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熱意
第24章 熱意
沈晏如已是看不清眼前事物。
沉如濃墨的夜裏, 昏昏的燭火淌成一片模糊的光色。
竹窗外,冷白如緞的月色潑碎,點點寒芒入眼, 她依稀辨得男人分明的輪廓近在咫尺。他唇畔微張, 随着呵出的熱氣落在她的面容, 掃過她的皮膚,酥癢至極。男人似是同她說了什麽, 但她半個字也聽不清。
其實也不必聽清。
因她已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只是本能地想要貼近他, 借着他身上的氣息平複着不适。就像渾身燃着烈烈大火,燒灼之感附上每一寸皮肉,既熱又癢,她迫切地想要得來一泓清泉澆熄。
好似軀體內空缺了一部分, 她捉摸不透是缺了什麽, 潛意識裏想要去得來他的填補。但她不知該怎麽做,全然憑着感官茫然無措地扭動着腰肢, 于黑暗裏摸尋着。
更漏聲長。
緩緩流動的夜色裏,她的視野迷離,她的聽覺混沌, 沈晏如卻覺自己其餘的感官極為敏感, 仿佛無形中被放大了數倍。她感知着他懷裏的溫度, 他盡力去貼合自己的所有動作, 一行一止,無比清晰。
她猶如游于水中的魚,對周圍環繞的水流、掀起的細微漣漪都知悉。
他的體溫成了熨平燒灼的良藥, 他的胸膛成了安身憑靠的實地。
但這不過是飲鸩止渴。
當她得來他的貼近,難耐的感覺漸漸退散時, 心底又再抑制不住地升起另種渴望。
——她想要更多。
謝讓自沈晏如拽住他衣袖時,便察覺了不對勁。
衣袖被下拽的力氣不大,只見她緊緊拉着他站起了身,卻又趔趄着步伐,跌跌撞撞地倒在了他的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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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讓低下頭,瞧見她瓷白的面容上泛起潮紅,那雙眸子也浸了一層薄薄的水霧,媚眼如絲,宛如紅白相間的牡丹綻着花衣,花蕊間清露盈透,讓他不由自主地陷入其中,想要伸手去觸碰,去摘撷而下。
夜影深深,暗處不可見的欲望滋生着,徑自湧動着,一發不可收拾。
她的一切,近在他觸手可及的位置,像是昨夜溫泉裏躺在他懷裏的她、未如常回避與退讓的她,迎合着他的所有。
還有,還有那個未完成的吻……
謝讓喉結動了動,他覺得牽制着自己四肢的線又被拉動起來,讓他情不自禁地受她牽引。她順着他的動作,仍無意識地往他懷裏鑽時,他越發不受控制,配合着她想要的回應,緊緊箍住了她的腰身。
燭火于此刻燃盡。
昏黑之中,他攬着她往懷裏靠近,有力的臂膀托着她的身軀朝上,她揚起的臉龐正能對上自己的呼吸。她身上的幽香猶如惑人的迷藥,引着他無限度地把理智抛卻。
漆夜是世間萬物的僞裝。
摻不進一絲光亮的黑暗,可以恰到好處地,掩藏一切不為人知的事。
“叮——”
銀簪墜地的清脆聲音響起,橫生生打亂彼此交纏的呼吸聲,如同一盆冷水潑來。
只一須臾,謝讓複了清醒。
卻見懷裏的人青絲淩亂,烏泱泱的發散在他的臂間,她身着的素衣外衫已滑落腰間位置,長長的裙帶勒出不足一握的腰,與他緊密相貼。謝讓目光上移,她的衣襟半開,露出那對昳麗的鎖骨,往裏的柔白影影綽綽……
謝讓不自然地移開眼,“你怎麽樣?”
除了她錯亂的氣息掃過他的脖頸、她張着軟唇低低吟出的細音,謝讓沒能得來她的回應。
沈晏如自是沒法回答他。
靈臺混亂,她已然分不清,抱着自己的人是誰。絲絲縷縷的熱意浸入骨髓裏,灼燒着她的神經,黏稠的熱汗融化在周身各處,所有的一切亦是滾燙無比,仿若她置身在一個火爐裏,借着這個懷抱才得以避免被火吞噬。
她僅能想到,能夠和自己這樣親密的,只有謝珣。
謝珣……她的夫君。
意識迷離之際,那雙澄澈勝星的眼在自己的腦海浮現,總是情切地注視着自己。
悲恸從心底而生,沈晏如只覺自己是在夢中,她喃喃喚着他,“珣郎……”
她比誰都清楚,謝珣死了。
那滿檐的紅綢換作了喪幡,她的嫁衣也褪成了缟素,她只能年年燒着冥紙,在缥缈的灰煙裏自憐自嘆。
無人替她青絲挽,無人執手度闌珊。
沈晏如費勁擡起眼皮,想要看清謝珣在她夢中的模樣,卻是得來與謝珣截然不同的聲線——
“看清楚,我是誰。”
謝讓壓抑的嗓音灼烈,他把她锢在臂彎,心底也似有大火烤灼。
他知曉,在她殘缺的記憶裏,救下她的影子是謝珣。
甚至在她傷神過頭、雙眼模糊之時,也把陪在她身邊的人認成了謝珣。
他謝讓從頭至尾,不曾有過名姓。
就連現在将她抱在懷裏,他仍然被她喚作“珣郎”。
她從來沒看清楚過,也不曾看清楚他的心。
謝讓攥着她腰的動作愈發的緊,他骨子裏的不甘與痛苦亦濃烈,像是要掙出他這具軀殼,破開血肉,将所有所謂的理智與道義斬斷,讓他不計後果地、不惜一切地去強行得來她。
這本該屬于他的。
這一切,本就是他的。
這樣的感覺過于難捱,如同萬千利刃,夜夜無眠時劃開他的皮肉,深深刺進骸骨,一刀接連一刀,循環往複。得來的疼痛不曾消止過,反是被她随意說出的一句話,下意識做出的一個動作,越來越劇烈。
謝讓從未體會過這樣的苦痛。
她什麽也不必做,只是不經意地牽動了連接他的絲線,他這具木偶就會被置于刀山火海裏,萬劫不複。
沈晏如終是看清抱着自己的是誰。
不是謝珣,是夫兄,謝讓。
她驚慌中想要掙紮,那軟而無力的手臂卻只是貼在了他的胸膛,連半分力氣都使不出,更遑論推開他。
謝讓抿緊的唇已是發白,他站正了身,一把攜來衣桁上的氅衣将沈晏如渾身包住,随後他罔顧她的抗拒,抱着她往竹樓外走去,去尋住在後院的神醫。
值此時候,他再怎麽被她攪亂心緒,也意識到沈晏如中了什麽藥。所以她對他的迎合,非是心甘情願,而是藥物催發的結果,甚至在這一過程裏……她把他當作了謝珣。
這場荒唐的鬧劇,注定要結束的。
他沒能放出潛伏在心底的困獸。
不甘也好,疼痛也罷,這些都是他受得住的。若要沉淪,背負着世俗罵名前行,他也不該拉着她共同堕入名為不倫的深淵。
從始至終,自作多情的只他謝讓一人。
而她對謝珣情深義重,他強求不得。
謝讓也不願讓自己成為那樣為滿足私欲、強行掠奪的施害者。即便人人生而有私心,他亦不是聖人,眼看着她的掙紮與失措,她的抗拒皆因他而起,他便只得在她之下俯首稱臣。
一步錯,步步錯,她何其無辜。
他沒有權利,更沒有資格要求她什麽。
她只是做了她應做之事,她是謝珣的妻,是他的弟妹,是絕不會同他有別的心思的人。
出了屋,尚是料峭的凜風襲來,将沈晏如吹醒了幾分。
竹下風動,月色彌懷。
沈晏如虛睜着眼,察覺自己已被謝讓抱至了屋外,頓時心頭一緊。
若是有人瞧見了她和夫兄這等模樣……
——不、不可以,絕對不可以被人看到。
視線迷糊之中,她似是看到了不遠處三三兩兩值守的侍衛,披着濃重的夜色,挺直着脊背立在樹蔭裏。
心跳驀地緊如密鼓,沈晏如屏住了呼吸,若是那幾個侍衛在此時回過頭,她和謝讓的姿态就暴露在他們的目光裏。
快,快把我放下,快把我放下!
沈晏如想要急喊出聲,她無力掙紮着,想要謝讓停止往外走的步伐,喉嚨卻啞得無聲,只能發出斷續的低哼。
她渾身燒得難受,酸軟無比,連話都說不完整,急切之下只能推搡着謝讓。
那纖掌搭在男人寬闊的肩膀上,更像是試圖挪動一座山岳,任憑她如何使勁,謝讓都紋絲不動。反而因耗盡力氣,身體發軟得愈加厲害,沈晏如覺得此前游走于全身脈絡的燥熱又湧了上來。
她急紅了眼,眸中水汽愈盛,将她本就模糊的視野覆了一層霧氣。
心急如焚之際,沈晏如蹙起了眉,她不由得喘着氣,呼着冬夜裏冷風攜來的寒意,卻減輕不了半點口幹舌燥的感覺。
她甚至恨不得能在雪裏滾上一遭,或是将雪水胡亂塞于口裏解渴。
只是謝讓仍自顧自地抱着她走着,沈晏如只覺身子如有千鈞沉,難以動彈分毫。
沉寂夜色裏,唯有她胸口加緊的搏動越發清晰。
咚咚、咚咚咚……
心髒驟然加速跳着,幾乎是要從她的胸腔裏破骨跳出。
适才見到的侍衛已消失于眼前,她窘迫地漲紅了臉,提心吊膽地環顧四周,生怕再出現任何一人。
竹下重重暗影搖曳,像極了行經于此的人影,一點點摧折她脆弱的神經。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足以讓她繃緊了身,恐慌不已。
不論出現誰,她都怕極了。
屆時她百口莫辯,更是無顏去黃泉面見謝珣。
當下沈晏如無力思考謝讓這樣做的緣由,她心驚膽顫地癱在他的懷裏,仿佛漆夜裏任何一處都藏了一雙她看不見的眼睛,這雙眼睛正盯着她與謝讓,森然、冰冷,更像是在審視。
她迫切地想要遮住自己,卻覺這雙眼睛能夠穿透萬物,毫無死角,她無處遁形。
沈晏如想要逃,想要躲進屋子裏,不為人所見。
她不該與夫兄這樣親密。
謝讓自是能夠察覺她的動作,她在反抗,在無聲控訴,在退避他的所有。眼見她的掙紮,謝讓覺得心口淤塞的悶氣不知不覺又堵住了肺腑,讓他險些喘不過氣來。
他不明白,他就這般令她厭棄嗎?
他擔心她的聲譽有失,夜半擇了這樣一條無人發現的小路,只要把她送到神醫那裏配制了解藥,她就可恢複如常。往後他和她之間,除了那層因為謝珣才有的關系,再無其他。
謝讓心想,哪怕是生人施以援手,帶她去求醫治病,她也不會如此抗拒。
就像那會兒他才從刀鋒下救出不相識的沈晏如,她也曾毫無保留地信任于他,抓着他的衣角不曾有過退避。
此後謝讓抱她回梅園的路上,她縮在他懷裏抽噎着,各自身上的傷痕淌着血色,交融成溫熱的腥甜,她都未有推開他。
越是這樣相較,謝讓越是不忿。
他謝讓的心當真一文不值,任由她肆意踐踏、棄于泥濘裏嗎?他為她做百件千件、上萬件事,也比不過她記憶裏救了她的“謝珣”嗎?到最後還不如這世間任何一個對她懷有善意的過客嗎?
謝讓自嘲地笑了笑,也許她真的以為,他的心不是肉長的,而是從不會傷心難過的鐵石。
思及此,他箍着她的臂彎愈緊,牢牢地把她锢在懷裏。
殊不知,沈晏如之所以這麽緊張急切,是把庭院裏矗立的假山看成了值守的侍衛。
幽徑深處,疾行的身影抖落月色。
彼時謝讓熟稔地避開了院內的侍衛,叩響了後院木屋的門扉。
他垂眼看着懷裏的沈晏如,她緊阖着眼,長睫輕顫,頰畔灼紅之色尚未退卻,她半張臉埋進了他的肩窩裏,不知是昏了過去,還是沒了力氣折騰,此時極為安分。
也僅僅在這種時候,他才能夠不加掩飾地注視着她,目光灼灼。
沈晏如确實半分力氣都使不出了,藥勁翻湧于周身每寸沸騰的血液裏,兀自把她殘存的神智燒得一點不留,唯有體內反複燒灼的難耐,逼得她難受至極,想要叫喊出聲。
可她發不出聲,塞于血肉的燥熱極其難耐。
一陣吱呀聲傳來,伴随着老叟不滿的嘟囔聲:“謝無争,大半夜的,還讓不讓人睡覺啊?”
謝讓上前一步,眉宇凝重:“她中了藥。”
神醫早在留意到他懷中正抱着沈晏如時,就壓低了嗓音,他擡頭瞄了眼沈晏如的面色,又挽起她的衣袖把脈。
待确認了症狀,神醫斂了幾分神色,“居然是……”
身為大夫,他自是知曉□□,可這藥竟被用在了沈晏如身上,便足以讓他心驚。沈晏如孀居謝府,是為寡婦,若因此藥失貞……神醫想到這裏,亦明了事态的嚴重性。
謝讓将沈晏如身上的氅衣攏了攏,步入了屋內,“可有法子解?”
神醫掩好門,回頭睨了謝讓一眼:“急什麽?配解藥不要時間啊?你當老骨頭我耍戲法的?”
謝讓背對着神醫,悉心揩拭着她面龐的密汗:“她等不了。”
能早一分得來解藥,她就早些減輕痛苦,不必這麽難受。
神醫低頭搗鼓着藥草,仍嘀咕着:“我說你謝無争,從前也沒見着對別人這麽上心啊?”
謝讓低聲道:“二弟走了,她沒別的人可以依靠。”
神醫的動作頓了頓,他轉過身看着軟身貼在謝讓胸膛的沈晏如,沉吟半刻:“依靠……靠成這樣的?”
謝讓擰起了眉,有些不耐煩:“她無力行走,只能這樣。”
“我記得吧,以前你查案的時候,也曾遇到受傷沒法行走的女子,不乏瞧你謝大公子就想趁機貼上來的,你從沒憐香惜玉過,”神醫絮絮叨叨着話,“我知道你有時心腸不似外表硬,但和別人相處時的距離啊,能有天外之遠。”
屋內燭火明滅,描摹出牆上的影子,二人的身形依偎交疊,勝似鴛鴦。
神醫想起兩年前,他第一次接到謝讓的飛鴿傳書,那信上邀他去梅園救一人的性命。只是那會兒他遠在南嶺的煙瘴地,隔絕了人煙,等接到信後,謝讓言之人已救活,不必再勞煩他。
他覺得稀奇。
一來謝家勢大,請來的大夫可解決大部分的疑難雜症,謝家甚至能入宮請命,得來宮裏的禦醫診治;二來謝無争從不相求于人,他曾一度以為,自己這輩子都沒有還謝無争人情的機會。
但近來,為了這個弟妹,謝無争竟反常得屢次相請于他。
這屬實不應該……
只聽身後衣裳摩挲的響動傳來,謝讓淡淡答道:“她不一樣。”
“啥不一樣?”神醫碾着藥粉,粗嗓刻意調侃着話茬,“長得更好看?”
謝讓已是把沈晏如放至了軟榻處,他懷裏的溫度漸漸褪散,連帶着她身上的幽香離他遠去,他動了動微曲的手指,此前緊抱着她的痕跡亦消于無形。
他沉聲強調着:“她是我弟妹。”
也不知,他是說給神醫聽的,還是說給他自己聽的。
神醫晃着配好解藥的瓷瓶,目光逡巡于謝讓的面龐,慢悠悠地道:“弟妹就能……”
卻見謝讓徑直伸出手,“解藥。”
“拿去拿去,”神醫把瓷瓶塞給了謝讓,悶聲擺着手,“真沒勁,跟你沒話講。”
謝讓道:“多謝。”
神醫鼓眼瞪着他,慢條斯理地收拾着用具。
心道,這想從謝無争口中撬出點什麽秘密來,簡直難如登天。
***
微明的光越過窗扇,撲在暖黃的麻紙上。
沈晏如蘇醒之時,腦袋仍是昏沉,口舌幹燥得像是被火烤過。
她下意識呢喃着聲,只聽自己喉嚨裏發出的嗓音喑啞,斷不成音。似是她發出的動靜不小,不多時便有人碎步走來,幹燥溫熱的手掌小心扶着她的頭,喂她飲了些許溫水,燒灼感才減輕了不少。
沈晏如未能擡起疲憊的眼皮,只聽錢嬷嬷擱置下瓷盞,在旁嘆聲說:“少夫人這昨日還好好的,怎麽一夜過去,反是有些發熱了。”
昨日……
散亂的記憶一點點收拾聚合,半晌後,沈晏如始才想起,昨夜她不知中了什麽迷藥,比之發熱生病還要折磨。也因那等難熬的不适占據了所有感官,攪得她靈臺不清,沈晏如只記得一些斷續的畫面。
似乎,她把夫兄當作了謝珣,主動迎合相擁……再之後,夫兄把她抱到了神醫住的木屋,她燒成糨糊的腦子裏,依稀記得當時神醫在為她配制什麽藥,她服下後才平複了體內的灼熱,沉沉睡去。
今時清醒緩過神來,沈晏如回想起昨夜那些零碎的記憶,登時覺得臉頰發燙,羞赧不已。那會兒她意識不清,誤把謝讓當成了夫君謝珣親近,如今她只想找個地縫鑽進去。
不過她還記得,夫兄應是因此動了怒。
當時他落在自己耳畔的嗓音如雷,異常灼烈,聲聲質問着她——他是誰。
夫兄也應當生氣。
她是謝珣的妻,本該忠貞不渝,為謝珣守寡至終,卻對謝讓行了逾矩之舉。況且抛開謝讓是她夫兄這一層關系,像謝讓這樣清正自持的君子,平日不近女色,一朝被旁的女子“輕薄”,動怒也是情理之中。
最後夫兄也沒有因生她的氣而對她不管不顧,仍舊把她帶到了神醫那裏,為她得來了解藥。否則沈晏如還不知,昨夜自己将在藥效裏的煎熬多久。
想着這些,沈晏如對謝讓的愧疚之意直抵心尖。
謝讓對她的好,她都看在眼裏,也一一記着。她本應知恩圖報,卻猝不及防地發生了這樣的事。
沈晏如愈發覺得慚愧,暗自決定往後要同夫兄保持距離才是,畢竟男女大防,她最近和謝讓之間委實過于密切了。雖說她心知肚明,兩人之間清清白白,但為了避免不必要的誤會,她還是遠離些為好。
思緒徐徐流轉,沈晏如也一道回想起昨夜令自己不适的藥。
那藥令自己意亂情迷,從效用上看,疑似她知曉的□□。而自己平日用的藥是神醫開的方子,她服用了這些日也不曾出現過問題,唯有昨日商越攜子登門致歉時……
按往常時辰,昨日女使開始在夥房煎藥的時候,恰好是商越他們至逢春院時。商越從頭至尾皆與沈晏如、謝讓同處一室,不曾接近夥房,更不用說,以商越這樣的人品家世,根本不會做下藥這樣的下流事。
中途離開正堂并有機會做手腳的,只有商澤。
沈晏如不知自己何處得罪這小少爺,她看得真切,那會兒商澤在正堂裏給她道歉,擺着一副心不甘情不願的模樣。她聽聞這公主府的小少爺素來驕縱跋扈,許是覺得給她沈晏如道歉有失臉面,不肯服軟,這又起了整蠱的心。
只是這樣的“整蠱”,沈晏如覺得惡寒不已,單是想着,胃裏便止不住地一陣翻湧,險些令她嘔了出來。事關清白,她一個守節的寡婦,若非昨夜遇到的人是夫兄謝讓,還不知會發生什麽事。
得來這樣的猜測,沈晏如惱怒之餘,又再搖了搖頭。
驸馬商越待人處事皆禮數有加,是世家之中極為出挑的翩翩公子,這商澤怎就頑劣卑鄙,和其父相差如此之遠?
沈晏如證實自己的想法,不過是一個時辰後。
天稍晦暗,眼見又欲有雪,沈晏如同謝讓共坐于廊下,燒爐烹茶。
此番沈晏如旁敲側擊,向謝讓委婉表明自己對那碗藥的看法。
謝讓眉梢微挑,他瞄了眼沈晏如端坐于對座,她跪在席間的位置卻離得比平常遠了幾分,連着她的舉止也板正得不太自然。他向來察言觀色入微,這點變化亦瞞不過他。
且她懷疑商澤下藥,這種事情與他直言又有何不可?
是擔心他不會為她出頭,還是……
謝讓斂下眼,稍加思索,擡眼搭話之時亦刻意繞着彎:“商澤十五六歲,已是到了定親的年紀,卻從未有喜歡的女子,我且聽人言,難保其不是個斷袖。”
沈晏如聽出言外之意來。
依着謝讓的性子,他自是沒工夫聽別人的閑話,他這樣明裏暗裏答話,為沈晏如提醒了一點:若想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便可從其痛點下手。
商澤這樣出身的權貴公子,一般而言這年紀正是适婚時,除了像謝讓這種少時随舅父出征而耽擱了婚配年齡的,京中大多公子哥皆是這個歲數尋良配,待定了婚事,過幾年便可正式結姻。
所以商澤害她險些失貞、毀了清譽,她何嘗不可借此反擊?
座中,謝讓瞥見她眸中暗波流動的模樣,便知她拿定了主意。
他暗示她可以反擊的點不假,不過他同樣也好奇,她會如何做?
即便他給她鋪好了棋局,但執棋子的人是她,落與不落,盡在于她。
白霧氤氲間,茶香四溢。
謝讓提起茶壺,不緊不慢地朝對座的她而去,示意為她倒茶。
只見沈晏如也回過神來,舉起空空如也的茶盞向前。
他不動聲色地往後挪了挪身,提起茶壺的手就此頓在了半空,離她舉起盞的距離不偏不倚地差了好許,以至于他夠不着為她斟茶。
謝讓面無波瀾,還未做聲,便見沈晏如扶起衣裙往前坐了坐。
沈晏如一時覺得奇怪,這案幾有這般大嗎?
似乎夫兄從前為她斟茶時,也未有隔得如此遠的情況,至少以謝讓的身量,他的胳膊能輕而易舉地越過她跟前。
難道是今日自己刻意保持距離,同夫兄隔得太遠?
天光灰蒙,清幽的茶水從壺嘴落入她的盞裏,濺起的熱氣模糊了謝讓的面容。未見謝讓的面色好了不少,那深色衣擺亦不着痕跡地往案邊移近,須臾已是同她拉近了距離。
随後沈晏如未察覺有何差別,但望着謝讓不茍言笑的臉色,她總覺得夫兄心不在焉的,像是有什麽心事。
此間怪異的氣氛,以沈晏如借口想要回屋歇息結束。
至夜時,謝讓閑步廊庑,瞧見不遠處,沈晏如正低聲同白商交代着什麽,她抱着一個荷包,依稀有着碎銀搖得叮咣響。那細白腕子從袖中露出一截,于昏黑裏白得發光,晃得極為惹眼。
不多時,白商得來碎銀,悶頭往回走,恰而瞥見謝讓正立身前方,白商險些被吓得丢了魂。
謝讓直言問道:“她找你吩咐了何事?”
“她?”白商愣愣回魂的間隙,反應了半刻才知大公子口中的“她”是指誰人。
“哦,是,是沈少夫人。”
白商心道,大公子曾再三強調,沈晏如的命令等同于他謝讓的,平日裏大公子對沈晏如照顧有加,自己這做近衛的又不瞎,當然知道沈晏如在大公子這裏的分量,所以他自是對沈晏如唯命是從。
這次沈晏如交代的事關乎驸馬的小公子商澤,白商更沒有理由推脫。他看得清楚,商澤害沈晏如落水一事本就不厚道,給這少年郎一點教訓也合乎情理,不然那商澤還以為謝府的人好欺負。
白商如實答言:“沈少夫人讓我把商小公子買的女郎掉包,換成小倌……明日正好還是宴會最後一日,各貴客皆會齊聚,依屬下看,沈少夫人選的這場合和時間,正能讓商小公子名節難保。”
話落時,白商轉着眼珠子,偷偷看向大公子的臉。
謝讓默不作聲,漆黑的眼仁兒眺着夜色,面龐瞧不出喜怒。
白商眨了眨眼,難不成大公子覺得這樣做有所不妥?畢竟大公子與驸馬商越私交還算不錯,如今這樣對商澤,弄不好商澤聲名狼藉,真找不着良配絕了後……
可私心來講,白商覺得沈少夫人也不能白白受了委屈。
糾結之際,白商欲出聲為沈晏如鳴着不平,謝讓開口了。
“行事小心,切勿留下證據。”
白商尚未聽清謝讓的話,仍埋頭一股腦勸着:“大公子,屬下覺得二少夫人做得也沒錯……”
言至一半,他始才覺得不對勁。
大公子這是默認了他替沈晏如辦事嗎?這口吻,像極了讓他去殺人放火,命他手腳幹淨些。大公子素日行事光明磊落,這種話從其口中說出來,白商怎麽都覺得詭異。
謝讓目光落至他手心裏的東西,語氣極淡:“荷包。”
白商尚未領會大公子何意,茫然擡起頭時,見謝讓面目嚴正。
謝讓說道:“府上有規矩,主子若有賞賜,應從掌事處調配。回去後,我會另行安排你領賞。”
“啊?”白商掂着荷包,尋思着府上何時多出了這樣的規矩?
簌簌風響裏,白商聽得轉身離去的謝讓落下一句:“只會多,不會少。”
與此同時,白商覺着沉甸甸的手心一輕,垂眼時察覺自己手裏空空如也,那荷包長腳似的挪了地兒,轉瞬便跑到了謝讓的懷裏。
白商越發感到迷惑。
他小聲嘟囔着:“大公子怎的連這點碎銀子也要跟我争?”
***
轉眼至宴散回府之時,沈晏如因身子抱恙,沒能去林苑赴最後一日宴會。
她從白商那裏得知,當日商澤誤食了□□,與幾位斷袖戲莺叢中,被一衆賓客撞見,顏面盡失,嘉寧公主氣得不輕。
事後嘉寧更是從商澤屋裏搜到了□□的存在,商澤有口難辯,名聲掃地,嘉寧怒不可遏,将商澤打斷了腿,關進了柴房,日日家法伺候。
沈晏如聽人言,嘉寧公主頗有當今聖上的鐵血風範,公主府制度嚴苛,上下井然有序,防衛森嚴,府中精銳盡是嘉寧一手調丨教而成,她所定下的家法,自是不會撓癢癢般的存在。
只是沈晏如不免生奇,商澤頑劣多年,嘉寧從前似乎都是放任不管,這與嘉寧的行事風格截然不同,倒像是她從不重視在意這個孩子一樣。
一路馬車徐行,離林苑漸遠。
此事告了段落,沈晏如也無暇探究他人家中長短。
不論如何,商澤吞下了他自己種的惡果,沈晏如的目的則已達成。
她自認不是睚眦必報的人,但不代表她沈晏如就會任人欺負。
爹爹曾教過她,這世上對她好的人,她需報以萬倍的好還恩;對她使壞的人,她就需得以牙還牙,讓惡人自食其果。
搖晃的車廂裏,帷幔被凜風掠起一角。
見那沉沉雲間,細雪覆過延綿的山頭,盡皚皚,沈晏如伸手拈着帷幔,近處的碎瓊亂玉落在馬車窗緣上,又極快消融不見。
沈晏如一時有些恍惚,往前十幾年的歲月裏,她在家中被父母保護得完好,不曾受過半點傷害,就像那山野裏不染塵土的雪,未遭受過血污,亦未試過苦痛,哪怕爹爹教了她那些道理,她也沒有真正做過。
今時是第一次。
她想要活下去,想要為謝珣尋仇……這些都只是開端。
帷幔外不斷拂來的寒風更盛,攜着碎雪撲面,吹得沈晏如雙眼發燙。
不知過了多久,她默然放下了帷幔,将通紅的指尖放在唇邊,徐徐呵着熱氣。
她已不再是有父母庇護,有夫君依賴的小姑娘了。
孑然一身,如同天地間漂泊浮沉的孤舟,無處可泊。
出神之時,馬車倏地劇烈颠簸起來,沈晏如連忙扶着車頂才得以坐穩。
只聽白商在外說道:“少夫人,雪太大了,這山路沒法走了。”
想來他們運氣還真是不佳,赴宴的其餘賓客早已歸家,而沈晏如因病在逢春院多歇息了兩日,謝讓才吩咐仆從們備好行李、驅車回程,偏就遇上了風雪阻路,馬車的車轱辘也陷進了雪坑裏。
此番逢春院是回不了了,林苑設于山上,雪路濕滑,哪怕馬車從雪坑中推了出來,指不定連半山腰都上不去,就會連人帶馬摔翻。
謝讓只得命一衆臨時休整,待天晴雪微,再繼續上路。
幸而山路近旁有一廢棄多年的破廟,一行人不至于風餐露宿,勉強可以避雪。
破廟的大門已是腐朽,蔫蔫地搭在一旁,難以合攏擋風,房梁上的檐瓦積滿雪塵,亦漏了好幾處,無法遮雪。
仆從們尋了一炷香的時間,才在牆角收拾出來了兩處稍微舒适的幹淨空地,鋪上軟席,供謝讓與沈晏如歇息。雖然條件仍舊簡陋,但謝讓從軍時有比這更惡劣的環境,沈晏如也奉行着既來之則安之的準則,二人能夠将就安身。
不過也因這破廟裏空間有限,仆從們退到了條件略次的外堂休息,而沈晏如軟席的位置與謝讓只隔了幾步之遙,說是挨着也不為過。
沈晏如看着兩兩相近的軟席,發起了愁。
自那夜她中了商澤下的□□後,她便有意和夫兄保持距離,偶爾還表現得疏遠些。
謝讓近來臉色愈發的差,肉眼可見的心情不好,沈晏如把這一切歸根于自己那夜惹了謝讓生氣。故她小心翼翼地把控着兩人的關系,生怕近了一分,再次惹惱謝讓。
現在倆人歇息的軟席距離這般近,這下可如何是好?
她也沒有別處可去,難不成自己夜游破廟,在外堂和仆從們待在一起不成?外堂風大,怕是自己這還沒痊愈的身子骨當場就昏了過去。神醫早已離去,屆時這破廟山高水遠的,上哪找大夫去?
和夫兄避嫌要緊,自己的命就不要緊了嗎?
沈晏如挼搓着衣袖,思忖再三,她還是硬着頭皮朝軟席走去。
只是臨時歇腳,夜裏還需披着厚厚的鶴氅倚在牆邊睡覺,又不是和夫兄同床共枕,連外面的仆從們都沒覺得不妥,她在怕什麽?
趁着謝讓還未至此,沈晏如坐上了軟席,抓起鶴氅披身,阖眼假寐。
夜幕輕挽,空蕩蕩的破廟陷入昏黑,萬籁俱寂。
謝讓舉着火折子回來時,見沈晏如用鶴氅把自己裹得像個粽子,只一張稍顯病容的臉現于外。他一時不知她是過于怕冷了些,還是為防他這個緊挨的男人夜裏起意。
火光幽微,盡寸掠過她的臉頰,謝讓瞧見她眼皮動了動,黛眉淺淺蹙了一下。
她在裝睡。
謝讓不露聲色地步至她身旁的軟席坐下,從容解下大氅搭在自己身處,吹熄了火折子。與之同時,他捕捉到她發出的細微動靜,像是提着的心落了地、松了口氣的聲響。
沈晏如确實還沒能入睡。
許是她近來病中睡得太足,又許是這破廟裏太過于冷,她根本無心安睡。
鶴氅之下的手腳捂了半晌也不見得暖和,背靠的牆體更是硬冷無比,沈晏如阖眼良久,杳無睡意,絲毫不覺困倦。
而聽聞謝讓步近,沈晏如止不住地緊張起來,繃緊的神經讓她越發精神。
縱使這會兒她緊閉着眼,屏息靜聽,判斷着夫兄已入軟席歇息,她終于稍緩了神,但她心底亦是覺得局促,沒法安定下來。
謝讓身上常年不散的安神香又萦繞在畔,明明是安神的效用,卻因成了夫兄在此的信號,時時提醒着她謝讓的存在,沈晏如怎麽也難以入眠。
直至錦服摩挲的響動逼近,那股安神香忽的濃烈起來,男人溫熱的呼吸掃過她發涼的面容,一段一段緩緩撫着她的臉,沈晏如驀地僵住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