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守夜

第16章 守夜

屋內唯有案上一盞燈火,随着殷清思推開的狹小縫隙,絲絲寒風透入,掠得燈影重重。

眼見殷清思将要入門,沈晏如緊張得渾身冒出冷汗來。若是被殷清思看到她和夫兄這樣的姿态……

她不敢再想下去了。

情急智生,沈晏如啞着嗓音,以作方睡醒的迷糊模樣,朝着門處道:“殷夫人……晏如今夜身體欠安,已是安歇了,未經梳妝,衣不得體,明日再來給您請安。”

門扇處的手就此頓住,殷清思說道:“那我不打擾你歇息了。今夜除夕,怕你守夜餓着,我送了些小菜過來,如此,我便放到偏房了。”

屋外雪聲沉沉依舊,沈晏如覺得心頭一暖,她同殷清思道謝後,門邊的影子很快便離去。

胸中壓着的重石亦落下,沈晏如垂下頭望着身下的謝讓,她的雙手仍捂着他的嘴。此時掌心發着熱,正貼合他的唇畔,她能清晰感受到他的溫度,甚至是那與其外表不相符的柔軟。

他灼熱的鼻息落在她的虎口,他硬朗的下颌線條由着她的指節握住,沈晏如登時覺得手心滾燙,她趕忙松開手,微曲着手指藏于袖中。

卻是在她偏過頭躲避時,沈晏如瞧見了燭火越過他們二人,映在牆上的影子。

那影子,一卧一坐,男人魁拔的身軀之上,稍顯玲珑的身軀就此坐在他的腰間,她微微屈着身子,纖弱婀娜的線條與男人趨近,那細若無骨的臂正搭在他的肩上,交纏着,厮磨着,暧昧至極。

沈晏如只覺自己的臉快要熟透了,連着耳尖也熱得厲害。她雖未經人事,但出嫁前也曾掃過幾眼有關男女敦丨倫的圖冊,裏頭有着什麽樣的羞人姿勢,她大概也知曉。

她倉皇從謝讓身上爬了下來,搖着頭試圖把腦海裏那些姿勢通通撇去。

謝讓可是她的夫兄,她怎能聯想到那樣的事上去?

沈晏如調整着錯亂的呼吸,彎着腰試圖把謝讓攙起,“兄長,方才有沒有摔到哪裏?”

謝讓順着她的動作坐起身,他只覺頭昏腦漲,醉意仍在翻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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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半睜着眼,視野逐而聚焦。看着近在咫尺的沈晏如,謝讓又再打量着周處,意識到自己是來到了她的卧房。謝讓心想,那會兒他确實是想見她一面,不知怎的想着想着,就到了曉風院。

沈晏如見他久久不語,以為他醉酒身體不适,又再問道:“兄長可是還不舒服?要不……我去備點醒酒湯?”

言罷她站起身欲走,卻還未走出一步,沈晏如察覺自己的衣袖被什麽拽住,她轉過頭,便見謝讓伸手抓住了她的袖口。

他不想讓她走?是想讓她陪着嗎?

沈晏如只好折回身,跪坐在他身側。擡眼之時,她冷不丁撞上他的醉眼,那眼底含着熾灼的酒意,猝不及防,讓她恍有一瞬覺着自己像是跌入了酒中,由着濃烈的酒挾身。

她倉促挪開眼,又再想着,平日裏謝家大公子是出了名的嚴于律己,今夜怎會喝得如此酩酊?難不成謝讓是遇到了什麽心事?

想到此,沈晏如問道:“兄長今夜怎的飲了這麽多酒,是有心事嗎?”

只聞錦服摩挲的響動傳來,沈晏如見他從懷裏摸出一枚銅幣模樣的物什,圓形方孔,孔處系着紅線。

他指節勾着那纏繞的線頭,将那銅幣遞近她眼前,銅幣随着他的動作搖晃着,沈晏如瞥見上面似是刻有四個字。

謝讓道:“送你。”

沈晏如接過那銅幣才看清,其上四字是——歲歲晏如。

歲歲晏如,年年安然無憂,這也是爹娘為她取名“晏如”之意。

她不知為何心頭仿佛被什麽牽扯了一下,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附上心尖。像是有微風拂過的和暖,細微的麻癢悄無聲息裹挾,明明輕得無痕,偏偏觸動了什麽,始料未及。

這銅幣是為壓勝錢,向來有辟邪祈福等諸多吉祥寓意,或許謝讓無意間瞧見了這與她名字有關的壓勝錢,便留下送給了她。況且京中本就流行守夜之時,長輩贈予小輩壓勝錢,即便謝讓與自己算是平輩,可他作為國公府世子、未來的家主,也和長輩無差。

逢此年節,得來這樣的贈禮,沈晏如輕聲對謝讓道:“謝謝兄長……我很喜歡。”

寂寂夜色裏,她聽他應是嗯了一聲,沈晏如也不知他是否清醒,有陣沒陣地同他搭着話。她覺得,謝讓醉酒時比之平時似乎更易近人了些,至少那雙眼被暗影抹平了幾分淩厲,她不再那麽懼怕。

眼下謝讓倚坐在牆角,面容低垂,往常沈晏如需要仰起頭才能窺得的臉,今此只需稍稍擡眼,她便能将他的神情微毫收于眼底,距離無形間被拉近,她不知覺地松弛下神經。

彼時沈晏如問及謝讓,“兄長從前……年夜在府上是如何度過的呢?”

見謝讓默然良久,正當沈晏如以為他不願回答時,謝讓平然無波的嗓音傳來。

“前半夜看書,後半夜練劍。”

看書?練劍?

沈晏如怔了怔,守夜……通常不是一家人在一起嗎?就算謝讓與他父親關系疏遠,謝府不是還有其他人嗎?

她不由得問道:“你一個人?”

但見謝讓斂眉皺着,沈晏如便知自己言中了。

謝府長子,生來受教嚴苛,親情淡薄,因而他的性情也較之常人冷漠。

難怪方才她要離去時,他拉住了她,緣是謝讓從未同人一起守夜。這般想着,沈晏如不禁生起幾分憐惜。

“兄長,你新歲有什麽願望嗎?”

謝讓偏過頭,含着醉意的嗓音反是問她:“你有什麽願望?”

“我……”

沈晏如未料到謝讓會問她,細思之下,她的那些願望早已随着黃土埋入地底,帶着彌補不了的缺憾,今生都難以成全。

若是爹娘還在,這會兒定是在家中庭院裏。漆黑夜色綴着煙火,絢爛之下,爹爹陪她點炮仗,娘親則會在一旁相和,笑語連連。

沈晏如喃喃道:“可惜,願望都沒法實現了,再也沒人陪我放炮仗了……”

出神之際,沈晏如察覺一抹重影撇開燈火,謝讓忽的站起身,往屋外離去。

沈晏如随之站起:“兄長?”

迎着風雪,她撫上門緣,見謝讓的背影漸消于茫茫白色裏,餘下兩行深淺不一的腳印,又很快被亂雪掩埋。

沈晏如等了半刻,直至指尖被凍得僵硬,她低頭呵着口白霧,揉了揉發冷的手指,轉身欲将門阖上。

她想,夫兄許是醉酒回去歇着了吧。

歇了也好,他今夜喝成這樣,定是有什麽煩心事,早日歇着也不是什麽壞事。

卻是在沈晏如攏着門扇時,半開的門縫處,一沾着雪的手指抓住了門緣。

沈晏如如何也想不到,她循着雪風打開門時,見到了謝讓。

謝讓正立于紛揚的大雪裏,披着夜色踏來。尚未消融的雪覆過他的眉眼,飛霜之下,那眸底斂着燭火,泛起灼灼之意。

他懷裏,正抱着一堆炮仗。

沈晏如睜着眼,難以置信地看着謝讓。

緣是他聽到了自己思念爹娘時,随口說出的“願望”。

沈晏如以為,像謝讓這樣沉穩的冷情君子,應是不屑于她這與孩童無異的喜好的。如他所言,謝讓時常與之相伴的,只有書,只有劍,只有這些把他塑造成謝府未來家主的東西,與人情毫不搭邊。

但他此時卻像個孩提一樣,也不顧炮仗上的灰土,就這樣抱在懷裏。

只因為她想要放炮仗。

沈晏如驚詫之際心道,夫兄……是真的喝醉了。

雪滿庭院,幾處檐燈漏着光點。

沈晏如從屋裏翻出火折子,拉着謝讓至門前石階,将炮仗堆放在了身後。

不多時,熠熠火光裏,噼啪的聲響越過檐角,抖落三分薄雪。

起初,沈晏如尚是拘謹,怕這炮仗聲響過大,引來旁人注意。後來,她察覺府邸外亦有別家放炮仗的動靜,如此年節,她不過是衆多宅院裏毫不起眼的一處,并不用擔心。

謝讓默不作聲地陪在一旁,他的目光從未移開她的面容半分。

沈晏如別過頭看着謝讓,憶及他少時在府上寡淡無味的日子,她捏着手裏的炮仗遞給他,“兄長,你來試試嗎?”

謝讓低聲道:“好。”

她身上淡淡的幽香驀地貼近,謝讓看着她認真的眉眼,氣息漸促。她正握着他的手背,那細柔的手指還不足以包住他半掌,溫涼的指腹搭在了他的指尖,随後在她輕聲道出的笑語裏,那炮仗一并從他手裏扔了出去。

只一眨眼,炮仗爆裂在無人能見的暗夜裏,聲響似鼓,一如他藏于皮肉之下,驟然加劇的心跳。

暗自相合,暗自湧動。

“嘭嘭嘭——”

适逢天邊升起煙火,照徹長夜,火樹銀花入目,錯落鋪陳,又再散成碎星點點。斷續的光照盡石階處兩道身影,染着各色。

沈晏如揚起臉,低聲道:“以前有一次守夜,我摔傷了腿,因為怕疼,怎麽也不肯上藥。當時正好燃起了煙火,娘親就抱着我,讓我看着煙火,哄我上完了藥。”

她言罷又低下了頭,語調似是嘆息,“說來也是奇怪,那會兒覺着煙火好看,上藥的時候居然就不怎麽疼了。”

聞及此,謝讓的目光落在她後頸的位置,他不由得想起她身上那道長至蝴蝶骨的傷,她這般怕疼,那傷定是疼極了。

謝讓下意識問道:“你後背的傷,還疼嗎?”

沈晏如聽罷擡起頭,神色微滞。

她後背的傷,夫兄是如何知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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