前,她如拂柳,風引何處去,便向何處留。
心緒浮沉,記憶殘缺,卻猛地憶起。
“對不起……我什麽都不記得了。下輩子你等我,我……不喝孟婆湯,我來找你。”
對,她不要喝下這碗孟婆湯,她欠那人的是該還的。
一時間,拂柳逆風而逃,身後鬼門大開,黑白無常正手持鐵鏈,見姜裳往陽間的地方竄逃,黑無常眼眉一挑,不怒自威,便欲引鏈而纏。
倒是白無常笑顏一現,伸手止住,“凡人性命不過須臾。閻王有令,許她新生。我等回去吧。”
黑無常詫異于閻王之命,就聽白無常學着閻王腔調小聲道。“吾曾得其相助,今朝許她新生,以斷塵世孽緣。”
姜裳在這一個恍惚間,已逆風而遠,惟聞孽緣二字,心生所感。
是了,她這輩子對不起的人許多,這最後一個窦懷啓,竟讓她怎麽也放不下。
更不能舍棄的是她這輩子的仇怨,投胎轉世非她所願,縱是化作厲鬼,也得取了那二人狗命。
正思緒,後背陡然起了一陣火熱,姜裳回頭,只見如赤日般的光球朝着她飛射而來。躲閃不及,姜裳匆匆提袖擋面。
光球似有靈性,一觸及皮膚,迅速蔓延開來,如烈焰焚身。
而身後那無常二人猛地一驚,遭了,在這廂耽擱太久,倒不知那處的孤魂野鬼現下如何呢。
……
“啊!”姜裳驚呼一聲,猛地坐起身子,沉重的喘息聲一下子蔓延開來。
“裳兒。”
姜裳只覺在外廳帷裳外似有人快步走來,待奴婢掀了紗簾,引人緩步走了進來。
來人是個妙齡女子,玲珑發飾藏于發髻間,領如蝤蛴,齒如瓠犀,內裏穿着件雲紋錦裙,外披一件貂裘大袍,領間絨毛白如雪,映得人膚如凝脂。
姜裳身姿一哆嗦,便見這女子更是快步向前,“裳兒,又做噩夢了?”她坐在木榻床沿,伸手在姜裳的背後小心順着。
“娘親?”姜裳言語哆嗦,有些不可思議的緊緊盯着孟青容。
孟青容還以為女兒被惡夢驚醒,久久未從夢魇中脫身,更是心急,伸手攬過姜裳。“為娘今日才特地派人去胡商那裏,買了一些麝香,聽官家夫人們都道,這麝香性溫,用之可絕惡氣入夢。今日晚間便派人用其焚香,倒見還有何等惡氣敢來擾我兒清夢。”
姜裳恍如仍在夢中,呆愣着身子,由着孟青容将自己抱着。孟青容身上的脂粉味清香益遠,姜裳嗅着,不免心神安定。
“裳兒,今日皇太子妃在蓉庭設宴,稍後為娘便要出門,你一人在府,可會害怕。”
皇太子妃?蓉庭?害怕?
姜裳驀地撐起身子,又驚覺自己那雙素手此刻竟縮小了些,變成掌心多肉的小手。
“娘親,你先讓我下榻。”
姜裳伸手輕輕的推了推孟青容的胸口。
孟青容不解,可見姜裳着急之情露于眉間,朝着外向伸出右手,由着身後的奴婢将她扶起。也算是讓開了些許的空間。
姜裳連忙從錦被裏爬起,顧不上自己身形晃動,晃晃悠悠的跑到右側梳妝臺處,銅鏡映人模糊,隐約瞧見她正是年幼時的模樣。
正是從夢中驚醒之時,她仍散着一頭半長黑發,眼角尚有淚漬。穿着件白色中衣,就這麽孤零零的站在銅鏡前。
細眉桃花眼,灼灼如星辰。姜裳知道現在年紀尚淺,這雙眼睛還看不出往後的豔華。
這麽說來,這不就是她小時候的模樣嗎?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姜裳已然支撐不住,分明前刻她還在鬼門前徘徊,一眨眼便又回到年幼小兒。她小腿哆嗦,跌落在地。
身後的婢女瞧見了,吓得慌忙上前,想要将小主子扶起。
“誰都不許過來。”
姜裳一聲嬌斥,身後的人果然都不敢再動,她伸出雙手捂着臉頰,小聲抽泣着。
不知是在慶幸自己重活一次,還是對前路漫漫的擔憂,亦或是真的以為那些過往只是大夢一場。
“本王曾得你相助,孽緣已起,此次予你新生,為斷因果,還望此次行之小心,踏錯便是萬劫不複,再無機緣可得。”
空中陡然響起一男人聲音,姜裳哭泣的動作停了停,這裏是女子閨房,哪裏來得男子?又聽他的意思,似與自己重生有些關聯。
不免出聲道。“你是何人?”
空中久久未聽人出聲,姜裳以為這人已經走遠,心神正放松,便聽那人回道。“我是何人,知與不知,又有何等關系?好生過好你這往後歲月吧。”
說完,這閨房裏便再無人說話。
姜裳這下才想起,這閨房裏并非只有她一人,正欲解釋,就覺自己被人從身後抱了起來。
“兒啊,別哭了,這惡夢纏身的滋味,為娘清楚,今日你不如和娘親一同前往蓉庭,有娘護着你,倒也無妨。”孟青容見自家女兒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心疼極了,取了絲帕小心擦拭着她的臉頰。
姜裳的視線從孟青容的肩膀上穿過,身後的奴婢們皆低着頭,不敢往前。這才想起自己之前叫她們不要靠前,又見她們的神色,似乎并沒有聽見那男人的聲音。
姜裳不知為何,突然放松下來,她意識到,也許自己這次是真的重生了。
感受着娘親的溫柔,姜裳許久沒有發洩的委屈一下子爆發出來。在孟青容的懷裏,嘴一撇大哭起來。
“怎麽了?裳兒不願和為娘同往嗎?”孟青容手上更輕了。
“願……願意,嗝。”姜裳哭着哭着打起嗝來,引得孟青容低頭,用帕子遮着臉頰笑了。
“唉呦。”姜裳不知怎麽突然打起嗝來,忙把頭埋到孟青容的懷裏,讓打嗝的聲音發不出來。
孟青容摸了摸姜裳的頭,“別把自己忍壞了。”姜裳被她順着頭發,惬意極了。“倒也怪了,你平時裏可不像現在這般小心。”孟青容又拍了拍姜裳的背,将她抱到梳妝臺前。
“桃春,鴉紅,上前替大小姐梳洗。”
“諾。”
就見兩道穿着藏青色長裙的人影,低着頭,弓着腰上前來。
孟青容被人扶到床榻上坐着,見姜裳今日一反往日的多動,安靜的坐在梳妝臺前,由着桃春,鴉紅打理。
心下雖有疑惑,可也只以為是惡夢擾人。“裳兒,今日前往蓉庭,你可得注意言行,蓉庭不是姜府,能由得你瘋打。”
“嗯,娘親,裳兒知曉。”姜裳輕輕應了聲,聲音淺浮,如隔世之音。
蓉庭,是左丞相府邸上專門宴請女眷的地方。皇太子妃則是左丞相的長女,聽說此次正值出嫁滿月,所以回門。
皇太子妃也是性情中人,此次回門日子連着好幾日,便在蓉庭宴請女眷。
看來,孟青容也是得了邀請。
姜裳由着奴婢替她梳洗打扮,思緒混亂。上輩子這皇太子妃有沒有在蓉庭宴請女眷,她哪裏還記得。
她只記得自己似乎從未見過皇太子妃,只聽說在她十一歲時,皇太子妃被太子一劍刺于東宮之中,皇上大怒,廢太子,引皇子們競相争位。而太子似乎也沒有多活,廢位後不過幾日,便傳他飲鸠酒自盡。
喪葬倒是辦的衆人皆知,可惜喪葬一了,争位奪.權之事便越發嚴重了。
姜裳正憶着他事。就聽桃春小步走到孟青容面前,低頭小聲道。“夫人,大小姐已經梳洗好了。”
孟青容滿意的點了點頭,裳兒果然适合這套桃霞藕紋羅裙。又偏頭對着身旁的小曲低語道。“去将前些日子請人做好的藕荷色小袍取來。”
出門時,姜裳才發覺屋外大雪厚積于階下。她攏緊衣袍,雲履輕踩。
孟青容擔心她摔倒,索性喚來鴉紅将人抱着前行。
姜裳瞧着這屋外的模樣,庭前柳檐下梅花,落雪沉沉壓枝低。
天色未明,霧霭未歇,赤日躲進雲裏。
大雪正肆意在這地界裏飄落,天寒地凍,姜裳伸手捂上胸口,嗯……還有心冷。
作者有話要說:
捉個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