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夜半

第06章 夜半

謝讓其實沒有想過走。

她身上的傷太多,早前他抱着她回曉風院時,便囑咐了自己的随侍白商送上好的傷藥過來。眼下估摸着時辰,白商應當也要把藥送到了。

只是不知為何,她那一句近似請求的兩個字,就輕易地把他的動作喊停。

就像是任她操縱的木偶,他的四肢都有無形的絲線牽連,那線的彼端被她攥在手中,他的一行一止,都為她所控。

實則他清楚,她很少牽起這些絲線,更多時候,是木偶長長凝望着她,被她的心緒、她的所有牽引,她從來不知。

謝讓松開了她的手臂,任由她勾着自己的脖頸。

他看着她細眉微蹙,緊阖的眼處,眼睫輕輕顫着,應是極為痛苦。

她并未醒來,那喊着他“別走”的話,更像是睡夢中的呓語。

她真的是在喊他別走嗎?

謝讓斂下眼,心底似是倏地被銳器迅然劃過一道。

她不過是不知道眼前人是他,并且是把他當成了她的夢中人。

她的夢中人……

謝讓心裏當然是有答案。只是這答案不論怎麽求證,唯獨不可能是他。好比他查案,尋得線索,還原真相,求證結果,皆是根據事實有所循。

而在她那裏,擺在眼前的事實是,他謝讓是一個與她無甚交集的陌生人,至多,就是她夫君的兄長。若非有着這層關系,只怕自己在她眼裏,根本毫無記憶可言。

倘若,倘若他告訴她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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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訴她這一切都是假的,是陰差陽錯,颠倒事實因由得來的果,這一切都是錯的,是一開始的錯誤未被修正,導致如今覆水難收……

這樣的念頭曾盤桓于心口,像一朝破土而出的惡念種子,肆意蔓延生長,卻又被他生生掐斷。

理性告訴他——既然覆水難收,那便将錯就錯。

她已經夠難捱了。

家門禍事,種種變故壓着她的脊骨,他又何必再給她添苦痛?她的身體也并不适合記起這些。

矯正注定是疼痛的,更何況是這樣從最初就生錯位置的根,勢必要連根拔起,折斷,另植于地。

他不該這樣殘忍。

此番隔得近了,又保持着俯身而下的姿勢,他稍一垂眼,她身上的傷痕一覽無餘。

想來沈家把她養得極好,那衣下的皮肉細嫩光滑,卻是因頻頻受傷而留下了好些紮眼的痕跡。以及她的後背,那道粗粝的、稱得上醜陋的長疤,第一次完整地展露在他眼前。

謝讓一時覺得呼吸滞澀起來。

她本該不用遭受這些疼痛的,也不會留下這道醜陋的痕跡。

哪怕那夜在沈家,她也不必從那個角落裏跑出來,為他擋這一刀。當時她藏的位置很好,那些惡匪并沒有發現她,他們的注意力盡在自己這個突然闖進宅邸的人身上。

卻為了他……

思及此,幾乎是不受控制地,謝讓擡起手撫着她的後背,以指腹輕輕摩挲過那道疤痕。

好似這樣,他便能通過這道疤,感知到她的疼痛。

即便這傷口早已愈合脫痂。

适逢屋外腳步聲漸近。

“大公子,藥——”

白商話還未完,就被噎在了喉嚨裏。

他甫跨進門檻,便見床榻處,大公子俯身在沈晏如之上,那如細藕的雙臂勾連着謝讓的脖子,二人的身形交疊相連,像極了正在纏綿雲雨。

這曉風院裏的卧房本就簡陋,說是臨時收撿出來的柴房也不為過,只有必備的家居陳設,一榻一案,連個屏風都不曾有。唯一的炭火,也是大公子昨日吩咐才添置上的。

故而白商一入內,直直撞上這等緋色畫面,驚得他目瞪如鼓。

聽聞聲響,謝讓回過神,從容地拉起垂落的衣袍為沈晏如披上。

随後他起身望向白商,神色鎮定。

白商瞄了眼榻上昏迷的沈晏如,心中恍然,原來大公子只是在為二少夫人拾起掉落的衣袍,為她重新披好。

也是,他在想什麽?大公子向來不近女色,又怎會趁人之危呢?更何況,這是二公子的妻。

謝讓接過白商手裏的藥,“去打盆水,要冰的。”

白商得命退下後,跨出門檻時又暗嘆這沈氏不好命,好在她遇着的是大公子,大公子為人正直,加之二公子之故,他對身世可憐的弟妹多加照看也是情理之中。

許是白商進門時的動靜過大,又許是沈晏如睡得本就不安穩,謝讓在一旁挑撂着炭火時,忽聞身後傳來她的輕咳聲。

沈晏如是在疼痛中醒來的。

彼時她還擡不起沉重的眼皮,只覺喉中煙氣尚在,嗆得她連連咳嗽。她下意識動了動手指,那鑽心的痛覺瞬時讓她低吟出了聲。

自己還活着?

思緒徐徐流轉,沈晏如回想起那時她身在靈堂,她用香灰撲滅了棺木上的火,卻是在費力挪開棺蓋一角時,始才得見,棺木裏謝珣的屍身為假。

得知謝珣屍身早被轉移,沈晏如繃緊的弦随之一松,加上渾身太過疼痛,疼得她兩眼發昏,接着她便癱軟在地,逐漸失去了意識。

按理說,她應當葬身火海了才是。

淡淡的安神香落在鼻尖,淺淺萦繞,越發明晰,那氣味她早前在靈堂已熟知,這是謝讓身上的。且她感知到身上所着的外衣布料陌生,不像是她自己的,那麽只可能是……

謝讓救了她。

如她所料,沈晏如費勁睜開眼時,那一身墨色在模糊的視野裏逐漸成形,不用刻意去猜也知,這人正是夫兄謝讓。

與此同時,耳畔還有着水聲濺落的嘩響,像是有人在擰着帕,濕漉漉的水跌進木盆裏的動靜,不多時,随着漸近的水霧,她察覺那道墨色身影貼近了她身側。

沈晏如已看清了眼前。

謝讓拿着方擰好的帕,走近了榻邊,她幾近是倉皇從榻上坐起。

卻又因動作太大,身上的傷勢随之扯動,她被疼得蜷縮了身,半個身子屈在了厚厚的布衾裏,連着面容也埋了進去,一并捂住了她口中的痛呼。

謝讓自是察覺她醒後下意識退避的反應,他望着陷在被子裏的沈晏如,眉心微皺,語氣不自覺地嚴厲了幾分:“不上藥,只會更疼。”

他卻不由得去想,若她醒來第一眼見到的是二弟,她還會如此嗎?

沈晏如擡起頭,正對上謝讓的雙眼,那目光中含着冷意,讓她不寒而栗。

她看着謝讓手裏的濕帕,明知他是好意,她卻有些不知所措。一想到眼前照顧她的人是自己亡夫的哥哥,她心底的抗拒油然而生。

先不論身份的懸殊,她與他,似乎不應當這麽親近。

沈晏如斂下眼,伸出手試圖去接那擰好的濕帕,“多謝兄長……我自己來便好。”

畢竟這曉風院裏無一仆從,她使喚不了誰來代替謝讓為她上藥,只能自己動手。

但指尖觸及那沾着水珠的帕子時,沈晏如忍不住呻丨吟一聲,驀地縮回了手。

她倒是忘了,她的雙手在靈堂裏被香灰燙傷,根本無法靈動自如。

沈晏如咬着牙,顫着發疼的手指,十指連心的痛猶如針紮,她難以壓住喉嚨裏的聲音。

忽覺自己手腕被一濕熱的掌心箍住,她聽他低沉的聲線從跟前傳來。

“忍着些。”

魁拔的身形就此半跪而下,謝讓蹲身在她榻邊,一只手毫不費力地制住了她還想往回縮的動作。

他捏着帕,輕輕地為她拭去指上灰痕,從纖細的指節,到柔軟的指腹,緩緩張開的指縫,巨細無遺。

那帕是由冰水浸過的,貼着她被燙傷的部分倒是沒有那麽疼,反是消掉了磨人的燒灼感,格外舒适。身體的疼痛就此得到緩解,讓她一時忘了推卻夫兄的好意。

不知是屋內的炭火燒得比較旺,還是那冰涼的濕帕逐漸融化了溫度,沈晏如莫名覺得這冬日有些悶熱。

身上的燒灼與來回敷着的冰帕交加,還有與夫兄相接處,他的掌心發熱得厲害,沈晏如覺着像是身處在夏時潮濕的雨天,黏糊糊的水汽撲面,既稠又熱,叫她難耐起來。

她覺察到自己的手腕與他的掌心,蒙上了薄薄一層汗。

沈晏如想,應是她渾身太熱了,又覺得有些發悶,始才出了汗。

謝讓目不轉睛地看着她微屈的手指,他為她擦拭的動作極其緩慢,明明已是沒了一絲香灰的痕跡,他仍舊用着那沾滿冰水的帕子,小心為她冰敷着。

好似他出自本能地,想要無限延長這等時刻。

他握着她的手腕拉至自己眼前,那柔滑的手臂從衣袍伸出,半個手臂赤丨裸而無遮掩地暴露在他視野。

若說此前她衣衫殘破時,他無意窺得一二,但那時他注意力盡在她渾身的傷痕上,他心頭唯有疼惜;如今他為她擦拭上藥,那臂處白得發光,在他眼前輕輕晃着,委實不能讓他集中注意力。

其實只要他拉着她,再往自己這裏稍一用力……

他就能把她擁入懷裏,他就能順着她的手臂,摟過她的肩膀,又或是沿着她後背那道疤痕往下,緊緊攥住她的腰,徹徹底底地将她與自己嚴絲合縫,再無間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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