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爬犁
第037章 爬犁
這寫春聯的大業一直到午膳時分方停止, 周老漢家的端着一大盆炖菜從廚房出來,趕走圍在隋寧遠身邊的鄰裏鄉親。
“得了得了,吃飯了, 你們這些個占便宜沒夠的東西,別再累着隋公子。”周老漢家的笑着道。
隋寧遠松了口氣, 這才放下筆, 他好久沒寫過春聯這樣的大字, 又怕寫壞了浪費紅紙, 精神緊張, 手腕一直繃着, 現在又酸又痛。
“收工了, 來吃飯,吃完飯再有力氣幹活。”周老漢喊還站在菜窖裏頭忙活的兒子們和祁廣。
周壽一聽開飯了,拉着祁廣從菜窖裏爬出來,兩個人幹了一上午,灰頭土臉似兩只花貓, 一抖腦袋一頭的土,先去舀了水洗手洗臉才坐到桌前。
隋寧遠早已被視為座上客,坐在周老漢身邊,祁廣被安排在他旁邊坐下。
“快吃,盆裏有粉條。”周老漢家的熱情招呼隋寧遠。
隋寧遠笑着應下, 拿起筷子便要夾, 手腕剛懸在上空,一陣鑽心的疼, 手上一抖, 粉條夾了好幾次都沒夾上來。
他還沒開口,祁廣已經放下自己的筷子, 拿過他的碗筷,替他盛了一大碗。
“多謝。”隋寧遠捧回碗。
祁廣揉揉鼻子,說道:“阿兄還有想吃的告訴俺,俺給夾。”
“你好似在哄小孩。”隋寧遠彎起眉眼,“我小時候坐在桌前夠不着菜,就是叫我娘親給我夾的,那時還非要娘親吹一吹才肯吃。”
周老漢家的手藝自是沒的說,一頓飯吃得又足又飽,隋寧遠只恨生病胃口不佳,若是身體好,他還能再吃幾碗也不成問題。
幹活的五個男人虧了肚子,風卷殘雲,沒一會兒便空了底兒。
“爹,方才我和大姐回來時,聽隔壁鴨兒說後湖凍上了,我們倆想去冰上玩。”二寶在周祿腳邊說。
周祿揮着筷子趕走他:“去去去,不準,下午大人們還要修菜窖,沒人有空帶你們去玩,改天再說。”
“不行,改天雪就化了,不好玩了!”二寶急急扯住周祿的褲腿。
“說不行就是不行,屁股又癢想挨笤帚了?”周祿用腳背輕輕踢開他。
二寶和姐姐沒了指望,兩個孩子一齊把目光落在隋寧遠身上,哀求道:“隋公子,求你了,下午帶我們倆去冰上玩吧。”
“不妥。”隋寧遠搖頭,放輕語氣哄着,“我是個瘸腿,眼神也不好使,照顧不了你們兩個,若是去冰上玩出了什麽差錯,那可擔待不起。”
兩個孩子悻悻垂下頭,小臉上寫滿失望。
周老漢疼孫子,看見這樣子,咳嗽聲道:“這樣,這菜窖也修的差不多了,飯後咱們加把勁,把磚壘好封頂,等着漿泥幹的時候,阿廣老三,還有隋公子,你們帶着大寶二寶去玩吧。”
“好!”兩個孩子跳起來。
周壽笑道:“好,我記得咱家柴房裏頭還放了只雪爬犁,去年冬天我給這倆制的,我一會兒找出來,還能用。”
“什麽是雪爬犁?”隋寧遠問。
周壽驚詫:“隋公子沒玩過麽,就是拿木頭條打成一張像爬犁的椅子,放在冰上雪上,人拉着,或者找個坡,能滑下去玩兒,我們村裏的孩子人手一張,等到湖面一結冰,都跑去滑。”
“那還真是沒玩過。”隋寧遠道。
“那正好,一會兒帶隋公子也體驗一番。”周壽道。
“那還真是期待。”隋寧遠笑笑,“看你們能不能做完活兒吧,還是修菜窖最要緊。”
他話音剛落,祁廣放下碗筷,提了鏟子便走。
“走了,快些幹活。”祁廣拉起周壽。
周壽無奈起身笑道:“你是怕你阿兄玩不上這爬犁吧,還真是上心,行行行,走。”
隋寧遠目送着漢子的背影一頭鑽進菜窖,幹活的速度都比上午加快了不少,收回目光,他彎起唇角。
祁廣待他,是真好。
有了祁廣這打雞血的勁頭,又過了一個時辰,還真就把菜窖的土磚都壘好澆上漿泥等着風幹,周壽在柴房拿出爬犁,拎在手裏,拉上大寶二寶,祁廣則攙扶着隋寧遠,三個男人兩個孩子,浩浩蕩蕩朝着九各村後面的湖面去。
正如大寶二寶所說,因為前幾天持續降溫下雪,這冰面已經凍起來厚厚的冰層,冰層上頭又落了白雪,遠遠一望,白茫茫一片,兩個腳印都沒有,似天地之間鋪了一張白厚的地毯。
湖邊蒲葦微垂,殘荷枯萎,飛鳥偶爾低空飛行,在冬日溫暖耀目的陽光下恍惚而過。
隋寧遠擡起手擋着光亮,望着遠山遠水舒了口氣。
舒服。
周壽把爬犁放在地上,把大寶先抱上去坐好,然後推着後背,向前使勁,爬犁在冰面上呲溜滑起來,一推推出去十幾步遠。
大寶在上頭樂得哈哈大笑,二寶喊道:“三叔,該我了該我了。”
于是又換成二寶玩了一次,隋寧遠笑着瞧着。
祁廣在他身側,問道:“主...阿兄想玩嗎?”
“不了不了,小孩子輕,能推動,我這什麽重量,怕是推不了幾步遠。”隋寧遠擺手。
周壽道:“這不難,找個雪坡就能滑,等着。”
他四處瞧了瞧,很快就在不遠處發現個幾米高的雪坡,這裏原是個岸邊的一處高坡,此時蓋了厚厚一層銀白的雪,坡下則是湖面的冰面。
“來,隋公子來,這就不錯。”周壽拎着爬犁,帶着幾人從後面爬上半坡,将爬犁放在最頂端,“二寶,你膽兒大,給隋公子探探路。”
“得嘞。”二寶興奮地跳上爬犁。
隋寧遠扶着祁廣,向前探出身子,吓得退回來:“這麽陡,能行嗎?”
“就是陡坡才好玩呢。”周壽笑了笑,從後頭一推,說道:“走咯。”
在二寶興奮的叫聲中,爬犁呼嘯着沖下山坡,壓過雪面,短短一眨眼,就滑到坡底。
“好玩!”二寶在下頭喊。
“把爬犁拖上來,給隋公子玩玩。”周壽朝二寶揮手。
二寶拖着爬犁,重新爬上來,周壽道:“來吧,隋公子。”
隋寧遠連連擺手,都快躲到祁廣身後去了:“別別,你饒了我罷,我真的怕。”
“試試!”周壽熱情拉着他的衣袖,“我再讓大寶玩一次,你看着,很穩的,莫要擔心。”
大寶一個小姑娘,也不怯,坐上爬犁還喊:“三叔,推的大力些!”
“好。”周壽一擡手,爬犁只剩下一個影兒,在坡上留下一道嘗嘗的軌道。
“不玩嗎?”周壽又問。
“不。”隋寧遠幹脆拉住祁廣的胳膊,拒絕得很幹脆。
趁着大寶二寶玩個沒完的時候,祁廣悄麽聲問他:“怎的這麽害怕?”
隋寧遠咬着唇,說道:“你知道,我當年騎馬時候摔斷的腿,從此對這些速度快的東西都害怕,這麽陡滑下去,到底下摔壞了可怎麽辦?”
祁廣聽罷,沉思半晌道:“那俺在下頭接着你,絕對摔不着,玩嗎?”
“你能接住我麽?”隋寧遠笑了笑,“我可沉。”
“方才在菜窖裏都能接住,在這也可以。”祁廣難得賣弄,朝他鼓了鼓手臂的肌肉,“阿兄就信俺這力氣一次吧。”
“真能?”隋寧遠擡眼望他,想玩又不敢。
“真能。”祁廣篤定。
隋寧遠又探出頭,看二寶小小個子也不害怕,玩得不亦樂乎,心裏面害怕但癢癢,最後一咬牙,道:“那好,我這條命都給你了,你可真接好了!”
“好。”祁廣攥在他手臂上的手掌微微用力,似叫他安心。
隋寧遠終于顫顫巍巍坐在爬犁上,眼前是一條陡直陡直的雪坡,光是看一眼都眼暈,兩股戰戰,他扒拉着周壽要推的胳膊,喊道:“等會,等會!”
“還是怕?”周壽笑起來。
此時,祁廣已走到坡下站好,高壯的身軀擋在雪坡的盡頭,他平靜地瞧着隋寧遠,張開手臂,穿着棉襖,也能看見裏頭壯碩有力的胸膛。
隋寧遠鹌鹑似的坐在坡頂,咽了口唾沫,原本心慌眼暈,剛像打退堂鼓,可當目光對上下頭等着他的祁廣時,突然又覺得也沒那麽怕了。
反正祁廣會接着他,也一定能接住他。
“推...推吧。”他對周壽道。
“好,我推慢點,你先試試。”周壽說着,收了力氣,輕輕推着隋寧遠的後背,雪爬犁緩慢被推到坡前,向前一墜,嗖嗖滑落。
隋寧遠吓得花容失色,瞪大了眼睛,一路叫喚,他連眼睛都不敢睜,這耳畔生風的感覺總讓他想起當年從馬背上墜落的瞬間,那條瘸腿隐隐作痛,在這麽睜眼閉眼的剎那,當年所有的驚懼,疼痛,悔恨,遺憾同時湧入心頭。
真的怕,十二歲那年沒了娘親就怕,從飛馬上墜落成了殘廢更怕。
速度停下,隋寧遠仍閉着眼,他只覺得自己落入一個溫暖結實的懷抱,一雙強勁的手臂緊緊将他攬入懷中,穩穩接住,他害怕的墜落和摔都沒有發生。
祁廣的身上有股陽光曬過皮膚後特殊的氣味,将隋寧遠包裹其中。
說不上來,但一下就踏實了。
“好玩嗎,隋公子!”周壽在坡上喊。
隋寧遠從祁廣懷裏擡起頭,回頭給他一個笑:“好玩,其實也沒那麽可怕。”
“那再上來玩啊!”周壽朝他勾勾手。
隋寧遠仰起臉,看了眼祁廣,祁廣毫無怨言,只是輕輕将他放下,問道:“主人家還想滑嗎?”
“想!”隋寧遠歡快地回答他,他現在滿身輕松,人也興奮。
“好,那俺接着。”祁廣道。
再次坐上爬犁,隋寧遠挺直後背,已經不再畏懼,他瞧着腳下茫茫然的冰面,呼出一口氣,恐懼過後透上來的,是愉快,是釋然。
再次看向下面等着他的祁廣,隋寧遠抿唇淺笑。
“這次推快大力些了!”周壽喊。
“推吧。”隋寧遠笑起來,“反正阿廣會接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