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真相
第05章 真相
濃煙彌漫整個靈堂,煙塵布滿之處,噼啪聲裏夾雜着爆裂的響動。
沈晏如跨入其中時,眼前只剩下幾道罅隙的火勢稍小,勉強能夠越過身去。她跌跌撞撞地踩在火舌上,低頭咳着嗆進喉嚨的煙氣,一心向着最裏的棺木跑去。
四處掉落的火星子不時砸在她身上,疼得她叫出了聲,眼底不自覺盈出淚來。
她只覺心口也被這煙塵堵滿,燒得疼痛。
謝珣……謝珣的棺木在裏面,他一個人孤零零躺在棺木裏,他還尚未入土為安……她還虧欠他這麽多,她還不曾還過他恩情,她怎能讓這火把他的屍身也給燒得不剩?
周圍的大火越來越灼燙,胸腔裏的心劇烈跳動着,喉嚨燒得像是被熱油滾過,她卻不敢停歇半分。
無論如何,她定要把謝珣的屍身搶出來,帶離火海!
沈晏如拼命往前跑着,拼力提着沉重的腿,恨不得能立即穿過火海。
她從未覺得靈堂至棺木的距離有這麽遠。
亦不敢想象,若謝珣的屍身有所不測……
焦灼之中,沈晏如虛睜着眼,胡亂撇開身上沾染的火,心頭苦澀如湧。
謝珣的屍身一定會沒事的,一定會的。
她反複安慰着自己。
不多時,沈晏如踉跄着步子,終是繞過前堂,來到最裏放置棺木之處。
那棺木面上已燃起火,借由吹拂的風迅速蔓延,眼見便要燒盡整口棺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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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珣郎!”
沈晏如心頭一凜,她趕忙脫下衣衫,捏着衣角倉皇拍拂。
卻是怎麽也無法撲熄,火反而愈來愈烈。
沈晏如覺得那火好似不是在焚着謝珣的棺木,而是在烤灼着她的肺腑。
從外至裏,寸尺皮膚與四肢百骸,這副血肉都在被火摧折着。
“珣郎……珣郎……”
到最後,沈晏如無措地一遍遍念着,焦急的淚水湧出,又很快被大火蒸散。
他的屍身近在眼前,她只能任由大火吞噬他。
怎麽會這樣?她怎麽連他的屍身都保護不好?
周圍的火已蔓延得越發猛,沈晏如覺得自己快要被烤幹了,口舌燥得厲害,早已分不清身上是疼還是燙。
晃眼之時,沈晏如見着近處有一香灰鼎,她如遇甘霖般,忙不疊躬身欲捧起香灰澆火。不想觸碰到鼎緣時,滾燙至極,沈晏如疼得當即縮回了手,那柔嫩的手背上,灼出了一道紅黑痕跡。
偏她只消停了眨眼的工夫,又再把雙手放進了滾燙的香灰裏,一抔接連一抔,潑向棺木上,終是消了幾分火勢。
沈晏如疼得兩眼發黑,絲毫未留意正對着她的頭頂,燒得正旺的梁木搖搖欲墜。
……
謝讓趕到時,唯見沈晏如發髻散亂,她伏跪在香灰鼎前,衣裳燒得斑斑,殘破的衣下可見被灼紅的皮膚,依稀還有着焦黑猩紅處,暴露在掠動的火光裏。
而他一并留意到,沈晏如頭頂上的梁木将要落下,附着烈烈火焰,來回搖晃着,眼見只剩了個尾部吊着懸在半空,随時會砸向毫不知情的沈晏如。
謝讓驀地大喊出聲,“沈晏如!”
她似是沒能聽見。
吱呀聲裏,燒紅的梁木已支撐不住。
她素淨無飾的衣衫燃成了炭灰色,化作緋紅的殘翼,像極了自撲火中的蛾。
自甘疼痛,自甘殆盡。
謝讓奪步上前,俯身抱住了沈晏如。
“轟——”
梁木頓時坍塌,揚起齑粉與灰煙,覆過交疊的二人。
耳邊的轟鳴仍在持續,謝讓緊緊護着沈晏如,任由後背的燒灼入骨。
謝讓垂眼看着懷裏的人,她早已失了意識,昏迷了過去。
他已不是第一次抱她了,卻從未有一次像現在這樣抱得緊。像是捧于手心的水,稍縱即逝,他從來握不住。
火勢連天裏,謝讓抱起沈晏如,往堂外撤去。
臨走前,他瞄了眼近處熊熊燃燒的棺木,又看着傷痕累累的沈晏如,眸中釀就的情緒極深。
“二弟的屍身,我早前已轉移。”
他的聲線尤為艱澀。
他确實有想到幕後者會派人探二弟故去的虛實,所以一早備了假的棺木放于靈堂,以防刺客毀屍。但謝讓未想到這場大火突發,她奮不顧身地回到了靈堂。
也不知是迎面的灰煙更重,還是什麽,謝讓覺得喉嚨啞然。
“所以對你來說……哪怕是他的屍身,也比自己的命還重要麽?”
話落時,微不可聞的輕笑聲接過那句無人應答的問,帶着嘲弄的、悲諷的意味。
“也是,”
謝讓嗓音低得似是嘆息,“畢竟那時,你也豁出自己的命,為我……擋了後背一刀。”
從那時起,謝讓時時在想。
為何那樣怯生生的女子,縮在角落裏哭得梨花帶雨,竟會跑到他的身後,為他擋下襲來的刀刃?明明她那樣柔弱,明明她也怕極了沾滿血的刀斧,卻是敢以血肉之身,硬接刀鋒。
當年沈家慘事發生時,謝讓正奉密旨,連夜出城查案。
途徑郊野,聽聞一處宅邸傳來聲聲尖叫與哭喊,伴着滔天火勢,破開長夜。
他勒馬掉頭,持劍闖入了宅邸,卻是晚到一步。
沈家上下包括仆從,盡被一群惡賊屠戮,只剩了個年歲尚輕的少女,孤零零地躲在角落,顫着瘦削的肩膀,雙手死死捂住欲泣的嘴,不敢發出任何聲響。
那雙眼滿是恐懼。
謝讓這輩子也忘不了那樣的眼神。
是澄澈的,不摻雜一絲雜質的眼,純淨無瑕,偏偏被人用血色,用利刃,用世上最兇狠暴戾的東西碾碎。
這樣的破壞,甚至比真正的殺人放火還要血淋淋。
謝讓處理過很多命案,在那些案子裏,施害者往往慣以把美好的事物撕裂,來滿足他們自我的肮髒欲望。
他見過太多破碎的、慘淡的事物。
起初,他會憤怒于始作俑者的惡;到後來,他舉起審判的利刃,心無波瀾地斬落一個又一個的作惡者。因為他知,他能處理“惡”,卻還原不了“美好”。
所以在見到沈晏如的第一眼,謝讓只覺憐惜。
就像萬千案子裏的受害者,她與其中并無差別。
但在謝讓解決迎來的惡賊時,他聽到一聲極為細弱的提醒從身後而來,隐約說着——“小心”。
謝讓回過頭,少女已急步跑了過來,撲在了他的後背。
緊随的是一道銀光,狠狠劃過她單薄的身形。
刺目的鮮血流淌,支離破碎的身軀就此倒在他眼前。他向來認為不堪一擊的、一觸即潰的,不是她。
時至今日,謝讓仍覺得有一把無形的刀,切割,磋磨着他的後背。
所有背離真相的事實擺在面前,成了那把刀,夜夜無眠時,他疼痛難忍。
謝讓救下沈晏如後,把她暫置在了謝府設于郊外的梅園,喚來大夫為她治傷。此後他行密旨查案,半刻不敢耽擱地離開了梅園,正逢謝珣在梅園小住,順帶為這重傷在身的孤女照看一二。
許是老天偏愛捉弄人,沈晏如醒後,失去了有關于他的記憶,取而代之的,是對她一見鐘情的謝珣。
他們順理成章,他們結姻于好。
謝珣在這件事上,無疑是生了私心的。
自那起,謝讓留意到謝珣對自己的閃躲。在他站在沈晏如面前時,謝珣會止不住的心虛緊張,生怕謝讓道出真相,再後來,謝珣更是有意避免他和沈晏如單獨接觸。
所以在大婚那夜,謝珣聽聞謝讓去了祛疾院,才匆忙從喜宴上趕回。
對于二弟這些小心思,謝讓看得清楚。
但其實謝珣不必這麽慌張,謝讓是注定沒法把這個真相和盤托出的。
身為國公府未來的家主,謝讓的婚事必将是由謝老爺子點頭操辦,他即便是讓沈晏如知道了真相,可他又怎麽娶她?門閥之間的差別,猶如天塹。
這些年來,他受教于老爺子膝下,慣于嚴厲苛刻,父親對他只有平淡的問候,至于母親,謝讓記事以來,記憶中唯有母親數次推開他、讓他摔在地的畫面,那時,他剛學會走路。
二弟謝珣是唯一關心在意他的人,也正因謝珣,他向來過得壓沉的日子能夠稍微喘上一口氣。這些年府上的平靜和諧,可以說都是通過謝珣來維系的,否則早成了一灘死水,毫無親情可言。
偏是受萬般寵愛、把所有得來的好東西都會給他的二弟,私心占有了他唯一想要的。
而當時的沈晏如,正迫切需要逃離寄人籬下的日子,尋求他地保身。
謝讓能夠推脫掉老爺子給他安排的婚事,一樁也好,三樁也罷,他都能想方設法擺脫掉。唯獨在那時,他最清楚不過,他若想娶沈晏如,他得不到老爺子的允可,甚至稍有不慎,就會給她帶來禍患。
彼時的沈晏如無異于涸轍之鲋,她身陷枯竭無水的車轍,亟需救援,謝珣可以幫她重入江流,獲得新生;他謝讓只能往那車轍裏,徒勞地加着點滴之水,看着她垂死掙紮。
就像眼下他懷裏的沈晏如,被大火侵蝕得遍體鱗傷,她仍無意識地喚着“珣郎”。
謝讓只能抱緊她,試圖讓自己身上的安神香助她入眠,就像那時,她把自己關在昏黑無光的屋子裏一樣,他用此香安撫着她的情緒,她會靠在他的肩膀安然入睡。
可醒來以後呢?
她盼着的,念着的,能夠讓她歡喜的,只有謝珣。
***
天将明,火勢已滅,幾許煙散。
謝讓繞過靈堂前的一衆,抱着沈晏如回了曉風院。
此前大火将她的衣衫燒得殘破,故而謝讓解下了自己的衣袍,目不斜視地為她披上。
卻是在他把她安放于榻上時,那細白腕子從衣袍伸出,雙臂勾住了他的脖子。
寬大的衣袍随之滑落,現出褴褛之下的幾分春光。
她此前本就于火中褪去了外衫,只剩了薄薄的裏衣,加之烈火焚燒,脆弱的織線早已化作灰煙,半遮半掩之下,裸丨露的肌膚就此撞入視野。
瑩白與灼紅,尤為刺目。
謝讓頓住了身形,垂下眼看着熟睡的沈晏如,眸色幽深。
她的力氣很小,那搭在他脖處的手輕得像是秋日飄落的枝葉,他随手一拂,無需費力便能把她推開,抽身而出。
謝讓擡手握住了她的手臂,小心避開了她被燒傷的部分,正欲把她與自己強行分開時,他聽到她微弱的聲線斷續傳來。
“別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