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澤西
第001章 澤西
七月,澤西島陷入了梅雨季。
陰雨綿綿,斷斷續續的下了十幾天,氣溫卻沒有半分消減,空氣悶熱又潮濕,人像是被裝進了透明的玻璃罐裏,壓抑的透不過氣。
島上,臨近東江水邊一棟紅頂白牆兩層小樓裏,司潼正盯着面前的琴譜,不甘心地再次架起小提琴。
頭頂,老舊吊扇吱呀吱呀地轉着,将這一室的悶濕攪動得黏稠濕膩。
地上,被随手丢在一邊的手機從十分鐘前就閃個不停。
司潼完全沒有理會。
她漂亮精致的小臉被熱氣蒸得微微泛起潮紅,海藻般的黑長發肆意的散在胸前,有幾縷粘在白皙的鎖骨上。
一顆晶瑩的汗珠從額頭劃過臉頰。
但頓不得擦。
深吸一口氣,運弓,揉弦。
凜冽緊迫的琴聲再次響起,是帕格尼尼的《鐘》,往日司潼最為得意的炫技神作,然而不到兩分鐘……
吱啦——
清脆利落的琴聲被迫發出慘烈的走音,整篇樂章再次毀于一旦。
司潼早已面色煞白,任琴弓從手中滑落,發出“咚”的聲響。
她慢慢擡起左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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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有一雙非常漂亮的手,手指柔軟細長,如玉脂膏。
但此時,她如柔荑般的左手卻在微微的顫抖。
窗外,雨下得更大了些,雨打在芭蕉葉上,噼裏啪啦奏起了新樂章。
雨霧隔着敞開的窗戶,浸濕窗簾白色的蕾絲邊。
司潼閉上眼,慢慢将左手緊握成拳,又慢慢地松開。
最終卻像是任了命,無力地垂下來。
*
嗡~嗡~
手機再次震動起來,司潼神情恹恹地撿起手機,看了眼未接來電,直接拒接拉黑一條龍,随後登陸微信。
未讀紅點快趕上晚高峰排大長隊的車尾燈,司潼全都無視,倒是點開一個名叫【業界翹楚】的群。
這是她的發小群,從前天開始就有99+消息了。
司潼點進去正好看見最後一條,來自昨天晚上。
摸魚:林幼雪得意個屁啊!要不是我潼姐手受傷了,有她什麽事!
司潼盯着這條消息看了兩秒,正要退出去,群裏突然又蹦出來新消息。
希希吳:【分享華京論壇:今天林幼雪來樂團彩排送她的人是蔣聞宇!我拍到照片了!兩人好配!】
希希吳:@蔣聞宇我沒看錯吧?你tm和林幼雪什麽情況!
但很快…
希希吳撤回一條消息。
希希吳撤回一條消息。
司潼眉頭輕微地挑了一下,登上校內論壇,一眼看見閑聊區幾個标着“hot”的熱貼。
【大反轉!大二小提琴天才少女司潼竟然敗給了同門師妹林幼雪!】
【恭喜林幼雪成為華京學院第一樂團小提琴首席!】
【華京校草蔣聞宇和林幼雪是在談戀愛?他不是和司潼關系很好嗎?】
【司聞敗類是真的be了吧,蔣聞宇竟然和司潼的對手在一起。】
司潼握着手機的指骨泛起白。
找到與蔣聞宇的對話框,兩人最後一次聊天還是來澤西島前,蔣聞宇問她暑假能不能回來給他過生日,她回複不能,蔣聞宇便再也沒有發過消息。
司潼扔下手機,只覺得躁郁的心連着這梅雨季的悶濕一起發黴,久久透不出下一口氣。
*
中午兩點,下了十幾天的雨終于停了。
天邊出了太陽,太陽将厚厚的雲層往兩邊扒,許久不見的藍天隐隐而現,宣告着這一年的梅雨季終于結束了。
雨後的空氣依舊悶熱潮濕,司潼坐在院中涼亭下那把有些年頭的梨花木躺椅上,神情倦怠地看司老爺子搬弄他那些花花草草。
昨夜雷雨大風,花園裏一片狼藉。
羅漢松掉了一雲,芭蕉竹子繡球芍藥風信子斜倒了一片,半牆淡粉薔薇只剩零星幾個骨朵,花瓣似雪鋪了一地,與密匝的植被交纏,嵌在一地的爛泥裏。
司老爺子愁雲慘淡一早上了,雨一停就立刻出來忙活。
司潼的面色不比那一園的狼藉好多少,半睜着眼把玩着老爺子放在石桌上的南紅玩件,發着牢騷:“爺爺,這就是您誇上天的好地方,早知道您騙我,我說什麽也不來!”
司老爺子聞言直起腰,吹胡子瞪眼:“這丫頭,爺爺怎麽會騙你!”
司潼:“那您知道您孫女這兩天是怎麽活下來的嗎?”
司老爺子心裏一虛:“這不是這兩天雨太大了,船不好開過去,明天讓你劉叔去市裏把空調、咖啡機、飲水機那些東西都買回來。”
司潼撇撇嘴,往躺椅上一躺,有氣無力地晃着。
司老爺子正扶着一株芍藥,語重心長:“爺爺知道你不喜歡這裏,但澤西島是咱們司家的祖宅地,山清水秀,人傑地靈。所謂山動養性,水動慰情,年紀輕輕就要多出來探山玩水,修身養性……等明天天晴了,爺爺帶你出去轉轉,咱們這島可不比你去年去的德國那什麽呂什麽海姆差……”
司潼:“呂德斯海姆。”
“對對,呂德斯海姆,你在那兒吃不好睡不好,回來都瘦了好幾斤……說起來你5歲的時候還跟爺爺回來過一次澤西島……”
司潼無精打彩,5歲的記憶她早就模糊了,她從小到大生活在北方,對南方悶濕的夏季完全不适應,三天前她跟爺爺來到了澤西島,正趕上梅雨季。
陰雨綿綿,一下就是十幾天,雖然他們上島時雨季已經快接近尾聲了,但司家這老宅常年沒人住,設施陳舊匮乏,趕上梅雨季這種陰濕的天氣,整棟房間便濕熱不透氣。
司潼每一天都覺得自己像在蒸籠裏,洗八百次澡都洗不掉身上的黏膩潮濕。
她從小嬌生慣養哪遭過這種罪?上島的第一天就後悔了,只覺得老爺子為了騙她出門煞費苦心,連“如果回家之前你在那兒待得不舒心,爺爺賠你一艘游艇。”都承諾了。
她已經有一艘了,再多一艘有什麽意義?
但來都來了,只能“忍辱負重”地住下來。
現在梅雨季過去了,她想回京的心再次浮動,畢竟澤西島的土窩泥窩實在不如她在京城的金窩銀窩。
況且……
這個時期出遠門……
司潼昏沉的大腦忽的有一線清明。
是呢,這個時期出遠門,爺爺胡鬧就算了,她怎麽也跟着一起胡鬧了?
司潼當即從躺椅上坐起來,将南紅放回石桌上:“爺爺,這雨也停了,我們還是……”
話沒說完,這時,雕花鐵門“咣當”一響,一個身型微胖的女人快步走了進來。
“哎呀,叔,您快別弄了,這些放着我來弄!”
聲如洪鐘,震耳欲聾。
司潼不由得側目,見是一個看上去近50歲的女人,穿一件紅襯衣配黑褲子,戴一頂竹鬥笠,身後背着一個半米高的背簍,皮膚被曬得黝黑,有着當地人特有的樸素與憨厚。
大概是因為皮膚黑,眼睛就顯得十分的明亮,一轉便看到了坐在亭中的司潼。
女人忽的一聲驚嘆:“這是小姐吧,長得真漂亮!真白!比電視裏的明星都漂亮!”
她神情有些激動,摘了竹鬥笠直直的就往司潼這邊來。
司潼當即有了不好的預感,但還沒來及得做反應,那女人黑乎乎的手便伸了過來,将一把葡萄大小的青色果子塞進她左手中。
這還沒完,她又從背簍裏抓出一把甜角。
她抓得太多,甜角從她黝黑的指縫裏擠出來兩個,砸在司潼雪白的連衣裙上,濺起細細的碎屑。
司潼的神經猛得一炸,當場就想把女人推開,但女人動作實在太快,已經把甜角塞進她的右手裏。
這一會兒功夫,司潼左手一把甜角,右手一把青果,再看看裙子上的碎屑……
明亮的星眸泛起一點不可置信,她剛買的連衣裙,某高奢當季新款,才穿了一天!
司潼握着那兩把東西微微顫抖,雙唇緊緊地抿着不說一句話。
司老爺子一眼便知這丫頭是潔癖,氣到了。他微微嘆口氣,樂呵呵的介紹來人:“這是你司平爺爺的兒媳,你要叫孟嬸!”
出門在外,司家大小姐的氣度與修養自然是不可丢的,哪怕她現在抑郁氣結,燥火燃燒。
司潼收斂了所有情緒,從躺椅上站起來,退開幾步拉開距離,冷淡又客氣的喊人:“孟嬸。”
孟嬸一無所知,憨厚地笑着,搓搓手,滿眼期盼地看着面前漂亮的大小姐。
“小姐嘗嘗吧,我家新摘的青梅和甜角,可甜了,我還做了青梅飲,過來給叔送一罐。”
“青梅飲?”
司老爺子聽見這三個字反應極大,渾濁的老眼聚起精光。
“我可有些年頭沒喝小孟做的青梅飲了,可想得狠勒!”
孟嬸哈哈的笑起來,過去扶他站起來。
“從去年梅子成熟就開始釀了,就等着您來開罐呢,您快洗洗手,我給您倒!”
司老爺子頓時沒心思弄他的花草了,連站在亭中獨自郁結的孫女也顧不上了,跟着孟嬸往屋裏走。
“好好,我正饞這一口呢。”
“對了,怎麽不見矜言?”
孟嬸:“在後面呢……”
聲音漸行漸遠,很快,院子裏就只剩下司潼一個人。
她盯着自己手中的兩把東西,看一眼屋內正在洗手的爺爺和準備酒盅的孟嬸,轉身往後院走去。
*
司家的這座老院是島中最大的一座院子,緊鄰東江水,占地約50畝。小樓後院種着一片樹林,司家常年顧人看護老宅,這片樹林被人打理的很好。
其實早年,整座島都是司家的私有産物,島上的居民基本都是司家最早看護老宅的傭人以及他們的子孫後代,直到現在都還受着司家的庇護。
穿過樹林便來到了東江邊,此時太陽已經升起來,江水清澈見底,有風徐徐吹來,江面波光粼粼,金箔閃爍。
司潼伸出手。
咚咚——
青梅和甜角沉入水中。
司潼面無表情,想起那位孟嬸。
她不喜歡這座好似發黴的小島,也不喜歡那位随便就往她身邊湊的大嬸,太熱情的人總令她不适。
何況,她的新裙子髒了。
但當着人的面将別人給的東西扔掉總歸不好,爺爺對這座島上的人和物有眷戀之情,尤其是孟嬸一家,為了爺爺她也不能對孟嬸擺臉色。
扔完東西,司潼面無表情的掏出來濕紙巾,一點一點将手心的黏膩擦幹淨,這就打算離去。
一轉身,腳步突然一頓。
只見她身後不遠處,一棵高大的榕樹下,不知什麽時候站了一個男人。
男人界與青年與少年之間,身量清瘦修長,穿一件白色短袖襯衣,黑色褲子,樣貌十分英俊。
他的膚色并不像島上的人那般黝黑,是健康的膚色,鬓角理的很短,人看着十分幹淨利落。
但此刻,他懶懶散散的靠在樹下,雙臂抱前,狹長的眼眸如深潭,晦暗不明地盯着司潼。
司潼心尖微微一緊,第一直覺是這人來者不善。
她警惕地盯着男人,打算快步繞開那顆樹,但才走過去,右手腕突然一緊,一股大力将她猛地往旁邊一拽。
司潼腳下重心不穩,整個人朝側面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