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守靈
第03章 守靈
一聲喝止傳來,沈晏如只覺衣上數雙蠻橫拉扯的手一松,她顧不及被勒得生疼的胳膊,連忙撫平着斬衰服上的褶皺與裂痕,強忍住心頭的酸澀。
這喪服,是謝珣在這世上與她最後的關聯。
重重白幡間,她擡眼便見着了謝讓。謝讓的身量本就挺拔,于錯雜人影裏尤為紮眼,回想起方才那道喝止,應是他沉聲阻止了欲動的仆從。
沈晏如極為意外。
明明半燭香前,他還在曉風院勸阻自己赴靈堂,今時怎的又現身于此幫她?
沈晏如怔怔看着謝讓冷厲的面龐,想起謝珣生前與兄長最是要好,今此得兄長庇護,她也算是承了謝珣的幾分情。
随着謝讓的到來,靈堂氣氛逼沉了好許,一衆仆從退散立于兩旁,向謝讓垂首佝着脊背,不敢動彈。
謝讓不疾不徐地步至謝父跟前,俯首行禮,“父親,這裏是二弟靈堂。”
話中強調的意味,尤為明顯。
謝父自覺面子挂不住,如此說來,倒顯得他這做父親的不對,非要在靈堂裏同沈晏如吵鬧,擾謝珣清淨。不過對這自小就不親近、養在老爺子膝下的大兒子,謝父發作不出來,反是怒瞪着近處的仆從。
“沒聽見嗎?還不快把這掃把星拖下去!”
謝讓掃了眼仆從,懾住了其動作。
謝父方壓下去的火又起,他徑直問謝讓:“你這是何意?”
沈晏如自是留意到了謝讓與其父親之間的古怪。
比起謝父的命令,謝府的仆從更聽從于謝讓,這般看來,謝讓在府上的話語權比她所想象中還高。而眼下謝讓有意維護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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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晏如上前一步,對謝父恭謹地行了一禮,放軟了聲,“謝伯伯,晏如要為珣郎守喪,您惱我也好,氣我也罷,可待頭七至時,珣郎若知我沒為他守靈,想來走得也不會安穩。”
此番裏外皆不占理,謝父臉色越發難看。
謝讓負手而立,對謝父視若無睹。
旋即管家匆匆來報,“老爺,國公爺讓您去他書房一趟。”
謝父瞪圓了眼,心知這樣的安排是謝讓所為:“讓兒,你——”
謝讓面不改色,玄青衣袖微微擡起,“請。”
待謝父走後,靈堂複了寂靜,唯有屋外風聲作響。
謝讓目光落在沈晏如身上,後者似是在發呆,杵在原地久久未動。
他瞄了眼不遠處白幔覆着的棺木,“不是想守靈麽?”
沈晏如始才回過神,她埋頭正想道謝時,低垂的視野裏,只見謝讓的步子已朝外邁去,頭也不顧地離開了靈堂。
她望着漸漸消失于視野的背影,心底掠過一絲遲疑。
堂內很快只剩下沈晏如跪在棺前,還有老嬷嬷在旁躬身點着燭。
沈晏如攥着喪服,粗粝的生麻在手心摩挲得用力。
前不久,她才為父母守孝,也是在這樣的靈堂裏,哭得撕心裂肺,哭到最後,連眼睛都模糊了好些日。如今她再身處這般場景,卻覺異常平靜,她依舊紅着眼,只是哭不出來了。
謝珣已死,她再無依靠。
從前疼愛她的父母不再,新嫁的郎君故去,她這樣一個孤女,不過是任人宰割的魚肉。就像謝父的一句話,她就可以被關在荒廢的院子裏,也可以被驅逐出府。
而眼淚是最為無用之物,改變不了她的處境半分。
大伯家自是回不去了,如今她只能想辦法留在謝府。
哪怕是終其一生謝珣守寡,遭盡冷眼。
可這又如何呢?
她的命,她的後半輩子,本來就是謝珣救來的,她為他守寡,本應如此。
沈晏如開口問向老嬷嬷:“您可以同我說說,珣郎的舊疾嗎?”
老嬷嬷慢悠悠回過頭,奇道:“少夫人不知情嗎?”
沈晏如茫然地搖搖頭,難道她應當知曉此事嗎?
謝珣曾有舊疾一事,還是她在他弱冠禮前知曉的。當時沈晏如瞧見了他随身攜帶的長命鎖,謝珣便同她解釋,他小時險些夭折,一直佩有長命鎖,至成年無疾,長命鎖也将随之卸下。
至于這舊疾何來,又怎會多年後複發,她一概不知。
老嬷嬷緩步走近,回憶道:“二十年前,主母懷着二公子的時候,與沈家夫人同居京郊的避暑山莊。當時沈家夫人,也身懷六甲。”
沈晏如驚道:“沈家……夫人?”
老嬷嬷點頭,“是的,也就是少夫人您的母親。”
沈晏如為之一怔,她不知自己的母親竟與謝家有往來。
只聽老嬷嬷徐徐說着:“當時已近臨盆,夜裏突發大火,兩位夫人都動了胎氣。沈家夫人生下的孩子當夜夭折,而主母所生的二公子亦是險些留不住命,頭幾年,一直靠各種名貴藥材養着。”
也就是說,當年因為這場意外,自己曾失去了一個哥哥或是姐姐,然後才有了她沈晏如。沈晏如想起這些年,父母看着比自己年長幾歲的孩子,偶爾露出的傷感,并非為假。
只是陳年舊事傷神,她年紀尚輕,父母從未提及過。
難怪……難怪謝父對她如此排斥。
或許不只是因為謝珣身死,二十年前的意外之災,指不定謝父自那時起就對沈家有偏見,這才将氣撒在了她身上。
可她與謝珣的婚事,起初又是有謝家主母點頭的。看來對于這陳年舊事,謝家主母與謝父都持有不同的态度,這其中,應是有更深的隐情。
老嬷嬷續道:“那時主母請了好些名醫都不管用,好在京城有個跛腳大夫,懂得治這種弱症,就搬到了府上照看二公子。後來二公子漸漸長大成人,不再發病,他就搬了出去,那大夫就住在離府上不遠的巷子裏。”
沈晏如喃喃着話:“昨夜……”
昨夜謝讓背着謝珣去大夫家裏,她記得真切,那大夫确實跛了一只腳。
此番冷靜下來,她循着昨夜之事回溯,驀地發現不對勁之處。
那時謝珣出事、口吐鮮血,她驚慌大叫,竟未引得一下人前來。反觀庭院裏,只有她與謝珣、謝讓三人。
——這不正常。
沈晏如望着眼前的老人,試探性問着:“嬷嬷,昨夜,昨夜珣郎回來時,為何祛疾院裏……沒有人?”
老嬷嬷登時局促起來,“這個…因為…是……”
沈晏如默然半刻,低聲道:“昨夜叫我去接珣郎的是您,事後消失無蹤的……也是您。”
老嬷嬷明了沈晏如話中意味,當即撲通一聲跪下,“那會兒是二公子讓奴婢帶着下人們退出院外的。奴婢可以用命向少夫人保證,我所言非虛!但沒能料到之後二公子會……”
沈晏如擡起頭,望着眼前沉寂的黑色棺木,雙目恍恍。
謝珣……有意讓其餘人退出院外?可他為何要這樣做?
心中亂絮更甚,她抿着唇,指腹撫着麻衣上的線頭,陷入了沉思。
那時謝珣回來時,步伐似乎有些倉促,像是特意趕回來的。當時的她在做什麽?
當時的她……遇到了夫兄,謝讓。
***
入夜時,雪漸沉。
靈堂通敞,不易避寒,老嬷嬷掌燈離去前還特意叮囑了沈晏如一番,勸她守到夜半便回院歇息。沈晏如含糊應着話,仍舊留到了三更夜。
她倒是覺得,回到那荒敗的院落,和獨身在靈堂裏也無甚差別。
都是一般冷罷了。
幽微燭火裏,沈晏如搓了搓冰涼的手,縮身跪在靈前。這樣無人相擾,也不必費心思應付謝府上的人,反而讓她緊吊着的心松緩了幾許。
身後忽的傳來極輕的腳步聲,于寂寂暗夜分外清晰。
有人來了?
沈晏如循聲看去,随風晃動的模糊影間,掠過謝讓的臉。
“兄長?”
謝讓止步棺前,望着跪在眼前的沈晏如。
她的面龐蒼白,眼尾堪堪染着紅色,身上喪服被撕扯的裂縫尚在,随着她轉過身的動作,從袖中露出的細腕還餘有勒痕,如何見着都是一副易碎脆弱的模樣。
像是昨夜恸哭着的她,今日靈堂裏毫無招架之力的她,明明那麽柔弱,那身軀不堪一折,他輕輕碰着就能揉碎。
偏是這樣的她,倔着雙眼,孤身立于黑暗裏,不曾生懼。
他稍一點頭:“嗯。”
沈晏如不明值此深夜,謝讓出現在此的緣由。但借着昏昏燈火,見他深邃的眼眸始終盯着棺木,她由此猜着,許是謝讓顧及謝珣的死,夜裏難眠,特來看兩眼。
畢竟白日裏謝讓忙于府內的事,也無暇守靈。
沈晏如端看着面如止水的謝讓,只覺這謝家大公子平日把心緒全藏在表面之下,從不讓人覺察他的心思與情緒。但明明,謝讓也是個有血有肉的人,他也會因為弟弟的死而難過,昨夜謝珣出事時,他的情緒亦是悲絕。
她無聲嘆了口氣,“兄長去歇息吧……這裏有我陪着珣郎就夠了。”
謝讓不置可否,“我也是他哥哥。”
言下之意,她能留在這裏為謝珣守靈,他為何不可?
沈晏如自知他會錯了意,“抱歉…我不是這個意思。”
謝讓沒再說話,靈堂內一片沉默,靜得唯有白幔被風掀弄的聲響。
沈晏如躊躇良久,擡頭看着幾步之遙的謝讓,沉吟道:“兄長,我能……”
謝讓打量的目光落至,又是那樣帶着窺探的,欲把她抽絲剝繭,或是以利刃将她開膛破肚,把她盡寸展露無遺。
不得不承認,她怕他這樣的眼神。
沈晏如避開了他的眼,弱聲問着:“我能冒昧問個問題嗎?”
謝讓答允:“問。”
沈晏如掐着指節,把此前的猜想和盤托出,“珣郎生前,可有和兄長發生矛盾?”
若是那時謝珣一反常态的舉動是源于謝讓,那麽他們二人是有着什麽不可宣揚的糾葛?所以謝珣才會匆匆趕回,并在此之前撤掉庭院所有仆從。
謝讓的聲線聽着無甚起伏:“怎麽?”
沈晏如忐忑道:“昨夜……”
謝讓微眯着眼,以為她提及他會出現在祛疾院的緣由,“昨夜是我飲多酒,走錯院子。”
沈晏如還欲言說的話一頓,她懵然地眨了眨眼。
她有在問這個問題嗎?
謝讓接言道:“二弟與我……”
沈晏如屏息靜聽着他所言,卻是戛然而止。
只見謝讓眼睑稍擡,冷冽的目光飄忽至她身後,似是留意到了什麽動靜。
沈晏如悄然回過頭,卻是什麽都沒瞧見。
但風聲漸促,飄動的簾幔掠着一道腳步極輕的影子,依稀見得刀光藏在其手邊,若隐若現。
沈晏如呼吸一滞,這是何人?
她轉而看向謝讓,正欲出聲時,便見燭火倏忽明滅,謝讓已逼近于前。
寬厚的掌心捂住了她的唇,沈晏如只覺腰身一緊,晃眼已是被謝讓抱到逼仄的角落裏。
她下意識想要掙紮,耳畔徐徐掃過的氣息忽熱。
“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