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破廟
第25章 破廟
燭火點燃漆夜, 逼仄的牆角蒙上一層淺淺的光。
沈晏如緩緩睜開眼,那幽幽的燭火霎時擁入眸中,柔和而并不刺目。
她定睛看去, 男人龐然的影子濃重, 徑直落在了自己身上。她素淨的鶴氅一半幽暗, 一半昏黃,随着謝讓移近的動作, 衣上光色漸漸被暗影占據, 像是欲将她的身形點點蠶食。
沈晏如想要躲。
他的氣息過于近了些, 帶着難以言說的壓迫感襲來,讓她快要喘不過氣。
但她試圖蜷縮着身子避開時,後背抵住了堅硬的牆體,寒意隔着衣裳, 頓時深入脊梁骨, 她不禁打了個冷顫,連她的動作也被限制在了裹得嚴實的鶴氅裏, 動彈不得。
厚厚的鶴氅裏,沈晏如的雙手緊緊捏着衣裳,冒出汗來。她不知夫兄要對她做什麽, 渾身的血液似在一刻統統湧上了腦門, 焦灼不已, 她甚至不敢擡眼看向他的臉。
許是近日對他回避得太多, 這樣突然的拉近讓她無所适從。
出神之時,卻察覺謝讓伸手在自己的發間撫了撫,那動作很輕, 徐徐緩緩,宛如落在髻上的細雪。男人垂落的影子勾着她心頭的不安, 沈晏如不禁滞住了呼吸,一動不動。
不過幾個眨眼的工夫,他就折身退至她軟席側畔。
沈晏如挪眼瞧去,這才得見謝讓指尖拈着一小小的枯草,應是甫從她發上取下的——他只是發現了她發間的枯草,替她取下罷了。
夫兄這是消氣了嗎?
她不自然地斂下眼,盯着鶴氅上精致的蘭草繡花紋樣,一時不知所措。當下沈晏如只盼着謝讓神思困倦,疲于應付她,早早回到他的軟席安睡,以免同她産生什麽交集。
平心而論,她實在猜不透謝讓的心思,總是忽遠忽近,時冷時熱,偶爾她也會困惑,自己應當和夫兄保持怎樣的距離才算适度?
若是近了,則顯得越界;若是遠了,她如今身家性命都綁在謝讓這個大靠山身上,更遑論她想做的事,需借助謝讓頗多。思來想去,她沒能得出答案,只得在謝讓氣惱的這些日回避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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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不産生交集,她就不會惹怒夫兄。
但事與願違,沈晏如瞥見腳邊的影子不曾挪動半分,謝讓似乎并未有回席的打算。
旋即謝讓平然的嗓音傳來,“為何還不睡?”
“我……”話一落時,沈晏如找不到合适的借口,只得胡謅,“醒了。”
“是嗎?”
謝讓不疾不徐的倆字輕飄飄道來。
沈晏如抿了抿唇,覺着忐忑難安,心道也不知夫兄是否信了自己的話。或是心虛緊張過甚,沈晏如四肢發涼得厲害,幾乎是失去了溫度,她抓着鶴氅兩角,把自己捂得更嚴密了些。
因相隔得近,謝讓将她的小動作盡收眼底。
她清透的眸中星火點點,盛滿紅燭暖光,并無方醒的惺忪之意,因他的出現,那水漉漉的眼底浮現出些許慌亂,似是深林中撞見生人而想要拔腿逃跑的小鹿,防備着他的所有。
她就這麽怕他嗎?
謝讓暗自打量着自己和她的距離,墨黑的靴頭與她迤地的鶴氅唯有半步。
這半步之差,已是近日他們二人最為相近之時。
謝讓不知她中藥那夜還記得多少,但他明顯覺察出,這些日她在刻意疏遠他。
明明二人共住逢春院,從早膳至夜,沈晏如能避開與他則避開,若無法避開,她也有意控制着距離,那樣子,像極了他謝讓是什麽洪水猛獸,她一見則逃之夭夭。
故謝讓心煩意亂,這幾日夜裏睡時焚用的安神香,比平時多了不知幾倍。
謝讓自少時就不易安睡,即使入睡了也是淺眠,稍有動靜皆可将他吵醒。後來他慣用安神香來調整睡眠,始才略有好轉。
沈晏如嗅着跟前的安神香,不動聲色地将眼挪至前方,強作鎮定。
不遠處,紅燭搖曳着微弱的火光,那燭身蒙着灰塵,還被蟲子咬掉了部分燭蠟,餘下幾處破洞,以殘缺之身照着黑夜。
沈晏如估摸着此燭是謝讓在廟裏尋到的,饒是以她隔着的距離,她根本無法感受到燭火的暖意,但她遙遙看着那暖光,莫名覺得比之前好了些許,不至于冷得手腳僵硬。
這破廟裏無法生柴取暖,她歇息的地方正處不易通風的角落,哪怕在這雪天裏拾來了稍微幹燥的柴禾,若在跟前生火,只怕她還沒能取得暖,就會被聚集的灰煙熏死。
所以沈晏如也沒想過會在這裏睡得舒坦。
她這身子自落水後就極為怕冷,冬日天寒,極其難熬。前幾日在逢春院休養有溫泉藥浴舒身,她夜裏入睡還算安穩。至回府路上,沈晏如本以自己的病将要痊愈,應是不怕冷了,今時看來,她委實高估了自己。
此間二人皆沒做聲,唯有廟外雪聲沉沉。
只聽謝讓打破沉默,“昨日安舒回宮前同我說,此次你相救她一事,她會面禀聖上,不讓你白白受了委屈。”
沈晏如一怔,旋即回過神,“聖上如此寵愛嘉寧,想必即使安舒将此事禀報,聖上也只會訓斥嘉寧管教無方,讓嘉寧丢了顏面。而我并不想與公主府結梁子,安舒應當也明白此點,所以面禀時,側重點在于我相救于她吧。”
她比誰都清楚,她沒有任性妄為的資本。父母故去,無依無靠,她活得敏感小心,時時提醒着自己保持理智,所以對于反擊的方式,她慎之又慎,最後擇取了暗中反擊。同時她也清楚,經由白商之手去做這件事,結局自會周全妥當。
謝讓對她邁出的這步絲毫不覺意外。
這只是第一步,一次膽量的試探。
若她連這第一步都不敢去做,更遑論她還想找尋謝珣的兇手并報仇。
他看得出她骨子裏藏着的倔性,是那副溫柔無害的面容下最為致命的東西。
她可以為了她想做的,不顧自己的終身乃至性命,譬如為謝珣守寡,亦或是為謝珣尋仇。這倔性伴随着她做出的每一個決定,從來不為她自己。
看着這雙眼裏的孤倔,謝讓忽覺自己錯了。
若是他把她永遠藏在自己身後,她遲早有一日,會掙開他庇護的一切,獨身去尋求她想要走的路。屆時,他再也挽回不了她半分,甚至只能眼睜睜看她走上絕路。
他記得,少時赴邊關從軍,他縱馬山野,曾拾到一只受傷的雛鳥。
雛鳥的羽翼被獵人的箭矢射中,血流不止。受傷的雛鳥在血泊裏拼死掙紮,不斷揮動着染紅的羽翼,奮力飛向長空,卻又因傷得太重,它從半空墜落至泥濘,一次又一次。
許是被這雛鳥的倔性觸動,謝讓生了恻隐之心,将雛鳥帶回了軍營,悉心照顧。
不出幾日,雛鳥就養好了傷,日日蹦着小爪在謝讓的床頭吱吱作聲,一人一鳥,相處極為融洽。至少對謝讓而言,這只雛鳥是他為數不多的相伴者。
那時軍中養有猛禽,最喜捕捉體型弱小的鳥為食,謝讓為防雛鳥會飛出營帳被猛禽所獵,他便親手打造了一個鳥籠。平日他不在營帳中時,他會把雛鳥飼在籠中,以避危險。
但結局是,在一個鳴金收兵之夜,他回營發現雛鳥撞籠而死。
舅父告知他,這鳥生來不馴,只慕長空,哪怕會被猛禽捕食,它也不願待在牢籠裏,所以它才會選擇一頭撞死。
謝讓對此無言。
今時眼前的沈晏如,和當初他拾到的那只受傷的雛鳥并無差別,脆弱,易碎,不堪一擊。卻是在她第一次做出反擊時,謝讓猛然回過神,她想要的,從來不是他身後的庇護。
謝讓喉頭動了動。
“只要是人,總有弱點。遇到想要反擊的敵人,就需抓住他的弱點予以痛擊。同樣,人的欲望亦是其弱點,只要知曉他想要的,就能以此為餌,誘其上鈎。所以兵法有雲,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沈晏如聽謝讓的嗓音擲地有聲,于寂夜裏字句清晰,她不禁恍了神。
謝讓是在教她嗎?
她明晰自己當下幾斤幾兩,為謝珣尋仇一事,若沒有謝讓,她連幕後者的身份都不知要花多少時日才能查明。所以她一直想要找個時機與夫兄相談,不論要她付出什麽樣的代價,她都願意。
上回在梅園時,謝讓因自己提及了此事生惱,沈晏如便暫且按下閉口不談。
可如今謝讓願意教她……
沈晏如按捺下略有激動的心,這證明她與謝讓相談的事能夠迎來轉機。
她正欲搭話時,聲線卻哆嗦得沒能成音,“兄……”
謝讓已是留意到她面色凍得發白,已無血色,往常胭紅的唇瓣此時也變作了烏青,她身上的鶴氅微微顫着,襟處白絨抖着幽光。
他早察覺了她說話時聲量偏弱,那娓娓之音散入夜色裏,像是不經意越過寒夜的晚風。謝讓本以為,她是因夜深人靜才有意放低嗓音,今此看來,她分明是凍得厲害,以至于說話都勉強。
都這般程度了,她還在逞強什麽?
謝讓将自己的軟席往她那裏挪了挪,坐在了她身側:“冷的話,就靠過來。”
沈晏如看着身下的兩張軟席,緊挨得嚴絲合縫,她不禁回想起此前二人的親密,亦如這軟席相接交疊。羞臊之下,她急忙回絕:“兄長這……”
謝讓稍一擡眼:“怎麽?我會吃了你?”
那凍得慘白的指節從鶴氅伸出,在眼前倉皇搖晃,她連連擺手否認:“不,不是……”
燭火霎時明滅,謝讓直起身,不由分說地攬過她的肩,将她與冷如堅冰的牆體分開。
身處陡然一輕,她的鶴氅就此滑落,垂于腰間。
沈晏如只覺肩處的手掌有力而滾燙,像是一塊燒紅的烙鐵,帶着薄薄的繭摩挲着她的皮肉,略有麻癢。她還來不及驚呼,便見重重光影裏,謝讓褪下他的大氅疊放至她後背,墊在了牆邊。
他躬身撚起鶴氅為她披上攏好,又坐下緊靠在了她身側,與她一道背倚着牆。
“就這樣。”
後背抵着的大氅尚有餘溫,許是厚度正好合适,她不再覺得這牆硌得難受。
還因男人的貼近,他的氣息與溫度相連襲來,落在身畔,如同蒙蒙細雨,攜着暖烘烘的水汽,絲絲縷縷地黏膩在皮膚各處,身上的寒意漸漸退散了好許。
沈晏如蜷縮成一團,抱着雙膝,将頭埋進鶴氅柔軟的絨毛裏。
也不知是身子逐步暖和了,還是別的什麽緣由,她的臉似乎有些燙。
此番離得近了,身前的安神香又馥郁了幾分,這香雖濃而不刺鼻,萦繞在周身各處,讓她不知不覺也安下心神來。
沈晏如忽的想到,自己似乎從不知謝讓常用安神香的緣由,且這香味自己第一次聞見時就覺熟悉。難道……從前謝珣也用過安神香?可記憶裏,她不曾在謝珣身上聞到過。
她悄然擡起眼皮,挪着眼仁兒往謝讓看去。謝讓已阖上了眼,沒了大氅,他的身上只穿着薄薄的深衣,随着他仰頭靠着石牆的動作,光裸的脖子露了出來,她單是看着,都覺得頸間一涼。
“兄長……你不冷嗎?”
沈晏如輕聲問着,話音落時,見那喉結上下滾動,卻未說話。
夫兄睡着了麽?
後背倚靠着的大氅極為柔軟,她垂眼看着自己身前暖和的絨毛,早已不似此前那般寒冷如鐵。
沈晏如猶豫再三,她稍稍起身,撚手撚腳地掀開鶴氅一角,将身上的鶴氅分了一半給謝讓,輕輕為他披上。
謝讓照顧她可謂是無微不至,為了她的舒坦,寧可把大氅脫給她作墊,自己受着凍入睡。這冬夜尤寒,若是謝讓因此受寒生病,沈晏如定會過意不去。人的性命安危在前,她又何必過于糾結那些禮節?
待做完了這些,困倦附上眉眼,沈晏如望着眼前的燭火,微弱的光在夜色裏隐隐約約,她眨着眼,迷迷糊糊地睡了去。
與此同時,身側的謝讓睜開了眼。
他凝視着自己身上的鶴氅良久,如何也挪不開視線。鶴氅不足以全然覆蓋住二人的身形,所以她靠得很近,甚至将大部分都分給了身形魁拔的他。被這鶴氅籠住的陰影之下,她與他一道入眠。
明明只是一件取暖的鶴氅,遮住的兩具軀體就此相連着,誰也看不見衣下發生了什麽,亦或是交纏了什麽,暧昧至極。
他與她,恰似同床共枕。
謝讓遙遙看向破廟的中心,高大巍峨的神像矗立,饒是蛛網塵土布滿,依稀能辨明神像威嚴不可犯的面身。
他所在之處正被神明注視着,他的心思亦在被神明審視着。
寂夜無聲,謝讓沉靜地與神像對視。
直至肩膀驀地一沉,謝讓側過頭,瞧見沈晏如的腦袋耷在了自己身上。
暗香浮動,獨屬于她的氣息轟然驟至,如同深淵底處伸出的無數爪牙,纏上他四肢及軀幹,拉拽着他往下堕去。所謂的理智、冷靜,盡數崩塌在這一瞬,破碎在悄無聲息的夜。
神明當前,謝讓低下頭,在她發間落下一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