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他回家了

第4章 他回家了。

07

批評挨完,傅團長甩甩腦袋,就跟甩掉一陣壞風似的。出了門就到處找季冷子。

“季醫生,季醫生,季醫生!”整個營地就剩他吵。迎頭碰上小陳,小陳欲言又止。

是啊,當時少佐軟塌塌的被拖出去的時候,傅團長還嫌不解氣。在人血淋淋的臉上又啐了口唾沫,罵道:“呸,狗日的日本鬼子!”

那個人肯定是回不了家了。這話也肯定是罵進了季醫生心裏。小陳不敢說。

傅仇又是在湖邊找到了泡在半江夕陽中的季冷子。長水連天,孤影一點。向上生長的重重水草把他圍起來。傅仇把草一壓,一屁股也坐他旁邊:“得虧你沒事。你要是有事,我非得把那鬼子剁了不可。你說你好心救他,保他一條小命,這是多大的恩德?他還敢要你命?”

“你看我們多好啊,從不亂砍亂殺的。跟他們日本人不一樣。哪裏都不一樣。他們就是鬼子。不是人。”

季冷子說:“他回家了。”

傅仇一愣。饒是他這樣的粗人,也能品出些鄉愁遺韻來。雖不懂,但也拍他一下,季冷子肩膀就重重搖晃一下。洗得幹幹淨淨的襯衫在清瘦的身上被揉皺:“嗨,你想家了?怎麽會突然想家了呢。這日本鬼子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能趕出去。等全都趕走了,咱就回家。”

季冷子不語。

傅仇近日越發難以忍受救命恩人沉默。他歸咎于恩人今日是因沒能救下一條人命而自責。唉,這季冷子人是看着冷,這心腸是真好啊。連要他命的人都能可憐。他想。

誰可憐?要說可憐,他姐姐、他外甥,桑莊所有人,那都可憐。他們這些帶着仇恨,滿手沾血一身孽債的人也可憐。就鬼子不可憐。傅仇拖着季冷子就回頭往山上走。暮色籠罩,山間青翠染成金黃。傅仇上了山,就在亂葉雜草中亂竄。晶亮的汗珠在他臉上四處淌。

“喏,你看!你看。八月瓜!都紅了!”傅仇抱着一堆紫色的果實從滿眼的綠色中鑽出來,金色的晚霞在他手下晃動。“你嘗嘗。可甜了,我上回打這過,早就看到它們了,就是當時還沒紅。就想着再等等。”

“我當時就是想着,等都紅了,就摘了送給我恩人嘗嘗。送給你嘗嘗。還專門弄草給蓋起來了。怎麽樣?嘿嘿。”

幾個跟紫番薯一樣的果子被扔到季冷子懷裏。季良看一眼撞到身上的果子,中間白色的果肉裂開個大口子,黑色的籽并排剔透,是通草果。他的家鄉山上也有。但這種山野敝物向來是無法進入大家之門庭的。季良從來沒吃過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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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吃到,是在最後那次掃蕩前,同行的兵餓虎撲食般摘到手分給他的。

“沒吃過?也是。看你戴着個眼鏡兒,就知道是大戶人家的少爺。肯定沒吃過。來,我給你剝。”

果子被掰成兩半,傅仇趕緊把肉湊到季冷子臉前:“快快快,要流下去了,快快快,吸吸、你吸吸。甜死你,我保證!”

汁水已經往下流,塗到他手上。在發亮。

季冷子冰冰涼涼地掃了傅仇一眼。

傅團長哪裏懂得他什麽意思,只覺得他怕有毒。他先嗦掉一半果肉,發出“稀裏嘩啦”的粗犷聲。咀嚼幾下,“噗噗噗”朝着山野四處發射黑色的子彈:“好甜!我說吧,真不騙你!”

果肉又杵到了季冷子鮮紅的嘴唇前。

季冷子終于還是咬了一口。

很甜。

08

傅團長跟條搖尾巴的狗樣,歡實地圍着季冷子打轉。

季冷子吃完了這一口,傅仇才想起來這是他剛剛吃過的。唉!怎麽能讓恩人吃被吃過的東西呢!要吃得吃好的,幹淨的。傅仇趕緊又剝好一個:“你吃這個,你吃這個。”

把塊石板使勁吹吹灰,又用衣袖擦擦:“坐着吧,坐着吃。”傅仇想不出來該怎麽對恩人更好了。

恩人緩慢吃着果子。瘦條條的,坐在灰石板上,吃得細致妥帖,看着竟然有點……可憐?

傅團長心一動,說了:“季醫生,你好像個女娃。像我姐姐。”

季冷子就跟沒聽到似的。

此後傅仇一去又是大幾個月。湖邊日落又升起。雨下了,又晴;水漲了,又枯。水雲游走,天又涼起來。

傅團長在北邊一連打了幾次勝仗。而在醫院,每天都有人死去。血液、殘肢、內髒;繃帶、藥物、手術刀;呻吟、求救、死亡,季冷子每天忙得不見天日。夏天時有戰俘在病床上被打死的事,倒像是微不足道的一件舊歷史。

這天季冷子剛從手術臺上下來,一個電報員就在門外叫:“季醫生,有你的電報!”

季良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

他一個無親無故無友無家的人,怎麽會收到電報?

他脫了手套出去,跟人到了電報室,又冷又木。紙打出來,上面竟只有三個字:

[季,可好?]

季良問是哪裏發來的。那人說:七十二師第九團。季良心裏便有了數。

果然沒過一月,電報又來,還是簡短的三個字:[馬上回。]

傅團長回來的時候正好過了一個月。不過不是意氣風發地登門而入,而是又被一臺擔架擡到季冷子面前。

傅仇嘿嘿地笑:“失手,失手。給鬼子捅了個窟窿。”他說得倒輕巧。季冷子剪開染血的繃帶,胸膛上少說大幾個豁口血洞。腥熱的血似乎比別人的更紅。傅團長嘴白花花的:“給你發的電報收到沒?他娘的字真難寫。”

哦,原來是跟人學會了那幾個字,才寫下發過來的。麻藥沒了,季冷子給他重新消毒縫合上藥:“不要公器私用。”

傅仇臉漲紅。不知道是急的還是疼的。他這幾月專門抽空讓書記員給他掃盲,挑燈夜練,才會了那麽幾個字,怎麽就,怎麽就!

季冷子拾掇他就像老農拾掇綿羊。傷口處理完,傅團長汗如雨下。也應下不再犯。他下保證:季冷子,以後你說什麽是什麽。這回你又救了我半條命。

季良洗洗手。說那好,下次不要再躺着進來。

傅仇龇牙咧嘴地罵他也會說風涼話了。

可惜這保證好下,但實際嘛,實在說不準。

09

冬夜的山跟死了一般的寂靜。白雪鋪滿綠葉灰石,渾圓朦胧的月印在天上,悄然注視着山中匍匐的一群群溫熱之軀。第九團今日有個軍令:伏擊前來掃蕩的日軍半個師團。

足足是以一敵十的較量,傅團長竟也應下了。

此時的傅仇卧在雪石之後,身下皚皚白雪已經被他暖得化成凍水。傅團長打着抖問:“偵察兵!狗日的鬼子什麽時候來?”

渾身白的士兵爬過來:“團長,說是天亮之前肯定得打這過。”

傅仇把狡詐的鬼子翻來覆去暗地罵了幾遍,才又趴着伺機而動。

直到東方漸白,才從遠處茫茫白霧中隐約出現一長條黑色的螞蟻。傅仇回頭跟部下發手勢號令。一擡眼,遠處山崗上突然出現個人頭。

他趕緊大叫:“山頂有埋伏!注意躲避!注意躲避!分兩頭撤!”

這狗日的日本鬼子!

鋪天蓋地的槍聲炮火聲剎那間一觸即發。滿山白雪上綻開紅花。山坳之中的九團腹背受敵,顯然是被預判了位置,來了個包抄。

傅仇頂着機槍在溝壕內瘋狂掃射。前面掃完,背後的換彈手中彈倒地。他薅住一個兵:“給我換彈!”又調轉槍頭對着背後射擊。一圈打下來,鬼子搖晃倒地數幾十名。

很快槍彈見底。傅仇把槍往石塊上一砸,那槍就歪扭爛得不成型。他從溝壕裏往兩邊撤,拔出手槍對着山頂一放,一個機槍手正中眉心而倒。

“幹他娘的!叫你打!叫你打我!”他怒目圓睜,眉毛上的冰碴又白又凜。

一路人往後撤到個山窩窩裏。身邊的參謀直說人員傷亡早已過半,唉聲嘆氣地聽着他心煩。背後火光沖天,炸得傅仇耳廓嗡嗡直作響。

他一向只認自己命不該絕。今天這仗,在以往六七年的摸爬滾打中,也算不得是死絕的路。他擡手:“還有機槍沒?給我。”

參謀來來去去搜到一架。傅仇踢他一腳:“給我裝彈。”遂爬起來猛地一竄,對着漸漸彙合的鬼子就是瘋狂掃射:“都他媽給我死!狗日的!狗日的!”鬼子應聲倒下,炮火卻又轟擊而來。直炸得人耳朵要出血。

“團長,團長,咱們趕緊撤吧!”

“團長!團長!”

傅團長一把把人趕走:“你、還有老吳,你們趕緊去報信兒,叫支援!這鬼子不能放!放了他們下一步就要掃到後方醫院去了!”

“可是團長……”

“你他娘的話怎麽這麽多,叫你去就去!老子死不了!”

幾人糾纏幾下,遂走了。

傅仇又跟對面烏泱泱的蝗蟲對幹了半個多小時。搞得渾身跟刀砍了似的全是血。傷口都跟火熛了一樣皮肉都卷起來了。

雪原已變焦土。

傅仇把脖子上墜的那副銀手镯掏出來。手上的血在衣服上擦擦,沒擦幹淨,又在地上找點幹淨的雪洗洗,才稍微利索了點,摸着手镯晃晃鈴铛,在臉上傻笑。

姐姐,姐姐,今天這仗真他媽難打。姐姐,姐姐,你說要是真死了,誰來給我收屍啊?不得又麻煩恩人。姐姐,姐姐,要是這次死不了,又麻煩了恩人,你說你的手镯能答應送人家嗎?

山風吹來,帶着雪的冷氣,又浮着血的腥熱。

晃完手镯,傅仇給東西塞回去。在滿鼻子的硝煙之中七拐八拐,摸到兩把長槍,對着對面就放火。

蝗蟲緩緩靠近圍攏。傅團長身後不剩百人。

不知怎的,他心裏想的竟然是夏天時季冷子坐在石板上吃瓜時,那雙靈活修長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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