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正是元運二十一年,十月深秋。
時遇秋季,涼風習習,小雨連綿。楚國汴丘竟已連下三日細雨。
姜裳蜷縮在灰白的牆壁旁,呆愣的看着斜方牆壁左上角處,如拳頭一般大小的小圓洞。
細雨偶有從圓洞處,緩慢流進。
圓洞外是一片漆黑,不見星月,不見飛鳥。
姜裳覺得褲子有些濕潤,許是這連日的細雨,讓這牢房裏也潮濕起來。
她平日裏飛揚跋扈的神情,此刻早已掩下,如藏在一片灰燼裏,再也燃不起火星。
她不知自己怎麽會淪落到如此地步。
她本是楚國刑部尚書的千金,一出生便注定了,她是要享盡榮華富貴之人。
甚至曾與皇後的位置也不過一步之遙。
可現下,什麽都沒了。
不論是那些她曾經看不起的錢財,還是她曾以為會一直這麽繼續下去的驕奢生活。
涼風從圓洞裏吹進來時,驚得姜裳身形一抖,她抱緊自己的肩頭,以謀取些許的溫暖。畢竟她只穿了件薄薄的囚衣和麻褲。
料子粗糙,硌得她有些不适。
可現下一冷,她是什麽也顧不上了。
又髒又亂的頭發,已經許久不曾洗過,她蜷縮着,遠處看起倒像是個乞丐,而不是曾經那個錦衣正身,發間藏着華美發飾的小姐。
是時,牢房裏燭火微弱,一片寂靜。
姜裳無悲無喜,眼神呆滞的看着鐵欄發呆。卻見走道的最遠處陡然亮堂起來,遠遠的還聽得見人說話的聲音。
“皇上!”有人惶恐的喚道。
“嗯。”來人似乎制止了獄卒說話的聲音,而後向着姜裳的方向走來。
燈籠的亮光越發明亮,姜裳的心卻沉到最低處。來人的聲音她很熟悉,是她曾經定了親的夫君。
在他扳倒二皇子,解除和自己的婚事之後,她還只是有些氣惱被人當作了墊腳石。可見自己全家被以暗中幫扶二皇子謀反的罪名,全數剿滅後,她對他便只剩下滿懷的仇恨。
她家到底幫的是誰,扶的又是誰,這滿朝文武誰人看不清楚?
他不過就是為了個姜煙煙出氣,可姜裳分不清楚,他為何遲遲不取自己性命。
腳步聲一步一步,似踩在她心弦上。
“擡起頭來。”宇沿邢站在鐵欄外,看着蜷縮成一團的姜裳,眼露不屑。
姜裳心裏發笑,你殺了我全家那麽多人,還真當自己是皇上,我就要為了性命而茍延殘喘?
宇沿邢見姜裳蹲坐在那裏,聽見他的問話,一動不動,冷笑道。“你以為自己是天生傲骨?呵,等明日你就傲不起來了。”
說完轉身帶着身邊的侍從,便沿着原路返回。
姜裳像是老僧入定,周遭的一切事物都不在她眼裏。縱然是冷得發抖,她也是咬緊牙,一聲不吭。
一柱香後,牢獄外突然響起微弱的聲響。
姜裳沒有絲毫感覺,只見下一秒,鐵欄外便有人影投射到她的面前。
她道,還是宇沿邢。低着腦袋,沒有任何動靜。
那人停頓了片刻,立馬從懷裏取出一把鐵鑰匙,手上靈活,牢門的大鎖一下子便被打開了。
聽見鐵鎖落地的聲音,姜裳才有些疑惑。
只是下一秒,就被一人的外衫給從頭攏了下來。外衫內裏有絨,陡然的溫暖,讓姜裳有些不适應。
她正堪堪擡頭,就見男人的下巴映入眼裏,線條清晰。
來人用外衫将她裹緊後,便伸手從她膝蓋下,将她輕松的抱了起來。
“裳兒,我們走吧。”聲音有些低沉,也有些幹澀,不知是不是見到她這副模樣後,起了心疼。
這聲音,姜裳想不起來是誰了。
按理說,她平日裏嚣張跋扈慣了,沒多少知心朋友,現在家族全毀,還有誰會來救她?
與宇沿邢為敵,難道不是自尋死路嗎?
她悄悄的扯了扯外衫,透過小小的縫隙,打量着來人。
那人穿着深藍色長袍,面如冠玉,平眉朗目。他勾唇看着她,眼神裏似藏着許多情愫,最後只不過嘆了聲氣。
“別怕。”
姜裳突然想起來這人是誰了,這人應是她的侍衛。
她一向張揚,爹爹便選了個武功高強的侍衛到她身邊護着,整整三年,她從未與他說過話,這也是正常的,誰家小姐會跟一個侍衛相處親近。
所以此刻她便愣在了原地,她家已經被滅,他完全不用來救自己,他又不是定了死契的侍衛,何苦走這麽一趟。
“你,為何要來救我?”姜裳伸手,探出外衫,拉了拉男人的衣襟。
男人又低眉,看着她。眼睛裏沒有藏起的火焰,讓姜裳手上一抖。
“呵,出去了,我再告訴你。”男人看了她一眼,擡起頭時,已然平靜。
其實,沒有所謂的出不出去,因為他來時就知道,宇沿邢留下她一個人,不過就是為了引他上鈎。
一旦出去便是萬劫不複之地。
可縱然是這樣,他也舍不得放下姜裳,獨自回國。
別人言她,肆意張狂,在他心裏,卻都是她最美的模樣。
牢房裏這條過道,猶如歲月之路,男人抱着她經過,每一步似從他的記憶上輕踩而過。
姜裳皺緊了眉頭,這太不尋常了,整個牢房裏靜的猶如空無一人。
牢獄前的大門處甚至大開着,她心陡然又慌張起來。
“別怕。”男人又重複道,他壓低的聲音像是山間的溪流,帶着些令人放松的舒緩。
“我不……”
姜裳的話沒有說完,因為她說不下去了。
男人帶着她已經走到了牢房的大門處,牢獄外本是黑如墨,此刻卻通紅一片。
石階下,是将他們圍住的兵騎,成百上千的士兵高舉着火把,其他每個地方和角落,都有黑色的弓箭對着他們。
不寒而栗。
“窦懷啓!你最終還是落到了我的手上!”階下,正坐在高頭大馬上的男人,正是宇沿邢。
他披着件白色的大袍,臉上的神色被火光映照得一清二楚。
驕傲裏帶了些自得。
窦懷啓。姜裳默念了一遍,擡頭看向男子的臉。她突然想起自家爹爹曾向她提過他的名字,可惜當時的自己根本不曾在意。
男子的臉上始終是一片平靜,姜裳覺得自己似乎有些明白了,若擱在以前,她是瞧不出端倪的。現在,被人算計,唯一值得高興的是,自己的那顆石頭心,添了幾分玲珑。
這人,明明就知道來救自己的下場,你為何還要來。
“宇沿邢,放過她吧,她爹待你不差,你滅她全家,我也已經來了,現留她一命吧。”窦懷啓說話的時候還是那麽平靜,似乎眼前根本沒有這數量衆多的士兵,而是一片空曠。
宇沿邢突然大笑,笑聲震天,他從身旁的侍從手上拿過弓箭,做出挽弓的動作。“不論你來不來,我都沒想過讓她活到第二天。”
說着,他手上弓箭一松,箭身如流星飛過,朝着姜裳沖來。
姜裳心跳了下,只是臉上沒有驚恐。她早已心如死灰,若能早些下去,向爹爹謝罪,自己識人不清,也算是好事吧。
但是下一秒,姜裳就被人抱着轉了圈,她面對着牢獄,而窦懷啓正背對着千軍。
飛來的弓箭準确無誤的射到了窦懷啓的肩部。
“一會兒,我從右邊突圍,你往右邊跑,外面有一匹駿馬。它會帶你去安全的地方。”
窦懷啓低聲道,随後手臂一繃緊,內功注入到他的手掌處,他一拍姜裳的背部,姜裳便覺得自己似飛了起來,往着右邊飛了過去。
窦懷啓緊随其後,替她掃清障礙,他奪了士兵的長劍,便挽如千劍,一時間,右邊竟真有突圍之勢。
“放!”宇沿邢怎會由着他離開,一聲喝令,萬箭齊飛。
窦懷啓顧得了前方,卻顧不了後面,雖身形詭異,但難料弓箭太多,誰能抵擋。
姜裳此時已經穩穩的落到了地面,她只需再往前跑個幾米,翻身上馬,她便不用有性命之憂了。
可身後那弓箭入肉的聲音,令她一步也邁不出去。
她回頭一看,也不知窦懷啓是不是早有準備,穿着那件深色衣衫,竟完全看不出他受傷了,他尚且還在笑着,似毫無疼痛。
可姜裳一眼就能瞧見插.在他背後的弓箭。
姜裳以為她不會再心疼了,因為這接連而至的禍事,已讓她疲憊不堪。可……
她猛地一回身,朝着窦懷啓跑去。
窦懷啓原本見她快要跑出去了,還道此次前來,雖賠上了這條命,但始終是值的。結果下一秒,這人便推翻了自己的想法。
姜裳見這人臉色突變,血水從嘴裏大口大口的湧出,跑得更快了。
“你到底為什麽要來救我!現在已經是在外面了。”
窦懷啓梗了下,血水讓他的喉嚨極不舒服,也有可能是快要死了,說出的話聲音極小。
“我喜歡你,從你在朗庭救下我。我就……”
姜裳已經跑到他的面前,他所說的每一字全入她耳裏,好笑的是,她竟絲毫也記不起來。
自己不曾放在心上的事,卻被人這般惦記,以至于付出性命。
她這輩子,愛她的人,皆因她而死。
姜裳想明白了,人這一輩子,沒了期望,活着又有什麽意思。
這個人為了救自己,萬箭穿心,而自己難道要丢下他,獨自逃命嗎?
姜裳突然笑了,她已經許久不曾笑過,此次笑起來臉上有些僵硬,可眉眼間仍然瞧得出她的風華。
她走上前,伸手抱住窦懷啓,而後翻轉了身子,自己背對着千軍。
下一刻就被萬箭穿刺在身,她也如窦懷啓一般模樣了。
“對不起……我什麽都不記得了。下輩子你等我,我……不喝孟婆湯,我來找你。”
既然生不能相守,死亦要同路,奈何橋上有我陪你,終是不會那般孤單。
作者有話要說:
先章。
架得很空很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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