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難相見
第61章 難相見
“...濃煙在短時間內造成人員窒息,也是此次火災事故造成人員遇難和被困的直接原因...”
“針對此次火災事故,黨委及政府高度重視,成立的專案小組目前已抵達臨江...”
幾日前,考察臨江領導班子的檢查組從榆京出發,沈捷年輕時曾任臨江市書記,這次重點考察準備提拔的,是當年和他共事的同僚,所以特批讓他跟随前往。
公務車隊到省裏機場接,一路暢通無阻,車窗外景物越走越陌生,沈捷察覺不對勁,這不是去招待所的路。
果不其然,他剛說完沒多久,車子在市區一棟酒樓前停下。此後,一連半個月都是如此,沈捷他們根本沒有機會去調查,只得私下暗自走訪。
返京前一晚,一行人本來打算吃點當地特色,結果剛出招待所,就被現任書記和市長攔住。
頂樓包間裏,酒過三巡,氣氛熱鬧得古怪。沈捷不願摻合地方勢力,再加上這段時間水土不服,他提不起胃口,和衆人說明情況,招呼副市長司機送他回招待所休息。
淩晨一點多,沈捷半夢半醒,隐約聽到走廊外有走動聲,下一秒房門敲響,是紀檢同僚過來關懷他的身體情況,他回應無事,門外人才走。
突兀的手機鈴聲,将沈捷吵醒,他眯着眼睛看了眼屏幕,看清來電備注後,他瞬間清醒,接通電話。
電話那頭傳來劇烈的咳嗽聲。
“老仇?”
“沈捷,快走,着火了。”
沈捷聞聲下床,他拉開窗,窗戶從外釘死一半,只能拉開一條細縫,濃烈刺鼻的黑夜滾滾擠入,嗆得他連連咳嗽。
火勢集中在東邊房間,沈捷住西邊靠裏,暫時威脅不到他,現在逃生完全來得及。
沈捷推門出去,電話那頭像是察覺他的意圖,呵斥制止他,“沈捷!別過來,調查資料在老嚴房間的保險箱裏,我打不通他電話,你去敲門,把資料帶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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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仇,我得先把你救出來。”
“別來...”對方聲音哽咽悲怆,似下定決心,“沈捷,別來救我,去找老嚴,你們倆把調查的案件資料保護好。”
四周溫度驟升,沈捷眼眶通紅,他咬牙罵了句,“這幫孫子,是沒打算讓我們活着回去。”
“你知道就好...”又是一陣咳嗽,對方聲音嘶啞,他苦澀,也不甘,“快去,別耽誤了...”
通話突然中斷,沈捷站在走廊,四面濃煙讓他方向盡失,他蹲下身子摸索着往前,一間間找老嚴的房間。
期間碰上逃出來的同僚,倆人碰頭又兵分兩路,匍匐着向前。
烈火焚燒中,熱水器接連爆炸,黑煙彌漫,沈捷徹底看不清東西,他靠上牆面,攥在手心的手機忽然響起。
是老嚴的信息,上面是一串數字密碼和一個房間號。
沈捷回撥過去,沒人接電話,他兜頭澆了一桶涼水,從樓道下去,窗戶全部封死,通往老嚴房間的唯一出口,被火苗吞噬,根本無路可走。
而往外的逃生通道,此刻暢通無阻。
生死信念也就是一瞬間的事情,十年前的臨江面貌,忽然在眼前閃過。
爆炸和熊熊烈火,迸射出強烈的熱氣波,老嚴砸破窗戶,和沈捷完成資料的交接。
濃煙中,兩人對視,熱淚盈眶,沈捷狼狽跪在地上,朝他伸出手。
“老嚴,手給我...”
老嚴腿和腰已經燒傷,現在出去,只會是沈捷的累贅,他幾乎是沒有任何內心掙紮,擺手讓沈捷走。
通道角落裏,黑煙彌漫,沈捷眼睛被煙熏得看不清,淚流不止,全憑借着感覺把所有資料掃描備份。
消防和警笛聲由遠及近,大火持續了近四十分鐘,半棟樓已經燒空,等沈捷做好一切,所有的通道都被大火吞噬。
沈捷肩背、手臂和手背,都有不同程度燒傷,密密麻麻的灼痛侵蝕着他的大腦,他把資料壓在身下,手機攥在手裏,抽幹力氣般躺下去。
也就是不到十分鐘的時間,沈捷開始窒息,一切感官的靈敏度都在漸漸消失,空氣裏的濃煙顆粒,完全覆住他的眼球,鼻腔也聞不到氣味,只剩下耳邊火苗嘶嘶啦啦的燃燒聲。
沈捷強撐着撩開眼皮,四周火紅伴随着濃黑,可在這中間,卻有微弱的白光出現。
而白光的盡頭,是岑沛安的身影。
沈捷如釋重負笑了下,可實際上他瞳孔已經渙散,嘴角也一動未動。
在意識徹底消失前,沈捷最後看了一眼他的愛人,和這人世間。
......
臨江在近持續高溫近半個月後,一場瓢潑大雨,讓盛夏暑氣盡消,空氣裏滿是泥土和新枝的澀青氣味。
雨簾中,市中心醫院外禁戒森嚴,車輛不予通行,出租車司機把車停在十字路口,剛要轉頭解釋,後排的人已經拉開車門沖進雨裏。
縣級市臨江,地理位置特殊,最近的機場修在臨市,岑沛安買了最早的機票,下了飛機又被告知需要轉火車,他等不及,出機場打了輛出租。
兩百多公裏的大單,一路上,司機都試圖和他套近乎,沉悶炎熱的氣息中,岑沛安始終一言不發。
醫院有些年頭,牆皮在潮濕中發烏,電梯門開合緩慢又大聲,岑沛安渾身濕透,發梢水滴不止,順着他的輪廓往下,滾落彙集在下巴尖。
他無措地站在門診大廳中央,視線環顧一圈,卻不知道往哪個方向走。
導診臺的護士見狀走過來,用帶着口音的普通話問他需不需要幫助。
住院樓不設特需病房,只得單獨隔出一層,整層六樓安靜如斯,走廊盡頭的電梯封用,而上下樓唯一的步梯通道,左右把守着武警官兵。
重症監護室外,烏泱泱一群人,有站有坐,氣氛焦灼忐忑。榆京有工作安排,沈雲庭和沈康走不開,得知沈捷出事後,匆匆來看了一次,又都被召回。
高眠和其他家人這幾天,則寸步不離地守在病房外,昨晚,桂明燦和鄧海寧他們才騰出時間趕過來。
外面雨勢不見小。
護士把岑沛安領到一樓,朝裏看了眼,好言提醒他,“你進不去的,現在六樓除了會診專家和護士,其他人一概不讓進。”
岑沛安搖頭,只顧往樓上跑,結果在五樓樓梯就被攔住。
武警警惕地打量他,公事公辦的态度,擡手示意,岑沛安聽不進去勸,徑直往裏闖。
這邊鬧騰出動靜,鄧海寧站在六樓欄杆,磕了下牆面,引起樓下注意。
其中一名武警上去和他彙報情況,鄧海寧軍裝未脫,氣勢強悍壓人,眼睛半眯,視線居高臨下地審視着眼前落湯雞一樣的岑沛安。
這種情況,岑沛安知道軟磨硬泡沒有用,只要沒人發話,他根本進不去。
岑沛安衣服濕透,冷冰冰地貼在身上,瓷磚上延淌着他身上雨水的濕痕。他筋疲力盡,拖着沉重的腳步,走到樓道角落坐下。
氣溫黏着悶熱,岑沛安卻冷得不行,他縮在角落裏,瑟瑟發抖。在不知道會死寂多久的這段時間裏,岑沛安唯一能做的,就是仰頭看着通往六樓的樓梯。
老舊的瓷磚灰撲撲的,夜晚亮起的燈也不夠亮,新交班過來的武警,目不斜視地盯着正前方,看都不看他一眼。
到第二天傍晚,岑沛安衣服捂幹,潮熱中散發着酸馊味,他好像也沒察覺,只覺得有點渴。
泡水死機的手機丢在一旁,他摸索着口袋,除了一張泡軟爛掉的衛生紙,什麽也沒掏出來。
樓下有臺自動販賣機,岑沛安撐着牆面站起來,遠遠看着玻璃門,吞咽了下幹疼的嗓子,最後又回到那個角落坐下。
盛夏總是時晴時雨,傍晚霞光滿天,從窗外映照進來,一道颀長的影子交疊在其中,映照在岑沛安臉上。
岑沛安擡頭,看着朝自己走近的人。
“我叫桂明燦,文商銀行的行長,我去啓辰拜訪方嶼舟的時候,我們曾經見過。”桂明燦臉上淡淡笑意,“還記得嗎?”
這麽說,岑沛安是有點印象,他點點頭,算是回應。
他又問,“沈、沈捷呢?”
“病房裏。”
“他醒了嗎?傷得嚴重嗎?”
“抱歉,這個我不能告訴你。”
岑沛安垂下眼眸,雙手無措地絞在一起,黯然無助,緊接着壓抑的哭聲回蕩在陰沉的樓道間。
淚水控制不住地從岑沛安眼眶滾落,他不知道人原來可以流這麽多眼淚,可以哭得這麽絕望徹底,這麽專注毫無顧及。
眼淚就那樣大滴大滴砸在他手腕上,像是高溫下的沸水,燙得他生疼。
“能、能讓我上去看看他嗎?”
岑沛安竭力忍着抽噎,他努力咬清字節,懇切的語氣讓人于心不忍。
他求桂明燦,不停地求。
“這個我決定不了。”桂明燦無波無瀾,他嘆息一聲,“起來,我給你開間房間,你住一夜,明天我通知你家裏人來接你。”
岑沛安聽完搖頭,固執地不肯起來。
“你守在這裏有什麽用呢?”桂明燦說,“你見不到沈捷的,沒有人會讓你見他。”
岑沛安不說話。
他又說,“你真奇怪,明明讨厭他,現在卻又非要見他。”
整個晚上,岑沛安都在否認他讨厭沈捷那句話,沒人聽,他就自言自語。
淩晨前後,醫生來了一次,岑沛安從地上站起來,他想跟醫生下去,被把守的武警攔住。
岑沛安被迫停下,有些不知所措,只能走回樓梯中央,仰頭靜靜看了一會兒,然後走到一位武警面前。
他盯着對方,苦澀地牽了下嘴角,說:“我記得你,幾年前你守在沈捷家門口,不讓我出去,告訴我你是按規定行事...”
那時他們不讓岑沛安出去,現在他們又不讓岑沛安進去。
岑沛安徘徊在樓道,自顧自,又小心翼翼地低聲呢喃,他嗓子太幹,聲音稍微小點就發不出聲。
外人看來,就只是兩瓣嘴唇上下在動。
“我知道你們現在肯定也是按照規定行事...”
“可是我真的很想見見他...”
“求求你們...讓我上去行嗎?”
“求求你們...”
無人應答,持久虛無的空寂,加上兩天兩夜的身體和精神折磨,岑沛安再沒有力氣,他無計可施,脫力跪在地上。
很快,壓抑的哭聲轉變為失聲痛哭,陌生的痛感,突如其來地劃過心底,岑沛安捂着心口伏低身子。
空氣裏灰塵跳動,讓他整個人看起來狼狽、落魄、窘态又破碎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