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章
第 23 章
明明是一個小圓罐, 明明裏頭裝的是冰涼的膏藥,但容惟卻覺得既硌人又滾燙。
自從他出門前将它放入腰間後,一路上他都覺得十分不自在。
長風辦事速率很快, 那晚他交代下去後,短短五六日芙蓉膏就送到了他的手上。
因着下雨賀之盈沒有來他院裏作畫, 那圓圓的膏藥被放置在他房內的桌案上。
一日一日,他越盯着,越打消送出去的念頭,甚至昨日他都決定, 就那樣放在他房內吧——
當作他并沒有專程寫信, 以其他珍寶為代價向他的妹妹交換這膏藥。
可今日出門前, 他還是鬼使神差地順上了這盒膏藥,造成了如今他騎虎難下的局面。
“表哥?”賀之盈觀察他的神色, 又出言關心道。
罷了, 先不急。
容惟将手放回桌上,似是又覺得不舒适, 頗為生硬地端起茶杯飲了口茶。
“無事。”
賀之盈松了一口氣。私心而論,她是很想逛完今晚的燈會的,但若是表兄身體不适,她也必須陪他回府歇息。
春夏交接時節, 此時約莫已将至酉時三刻,天色漸漸轉為全黑,月替日, 但輝煌燈火頂替了月。
賀之盈與容惟坐在窗邊,自是能一眼望到街面。
街道上往熙熙攘攘的趨勢轉變, 無論是鋪面還是小攤販都點亮了燈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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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之盈擔心再不走就來不及了,率先開口:“表兄, 我們去居陽河邊吧,再晚恐是擠不進去了,我曾經就因去得晚了些,被堵在橋上,進不得退也不得,在橋上待了得有一炷香才得以脫身。”
容惟向遠處的居陽河望去。
整個濟江城此刻如星河流動。
星月交輝,烏夜被放飛的祈福燈照亮,如藍色的綢緞流動着閃耀光澤,灑下明輝。
“走吧。”容惟應道。
賀之盈戴上帷帽,隔着那薄薄一層紗,仍不難看出其後的妍麗面容。
她感覺有一道目光刺透薄紗落在她面上,但卻轉瞬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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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每年燈會,河邊都會有專門制了花燈來賣的小販,雖在河旁設攤,但手藝并不差。
有些女娘郎君們不想擠着人過橋,也會選擇先行買了,直接帶來河邊放走。
賀之盈就是那不願過橋的女娘,因着之前她一時疏忽被堵在橋上,自那之後她便吸取教訓,每次燈會前都會派府中小厮提前采買好花燈。
紫錦将花燈從木箱中取出。
長風見狀,明了道:“難怪你出門提了個木箱。”
紫錦嗆道:“也沒見你幫我提上一提。”
長風似是沒想到,只摸頭讪讪一笑,不知如何接話。
“紫錦,你不必跟着我了,今夜難得出來熱鬧熱鬧,你也去尋些新鮮吧。”賀之盈笑着接過花燈。
紫錦面上露出擔憂的神色,“娘、娘子,那您一人成嗎?今夜人這樣多,娘子右手的傷又未好全,要是傷了娘子就不好了。”
賀之盈十分輕松,笑道:“不必擔心,我這不是還有表兄陪我呢嗎?”
說着看了一眼身旁的容惟,将手上的兩盞花燈分出一盞遞給他。
不知是河面的花燈太多,燈火過盛,還是人群過于擁擠,胸口憋悶,賀之盈望向容惟時總覺得他面色似是比之前更紅潤了一些。
紫錦面色擔憂未減分毫,皺着眉還要再說什麽,賀之盈打斷道:“無事的。”又微微側目對着長風道:“長風,紫錦一個女娘,今夜龍蛇混雜,你可否幫我照料她?”
長風頓時愣住了,“啊?”
他一向貼身保護他們公子,怎麽這個賀娘子竟吩咐他舍下容惟去保護她的貼身女婢,這是個什麽道理?
他征詢地看向容惟。
紫錦也是哭笑不得,“娘子——”
原本擔心對方安危的是紫錦,現在竟調轉過來,她家娘子反而擔心起了她的安危。
賀之盈忽感手中一空,那遞向身旁男子的花燈被他接了過去,他的食指指尖還無意地擦過她的指節。
緊跟着耳旁響起一道低沉的男聲,不辨情緒,“去吧。”
長風瞪圓了眼,“公子,您怎讓我……”
容惟一記眼風掃來,長風不情願地閉上了嘴,沒有再說,悶悶地應了聲“是”。
賀之盈也未料到今日的容惟竟這麽好說話,她原以為還得費好一番功夫呢,但瞧他神色,又不似不情不願的模樣。
“長風,那拜托你好生照顧紫錦,多謝。”賀之盈語氣誠懇極了,禮貌地朝長風點頭。
紫錦仍有些割舍不下,但在賀之盈的手勢示意下,只得轉身離開了。
長風将手中的竹子燈籠遞給容惟,随後怏怏不平地跟上紫錦。
目送着兩人上了橋遠去,賀之盈才收回視線,揚了揚手中的花燈,因着右手有傷的緣故,幅度很小,但容惟敏銳,轉過頭來看着她。
她隔着薄紗對着那俊美郎君堆起笑道:“表兄,我們找個略空的地兒放吧,否則會被他們的花燈沖到岸邊的,可不是什麽好兆頭。”
郎君跟着女娘提步往上。
他身形修長,美如冠玉,身旁的女娘雖戴着帷帽,但觀其風姿綽約,手上又提着那樣精美的海棠花燈,便知其不凡。
此時已有不少人聚在河邊放燈,二人一路逆流而上,獲致了不少路人的目光。
挑了一個人跡稍微稀少的岸邊,賀之盈道:“就在這兒吧。”
說着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牽動右手,同時保持身體平衡,以至于不摔到水裏去,将那花燈放入水中。
花燈放入河中,微微轉動了一個弧度,便順着輕緩的水波向下徐徐漂去——
賀之盈望着那花燈彙入無數他人放的花燈內,辨別不出。
回首一望,見那郎君仍站在她身後,拿着她先前遞給他的那盞燈。
賀之盈問道:“表兄,你不放嗎?”
容惟不答。
賀之盈耐着性子又問了一遍:“表兄,居陽河會保佑每一個放花燈的人的,你不放嗎?”
容惟抿着唇,半晌吐出一句話:“我不是濟江人。”
意思是,居陽河保佑濟江人,關他何事?
賀之盈差點沒氣了個仰倒,“不過讨個好彩頭罷了,表兄,你怎麽這樣較真。”語氣不自覺帶上幾分嬌嗔。
郎君又陷入沉默。
賀之盈不明白他為何這樣固執着不肯放燈,同游的興致頃刻間消散不少。
卻又無奈地想道:他一向心高氣傲,今夜看在她當日舍身救她的份上才肯與她同游,又何必勉強他遵照濟江的習俗呢。
女娘咬咬唇,今夜她塗了口脂,紅唇鮮豔欲滴。
“罷了,你不願在居陽河放燈,那祈福燈可是你們京城傳來的習俗,你總願意同我一起放了吧。”
容惟望了她一眼,眼中意味不明,淡淡地應了一聲“嗯”。
賀之盈只得接過他手上的那盞燈,恰巧身旁有一家三口經過,一個總角的小娘子約莫八九歲的模樣,被父母牽着往下游去。
漂亮的女娘将手中的花燈遞過去,“妹妹,這個送你。”
那小娘子有些吃驚,遲疑着收下,面上揚起一個感激的笑,“多謝姐姐。”
一旁的容惟長身玉立,小女娘轉了目光打量了他一瞬,天真道:“姐姐,你這樣好看,這個哥哥為什麽不想和你放燈呀?”
濟江有一個習俗,每年一度的燈會時,有情人會一同在居陽河放燈,以求終生不渝,此情永駐。
但賀之盈原本并無這樣的念頭,放花燈是她的慣常而為。
那小女娘的話如一道雷般劈進她的心裏,聰明的女娘頃刻便明白,為何方才那郎君又變回了原本矜傲的模樣。
賀之盈僵了半邊身子,被天真的小娘子當面戳破,面上的笑瞬時是挂也挂不住,勉力地擠出一個詭異的弧度,喉頭凝滞,竟不知道如何回答她。
在小女娘身側的父母聞言也是大吃一驚,忙對着賀之盈賠禮道:“童言無忌,娘子莫往心裏去。”
賀之盈極力維持面上的笑容,俯下身與她平視,費力地用右手掀起帷帽的薄紗一角,露出半邊臉,笑道:“你又未見到我的容貌,怎就誇我好看?”
那小女娘甜甜一笑,露出小小的貝齒,“姐姐你這般好心贈我花燈,不用想也知道,一定是個美人兒,現下一見,果真如此。”
賀之盈心下一暖,輕輕地拍了拍她頭上梳起的一個角,“快去放燈吧。”
望着那個拿着花燈的身影越走越遠,賀之盈先前心中的少許暖意漸漸散了,變得寒涼。
原本被她極力緩和的氣氛又凝固下來,明明是熱鬧的居陽河畔,不少女娘郎君結伴出游,歡聲笑語,笙歌鼎沸,但卻似乎有一道屏障将她二人嚴嚴實實地罩住了。
此刻,她與容惟之間是那樣的尴尬,她又是那樣的難堪。
而在一刻鐘前,賀之盈還在為二人獨處而開心,容惟當時也還未排斥放花燈。
他那樣敏銳,定是無意中發現了這個濟江人之間自發而成的習俗。
賀之盈悶悶不樂地想。
他突然轉變的态度,以及他的堅執,無非只有一個緣由——
他不想,也不願同她放燈。
明了個中意思的女娘心石凝寂地沉到了海底。
她本以為,他今日應承了與她同游燈會,又允準了長風的離開,默許了他們的獨處,他終于有所松動了。
她本以為,她本以為……是她的舍身相救,令他改變了态度。
可是,賀之盈此刻卻無比清晰地意識到,身旁的郎君高傲、冷漠,拒人于千裏之外,她只能以救命之恩要挾着讓他同游,但卻始終捂不熱他心中的寒冰,他就像是終年落雪的南山上的那棵固執挺拔的雪松,無論積再多的雪,都無法壓彎他一絲一毫。
事已至此,那祈福燈,還要一齊放嗎?
先不說二人現下氛圍凝滞,只是她如今是個右手有傷的人,根本無法提筆寫字,又怎能在祈福燈上寫下心願?
但賀之盈不願放棄。
無論是出于她每年一定會放飛祈福燈,于上許下心願——
還是出于她由小自大都是一個倔強執拗的女娘,不撞南牆不回頭。
女娘自嘲地想,在固執這一點上,她與容惟倒是相像。
她心中頃刻便定下了注意,正躊躇着不知怎麽對郎君開口,又見他将手移至腰間。
又傷口不适了?
“表兄,你若是傷口不适,不若你先回去吧,我一個人放祈福燈也可以。”
賀之盈開口依舊柔和體貼,仿佛沒有發生先前的事。
郎君劍眉緊皺,語氣冷了幾分:“你想讓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