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罵我恩人就是找死

第3章 罵我恩人就是找死。

05

季醫生是日本人這件事,軍醫院所有的人都自覺幫他保着密。有人就說了:呀,你別看他是個日本人,但他救的中國人少說也得有個成千上萬個了吧。他這個身份不好,即便是個人道主義國際戰士,那也是日本人啊。要是廣而告之,少不得被恨極了鬼子的兵給斃了去——彼時在傷痕累累的中華大地上,遍布的都是家人親友遭鬼子蹂躏的苦主。

傅團長抱完救命恩人,坐下又要摸煙。沒摸着。只好把抽了半截的草煙遞過去,季冷子只瞟一眼他含過的地方,沒動。

傅團長讪讪而笑:“真不抽?我這不是拿不出來別的了嗎。哦。倒還是有一樣,但那個不能給你。你救了我命也不行。那是我姐的。”

那是一副銀手镯。上面還各自墜了個鈴铛。春保下了山領了工錢,又去城裏藥鋪賣了黨參黃芪,有了不小一筆錢。他用一張幹淨的巾子把錢包起來,塞進裏衣貼胸放着,幾步踏入人潮擁擠的街道,恍恍惚惚宛如醉酒蹒跚。先後割了二斤肉,給外甥扯了匹布讓姐姐縫衣裳,滿滿當當從街口走過時,銀鋪的招牌撞到他眼裏。

哦,春保想起來,姐姐時年十八,也當是愛美的年紀。她到現在手上都還是光溜溜的哩。他還在心中思量,就見到一個寬袖洋布衫的姑娘蕩進去了。

姑娘一雙繡花鞋,通身繡着幾朵素雅的黃海棠,腰肢扭得比水還軟,斜靠在櫃臺前:“掌櫃的,我的鏈子呢?”春保呆呆地跟進去,就見到掌櫃從櫃子下面拿出個布包,姑娘接過去,當面就把那銀閃閃的鏈子系在白生的腳踝上,翹腳一看,其上一個鈴铛發出細細的嘤鳴。

剎那間風潤日暖,天靜河清。

春保趕緊扭頭回避,掌櫃也低頭避而不看。姑娘笑說:“剛好。”遂稱心如意付了錢。回頭瞧見春保躲閃的目光,對着這只眉黑眼亮的呆頭鵝綻出媚眼一笑。就走了。

春保挪腳進去,半天才說打副手镯。末了加一句:“也要墜個鈴铛的。”

剛剛那姑娘十成十是城裏“院子”裏的,但春保沒有別的想法,他只是覺得那鈴铛好看。姐姐,姐姐,姐姐要是有這麽一副好看的手镯,她肯定會很開心得像早晨林子裏的鳥。

走出銀鋪,街對面有人打圍在說前天桑莊的屠村慘案。

“哎喲,喪盡天良的日本鬼子,是一個活人都沒留下……”

春保平生沒有像那次一樣跑得那麽快。

之後南方某區新兵冊子上,多了個叫傅仇的年輕後生。

Advertisement

他要複仇,殺盡天下所有日本人。

傅團長在軍中由默默無聞到小露頭角,全靠他屢次枉顧生死的敢闖敢打。他不識字,也不懂什麽彎彎道道,只一個字:殺。殺,遇到鬼子提起刀槍就砍就打;殺,被重重圍堵時也得順路拉幾個墊背;殺,碰到不服管的戰俘悶頭就給吃槍子。

傅團長就是個粗人。就只認個死理:報仇雪恨,天經地義。為此他沒少挨處分。但他是真的能打,是屢建奇功的那種神人。但打到頭也就是團長,沒文化嘛,當然不敢給他手底下放多幾個人。

傅團長又把那副銀手镯拿出來。從貼胸的布袋裏。布袋用個黑麻繩墜着,常年挂脖子上。季冷子看到過它,就在第一天給傅團長東拼西湊的時候,當時傅團長緊捏着這東西始終沒撒手。

傅仇笑說:“季冷子,雖說你真像我姐,但這東西才真是我的命,真不能給。以後電報就不麻煩你讀了。老子後天就回去打鬼子去。”

天剛熱起來,水草指天搖曳。傅團長便回到青山霭霭中搞游擊去了。

06

山底下幾頭野驢開始亂叫。

傅團長領着近千個人窩在山坳坳裏靜觀其變。

不一會兒,一堆蝗蟲自遠及近而來,腳步密密,如蠶食綠地。到山底,蝗蟲首見野驢如天降甘霖。還未收入囊中,山頂巨石翻滾,鋪天蓋地的槍林彈雨就傾軋而來。

傅仇跳起來舉槍大喊:“兄弟們給我沖啊,幹死他娘的小日本!”提腳飛速下山,猶如猛豹竄野。槍子在胸前突突直叫。

季冷子剛脫下白大褂,小陳就闖進來直叫:“季醫生!有傷員!是個戰俘,您看……”季冷子又把褂帶子系上去。

結剛打好,人已闖進來:“季冷子!他娘的我們又見面了!我,傅仇!”又回頭瞧一眼身後被擡着的個血糊淋剌的人:“給這鬼子治治,死不了就行。”

目光一落,肩膀一顆星,是個少佐。很年輕。少佐一條腿被刺刀戳得稀巴爛,臉頰上肌肉晃動,額角的汗劃着如死灰的臉。季冷子上前看傷口。被少佐一腳踢開:“滾開,你們這些愚蠢的垃圾!”少佐用最純正的日語罵。傅仇怒目圓睜,只知道他是在罵人。擡腳就碾:“講什麽屁話?你罵老子就罵,罵我恩人就是找死。”話音未落,少佐已經疼暈過去。

季冷子臉冷得能在七月結成冰。大腿已然保不住,季冷子給少佐截了肢。晚上,缺了條腿的少佐躺在床上,發着高燒不斷說胡話。

“媽媽、媽媽、媽媽……”

“媽媽,我好熱……媽媽,我要回家。”

傳聞人之将死,就會一直在叫自己的娘。偌大個軍醫院,一晚上來來往往多少傷員戰士醫生護士,只有季冷子知道他在叫什麽。

小陳給少佐降溫,換完幾趟毛巾,還是忍不住問:“季醫生,他在說什麽?”

季良說:“他想家了。”

小陳沉默了。病人不分敵友。她記得季醫生跟她說過這句話。

第二天,賴于精細照顧,少佐熬過了這一關。醒來的少佐接受不了自己沒了條腿,瘋狂發洩着憤怒:“庸醫!庸醫!你們中國人的醫術哪裏比得上我大日本帝國!竟然把我的腿鋸了!我要上告國際軍事法庭,你們虐待戰俘!”

他掙紮着、怒罵着、抗拒着,把所有一切想靠近他幫助他的護士醫生弄得傷痕累累。

季冷子當班來,跟他說:“好好養傷。才能回家。”他說的是日語。

少佐臉色一變,問他:“你是日本人?”

季良沉默良久,依舊點下頭。

少佐顫抖起來。很快撿到個枕頭就朝他臉上砸。枕頭把季良的眼鏡打歪了。少佐鄙夷的眼神像利刃:“叛徒!我大日本帝國的叛徒!你會不得好死的!”

話沒說完,一人高聲闖入,兩腳就把少佐踩到床上動彈不得:“他娘的人給你治病,你還打人?我就說你們日本人沒一個好東西。救你還浪費我們中國的藥和繃帶!”少佐斷腿處被傅團長踩得又湧出血。少佐用血紅的眼向上盯着季冷子,就像死神臨行前的最後一瞥。

槍套一松,“嘭!”少佐不知道怎麽摸到了傅仇的槍。他擡手射向季冷子,卻因受傷虛弱而射偏。

“你他娘的找死!”傅仇搶回自己的槍,頂着少佐的黑腦袋目眦欲裂:“信不信我現在就斃了你!”

少佐聽不懂威脅,仍舊在掙紮。季良站着,盯着,冷冰冰的。直到“嘭!”一聲下去,少佐腦袋上開出了血花。腥熱的血濺了一床。

“傅團長!”小陳吓得不敢動。殺紅了眼的傅仇跟個獸一樣。

少佐死了。傅團長低着腦袋被旅長罵得狗血淋頭。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