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命中注定的再遇
第1章 命中注定的再遇
00
“季醫生!淩晨三十裏外突遇空襲!這個傷員腿血流不止,您來看看!”
“季醫生!傷員腹部彈片多處紮入!內出血嚴重!您瞧一下!”
“季醫生……”
季冷子戴個無框眼鏡,瘦,白大褂染成帳外湖邊日出的紅。今天他當班。已經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地幹了快一天一夜。
護士小陳從帳外闖進來:“季醫生!傷員肺部多處炸彈碎片穿入,子彈傷十幾處,那邊說救不了,剛轉院過來的,您看一下!”
季良簡單指揮下助手縫合,走過來瞧一眼。旁邊兩個護送的護士醫生目有愧色地連連搖頭。季良擡頭往裏一看,手一指:“放那。”
是要收他。
傷員渾身血肉模糊。零零散散不像個完整的人。鋒利的臉龐鮮血滿布,高挺的鼻梁傷口見骨,胡茬上彈粉煙灰黑乎乎一層。
手術又做了六個小時。拼拼湊湊,撿東挪西,卻意外十分完美。
又是一天一夜。季冷子又來當班,小陳來請,說傅團長醒了!
傅仇睜開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個俊秀的後生。他燒得迷糊,劈頭就問:“草他娘的,那些個天上的鬼子打下來沒有?” 還當是在團裏呢。
季良嚴肅、冷漠。透過鏡片盯着他。
原來是個醫生。傅仇虛弱地嘿嘿一笑:“你把我救活的?”
季良緊抿嘴巴沒張口。只點了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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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仇一把抓住他的手:“你真厲害。我還以為我這回肯定是要死球咯!你比我們這種天天只會挂起槍滿天打飛機扔手雷的粗人強多哩!你等着,等老子好了,一定報你的恩。老子的命你救的,以後的每天都是你幫我搶回來的,以後有什麽事就叫我,我罩到起!”
季良抽回手。
傅仇又一把抓住:“醫生你叫什麽,我好記到起。”
四目相對。小陳打圓場說:“傅團長。這是季醫生。季醫生平時不愛說話。所以我們都叫他‘季冷子’。但他醫術可是好的很哩,救了不知道多少像您這樣的重傷員了。”
傅仇松手:“好,好,好。季醫生。”躺回去,渾身的口子都在龇牙咧嘴亂叫。
01
傅仇在這處山間平湖的後方醫院一住就是月餘。
這裏很像他的家鄉。一個水邊的村莊。村莊不大,單名“桑”,至于為何叫“桑”,有傳聞是河邊以前種滿了桑樹,是桑蠶肥沃之地。還有傳說是,山間河谷像片桑葉一樣鋪展。自然這條河也被稱作桑河。
桑河常年流水潺潺,滋潤了山間偏酸的黃土。傅仇那個時候還叫春保,七歲死了娘,十二歲爛賭成性的爹把自己也作進黃泥巴地裏了,要債的就跟蜜蜂一樣湧來。債主說:“你們姐弟倆沒家了。該到哪兒到哪兒去吧!”
春保的姐姐就跪下求人。她自願嫁給債主為妾,只求給姐弟倆一條活路。春燕十四歲,是春保唯一的親人。姐姐在兩間小土院裏跪了兩天。債主同意了。
從此春保跟着姐姐在桑莊黃家讨生活。黃家收了他家兩畝薄地,盤走了院子,雖是寬裕不少,但終歸不願再養個閑人。春保便從此狠命幹活。割草、放牛、養羊、砍柴、挑水,哪樣缺人幹哪樣,真算不得個閑人。但每日能得到的吃食,也不過一碗稀粥半碗青菜。
吃飯的時候,姐姐總會把幹的撈給他,自己喝稀水。春保人如其名,真是個蠢包,捏起筷子只盯着飯碗,稀裏嘩啦三下就吃完,也從來沒想起過姐。直到十六歲那年,姐姐要生外甥,他才發現姐姐好瘦。
是真瘦啊。那麽大個肚子,像要把姐姐的命全吸光。像枯枝上長出了個碩大渾圓的果。春保突然就開竅了。他摸着姐的肚子,說:“姐。我錯了。我怎麽從前只望着自己的碗,吃着自己的飯,卻忘了這飯是從哪裏來的呢。”他下決心了:他要走出去,他要勞錢,他要讓姐姐過上好日子。
桑莊的土歷來适合種茶。莊外高山卻是阻擋茶路的屏障。桑莊的漢子每到十六,都會經歷一次出山走茶。外甥要生的那個冬天,春保跟姐夫求情,說他開春要去走茶。姐夫嫌長工不夠用,三句兩句把他打回去。春保又去求,被幾個十來歲的外甥踢着滿院笑。
也是求了兩天。春保得如所願去走茶了。他說了,走茶的所有收入都上交給黃家。
冬天的桑莊像幅畫。桑河結不起來冰。但水卻凍得人打擺子。春保先是去城裏跟着茶隊學了個把月走茶,騎馬、牽馬、包茶、燒水、搭鍋做飯,樣樣都學得虔誠。一開春,山上茶葉冒尖,茶馬隊就出發了。
春保年紀小,只能負責牽馬駝些米面。馬隊綿延半裏,在青山藹藹中宛如一條黑帶勒緊山腰,漢子們在馬上放歌:
“春季花兒開,
花開是一朵來。
一對兒呀的個鴿子呦,
飛過的山來看吶,
瞧見我的小乖乖。
恩哪愛呀真恩愛。”
一個漢子唱起來,其餘的漢子都哄笑。笑他可是想家裏婆娘。說歸說,慢慢漢子們都開始唱起來。像在給山做禱告。春保也聽過姐姐唱山歌,在兒時跟姐姐去桑河洗衣服的時候。比他們這群漢子唱得好聽。她搓着塗滿了皂角的衣裳,對着滿岸青翠唱:
“一根的個嘀格兒樹哪,
打一個嘀格的床嘞。
一個嘀格兒的姐姐兒耶,
配一個嘀格兒的郎。
種一丘嘀格兒田哪,
打一丘嘀格兒的糧嘞。
生一個嘀格兒的孩子兒耶,
找一個嘀格兒的娘喲。”
皂角白色的水緩緩流進清江。姐姐也曾經飽滿翠綠過。
走了半日安營紮寨埋鍋做飯。春保是最為積極的。十幾年來他第一次吃到自己做出來的飯。一碗紅薯糊,他端端正正捧着,幾次都沒敢下嘴。他看着金黃的碗落淚。
姐姐,姐姐,姐姐從都沒吃過這樣稠的飯。姐姐,姐姐,姐姐還在桑莊裏受苦。姐姐,姐姐,姐姐還在等他回去哩。春保下定決心,他要在山上多采點山貨,等一個月後下了山,賣了錢買點吃的給姐姐補身子。
桑莊上的山高大。像巨人的手掌。春茶就地用黃泥打竈現炒,炒完曬幹立馬現包運出大山,求得就是個清明第一口鮮。等茶的時候,他跟人一塊兒進山“淘貨”。背後紮個布袋,頭上系個紅頭巾,标記道路,半天來回,有時能挖到不少寶。
春保把挖到的黃芩黨參之類的全部曬幹存到包裏。那是姐姐和外甥的月子錢。他對着遠處群山想,姐姐看到自己帶回來東西,會不會哭出來呢?
02
軍醫院的晚風又吹起來。傅團長坐在大石塊上抽一根煙。煙霧往上飄飛又散。背後一聲響動,傅仇回過頭,季醫生沉默地出現。風柔軟,在季冷子臉上攪散霞光。
傅仇笑得不好意思:“嘿嘿,是季醫生啊。”把煙按滅了。
季冷子跟他并排站在水邊。水草搖曳,勾連纏綿,季冷子突然說他老家也有這麽一大片水草。
傅仇瞬間對這個救命恩人又多了層喜歡。
“你老家在哪裏?聽你的口音,也是南方人?什麽時候鬼子都殺光了,我們勝利了,帶我去你老家瞧瞧。我老家……人都死光了,就不帶你去看了。”不過個把月,他已經能跟惜字如金的季冷子自說自話對答如流了。
季良沒說話。
傅團長始終沒有意識到過季冷子的身份。季醫生在中華大地上南來北往待了快八年,前兩年他應征入伍不遠萬裏從東邊登陸,後六年他便從此變成士兵失蹤名單中那最不起眼的寥寥幾筆。他的中國話混得十分流暢,一直輾轉于南方山區,自然帶點南方口音。
傅團長當然想不到這個救他性命、如再造父母之恩的人,是他平生見一個就要殺一個的日本人。殺到血流進黃土幹涸。
很快季冷子就又被陳護士叫回去。說是有一批戰俘受重傷,恐怕要他主刀。季冷子徹底冷下來。扭頭就走了。
傅仇叫住小陳,問她上頭怎麽給季冷子派這麽多活。小陳說:“傅團長,我們哪敢給季醫生派活。他是來我們這義務支援的。您也看見了,他這操刀的病人,哪一個不是生龍活虎的。我們這小廟哪裏請得起這樣的大佛。要是沒有季醫生主刀的,基本都救不回來……前幾天35床的那個小高,才十七呢,甭管身體多好,也熬不下去……您得感謝那天來剛好碰到季醫生值班,否則現在就不該在這咯……季醫生的手,那真是神手啊。”
傅仇想起季良的那一雙手。修長,白,很靈活。是如她所說。
小陳走了。傅仇把抽了一半的煙放進口袋。下地朝天拜拜。這真是幾世修來的福啊。他想。傅團長不識字,更不懂什麽文化,他只能又拜拜姐姐的亡魂。保佑他活到鬼子死光的那一天。那個時候,他還真想去季醫生的家鄉看看。又一瘸一拐地回營。
PS:文中兩首民歌均是湖南民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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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開新坑了。保持日更或隔日更,也是中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