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大婚

第01章 大婚

時逢雪夜,點點飛白落于謝府滿檐的紅綢。

本是臘寒之日,前來謝府道喜的賓客一多,仆從們又煨上熱酒數盞,歡聲笑語裏,平添了幾分暖意。

新郎身旁的老嬷嬷躬着身,穿過一衆喧嚷,獨步至寂然無聲的喜房。

推門而入的吱呀聲裏,老嬷嬷移步至屏風後,對端坐在榻沿的新娘沈晏如欠身道:“二公子讓奴婢前來捎話,還請少夫人再等等,宴上客人多,他正招呼着,待尋了機會脫身,就撇下他們回房來。”

新娘正襟危坐,仍持着方掀了紅蓋頭、戴着鳳冠的模樣,珠玉之下,是一張清絕出塵的臉,老嬷嬷目光下移,瞄了眼榻上喜被,那緞面整潔勝新,一絲褶皺都不曾有。

她由此看出幾分端倪,怕是二公子謝珣去迎賓客敬酒的間隙,沈晏如就這般靜坐着等郎君。

老嬷嬷轉念憶及半刻鐘前,謝珣迫于迎客将要離開喜房,臨走時兩步一回頭,三步一折身,對沈晏如今日的紅妝不吝贊言,覺着如何也看不夠。

不曾想小娘子把謝珣的話記在了心裏,這才未卸冠更衣,想讓待會兒回房的謝珣再瞧上幾眼。

老嬷嬷滿意地抿開笑,如此看來,這二人真是情投意合,恩愛至極。

謝珣心系于沈家這位孤女沈晏如,這是全府皆知之事。只是門不當戶不對,國公府與沈氏這樣沒落的士族,如何也不相稱。故謝珣為娶沈晏如為妻,央求了祖父謝老爺子良久,老爺子才松了口。

豈料謝珣提親之時,當着所有人的面,立誓今生只娶沈晏如一人,永不納妾。此事傳到謝老爺子耳邊後,他急得差點杵着拐杖追到沈家去。

不過老嬷嬷也知,哪怕謝老爺子真的到了沈家,也沒法阻止二公子。謝府對這自幼險些夭折的二公子向來寬容,甚至是有求必應,毫不誇張的說,謝珣就算想要夜裏的星子,謝府也會想方設法為他摘。

只是這樣相較下來,小娘子沈晏如倒是顯得可憐。

老嬷嬷聽說,沈晏如年過及笄時,家裏不幸遭山匪屠戮,只剩了她這麽一個孤女,且是由二公子救下才得以活命。此後沈晏如寄養在其大伯家裏,直到守孝畢,謝珣上門提親。

想起沈晏如的身世,老嬷嬷看着眼前大紅嫁衣下,小娘子稍顯羸弱纖細的身形,無聲嘆着,心想這也算是苦盡甘來。以二公子的心性,沈晏如嫁到謝家來,自是不會受到半點虧待。良緣得成,二人将來的好日子定是長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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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聞沈晏如輕輕嗯了一聲,老嬷嬷續道:“二公子還說,少夫人若是累了,可先沐浴更衣,好生歇着,夜裏雪大,莫要因為等他着涼了。”

沈晏如搖了搖頭,冠上珠玉微聲作響,“不急于一時,我便在此候着珣郎吧。”

老嬷嬷不再出聲相勸,叮囑了幾句便退出了喜房,屋內很快只留她一人。

沈晏如盯着正燃的龍鳳花燭,火光濃烈,她一時又有些恍惚。

好似父母慘死刀下之事才發生在昨日,今日她已嫁作新婦。

明明不久前,娘親還拿出為她縫制好的嫁衣,笑問着沈晏如中意什麽樣的郎君,好讓爹爹為她找媒人上門探探風。那時爹爹還說,若是自己沒有喜歡的郎君也好,她可以一直在父母膝下,由爹娘疼着她。

只如今,那座回不去的宅邸成了她夜夜躲不掉的噩夢。

父母音容不複,她孤存于世,覺得自己像是漂浮不定的野萍。

與其說,她是想讓歸來的謝珣多看幾眼她的紅妝,不如說,她分明是因為思緒雜亂,在那鬧哄哄的喜堂裏行完禮後,她只想獨自靜靜,收拾亂糟糟的心緒,所以也未顧及褪去嫁衣。

但老嬷嬷這般說,在前院敬酒的謝珣仍顧念着她,沈晏如也想起他臨走時所言,索性順着謝珣所想,等着他回房便是。

滅門慘事的發生,僅是在一夜之間。

那段血塵布滿的記憶時時折磨着她,讓她心生悲恸,思緒難平。

偏她想不起更多的細節,沈晏如每每強行去回憶,想讓自己窺得當夜之事時,只記得那會兒自己縮身在牆角裏。

極度恐慌,極度憂懼。

模糊殘缺的畫面中,卻有一背影魁拔,持劍而立,為她擋住所有刀光血影。

沈晏如只記得這裏了。

若再逼自己去想這段回憶,她便會頭痛欲裂,難受不已。

那夜過後,她高燒不止,傷病纏身,醒時見着謝珣守在她身側,悉心照料。這樣從小養在權貴世家、遠離庖廚的公子,竟為她親手煎藥熬湯,哪怕那時她見他手背上盡是大小不一的燙傷,他也心甘情願。

謝珣救她、照顧她,待她呵護至微,這已是超出尋常相助于人的情誼,沈晏如知悉他的心意,也明白自己當下的處境。

父母故去後,沈晏如被大伯接到了其家暫養。

這般寄人籬下的日子并不好過,沈晏如在家中出事後變得極為敏感,她如何看不出,大伯一家對她并不待見?

守孝一過,大伯母也不知從何處聽來了謝珣欲提親的消息,拉着沈晏如誇談謝家是如何好,此次高嫁是如何難逢的機會,讓沈晏如莫要錯過雲雲。

那架勢,像是恨不得把沈晏如連夜送到謝家去。

謝珣是她失去所有後,在暗夜獨行時遇到的一盞燈。

若是沒有謝珣,她早已死于山匪刀下,或是病死在無人在意的角落。又或許等父母喪事畢,大伯家就随意把她許一戶人家,草草嫁了完事,至于那戶人家的郎君好壞與否,沈晏如喜歡與否,都不重要。

也只有謝珣在意她的喜樂哀怖,會關心她的一切。

沈晏如知曉,嫁給謝珣,是她身世浮沉之時得來的莫大良機。她可以敞開心懷依賴于他,不用再日夜戰戰兢兢、擔驚受怕着将來某日自己就被人棄在了何處。

私心而言,她沒有理由去推辭謝珣的提親。

屋外雪聲愈沉。

沈晏如呵着白霧,活動了一番凍得僵硬的手腳,起身步至案邊,提起壺徐徐倒着熱茶。

适逢外面輕微的腳步聲漸近,尤為清晰。

是謝珣回來了?

沈晏如下意識擡頭往門邊看去,“珣郎?”

話音方落,沈晏如未察覺自己倒茶的手一偏,那滾燙的茶水徑直澆在了她的虎口處,頓時燒灼之痛蔓延至指節,她松開了茶盞,疼得呼出了聲。

茶盞摔落于地的霎時,屋門亦被推開。

聽聞身後稍顯匆促的足音傳來,沈晏如知謝珣定是又會心急她磕着碰着,連忙說道:“夫君,只是被燙了一下……”

她拿出絹帕細細擦着手上的茶水,晃眼見着現于視野的衣擺非是大紅喜服,而是沉郁的玄青。

沈晏如心頭一凜,訝然擡起頭,入目的是一身量高大的男人,昂藏七尺,軒然霞舉,自己仰起臉也才至他胸前。

她往上看去,正對上一雙生得淩厲的眉眼。

那漆黑的眼仁兒深邃,斂着夜色,此時目光落在她略有慌亂的面容上,極具壓迫感。猶如難收于鞘的利刃,一寸寸劃開她的表皮,想要透過她浮于言表的神情,窺得更多內裏。

這樣的感覺過于壓沉,沈晏如倉皇退着步子,不由得別過了臉,躲開了他的目光。

她亦認出了來人。

——謝家長子,大公子謝讓。

沈晏如低頭喚了聲:“兄長?”

她的嗓音不禁小了好許。

平心而論,沈晏如對于她這位夫兄,确實莫名有些怯懼。許是他生性冷厲,沉穩矜重,不似謝珣那般親和近人,又許是他那雙眼暗含的氣勢過于鋒銳,她從不敢與他對視。

她所知的是,謝讓年紀輕輕位居大理寺少卿,處理過諸多命案,平日裏懾于他威嚴的人無數。淮國公謝老爺子也很看重這位長孫,将來謝府的家主之位,非謝讓莫屬。

此番回想起她未見得來人,叫出口的那聲夫君,沈晏如驀地覺得臉頰發燙。她只是想着她與謝珣既是拜過堂,二人已是夫妻,按理來說她也應當改口,沒想到第一次這樣喚出,就喊錯了人。

濺落的茶水仍冒着熱氣,謝讓挪眼瞧見她被燙傷的左手處,白皙的肌膚灼成了粉色,細若無骨的指尖還沾着點點水漬,此時微微顫着,應是有些疼的。

似是察覺到他的打量,他看着她不自然地蜷着手指,把那只傷手縮進了袖裏,只露出小小的瑩白指節。

謝讓收回了眼,語氣淡漠:“嗯,正巧路過,聽聞聲響,以為出了意外。”

沈晏如一時覺得喜房有些逼仄,讓她極為局促,她垂眼盯着繡着花樣的鞋尖,那地面由着燈火勾勒出他的影子亦龐然,襯得一旁她的身形越發纖弱。

男人只需再近半步,他身形所置下的影便可将她渾身包饒。

“多謝兄長關心……弟妹并無大礙。”

這下謝讓沒再說話了,屋內悄無聲息,偏偏沈晏如能感受到他的目光仍落在她身上,如芒在背。

她聽老嬷嬷提及過,謝家倆兄弟的關系極為要好,想來謝讓也算是看在弟弟的面上,順帶照拂她一二。否則像謝讓這樣的人,方才怎會闖門而入,關心她是否出了意外呢?

但沈晏如依舊忍不住緊張,她和夫兄算不上熟絡,連話也沒搭過幾次,眼下這等沉悶的氣氛,壓得她有些喘不過氣來。仿佛她才是那個被謝讓綁在刑牢裏、正耐心審查的犯人,無處遁形。

恰而門外老嬷嬷出聲提醒着她:“少夫人,二公子已回院了。”

聞及此,沈晏如如獲大赦,她忙不疊地對謝讓稍一作禮,“珣郎怕是飲了不少酒,我去接接他。”

實則她知曉,自己只是不想與謝讓同處一屋內,尋着由頭離開了喜房。

屋外,雪尚未休,沈晏如提起衣裙,也顧不上冷,三步并作兩步踩在軟雪上,窸窣作響。

昏沉視野裏,沈晏如遙遙望着轉過廊庑的紅衣,那熟悉的身影匆匆踏過茫茫雪色,正朝她步步而來。

頃刻間,喜色浮于她的眉梢,連着唇間呵出的白霧都促然起來。

謝珣盼着回房見她,她又何嘗不是?

待看清謝珣面容,沈晏如才發覺他的神情似是有些慌張,又似是在害怕。

這般偶然捕捉到的情緒,眨眼就消失無蹤,于朦胧夜色裏更像是錯覺。因她駐足原地,再度投以長長凝望的目光時,謝珣依然是那樣銜着笑意,燦然如星。

沈晏如欲開口喚他時,忽見謝珣看向了自己身後。

循着謝珣的目光回頭看去,唯見燭火通明處,謝讓已是從喜房而出。

那身玄青與各處裝點的大紅格格不入,謝讓立身檐下,止步于暗影前,他的面容被藏進火光的背面,叫人難以看清。

卻聽撲通一聲悶響傳來,沈晏如朝謝珣處看去。

已沒過腳面的雪地裏,謝珣半跪于地,他半垂着頭,一只手緊緊捂着心口。

只見謝珣面露痛苦,吐出一口鮮血,淌過身前雪白。

沈晏如本是笑得梨渦淺淺的面容僵住,氣息頓然凝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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