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私欲
第32章 私欲
穩穩傾倒的茶水不着痕跡地斜了一厘, 謝讓頓住了動作。
他轉過頭,眸色深深,定睛看着沈晏如, “你說什麽?”
沈晏如只覺臉頰蹭地燒灼起來, 她意識到自己方才情急之下所言的話極為不妥, 羞臊之下口舌都不利索了,“我, 我不是……”
偏偏謝讓默然不語, 幽邃的眼瞳直勾勾地盯着她。
沈晏如心虛地低下頭, 攏着駁雜的思緒,強作鎮靜,将此前觀察所得道出,“兄長, 你身上的傷, 是剛受了罰吧。”
卻聽謝讓淡淡道:“我沒有受傷。”
沈晏如蹙起眉,“兄長回慎思院的第一時間換掉了衣裳, 之後又故意打翻了裝有安神香的瓷盒……是為了掩蓋身上的血腥味。”
謝讓折過身,自顧自地遞着茶盞于前,“不是什麽很重的傷勢, 我自己上藥就好。”
他确實沒能想到她會察覺這些, 但他不過是挨了幾鞭子, 受了點皮肉傷, 謝讓自認他還沒金貴到這般地步,依着以往的經驗,這些鞭痕過些時日就長好了, 根本無需在意。
晃眼間,謝讓瞧見沈晏如已自行在他的書房翻找到了傷藥, 那淨白的纖指捏着藥罐,又再步步走來。她黛眉微斜,面容似是有些惱,這樣的神情極少出現在她的臉上,謝讓出神地凝睇着她。
是因他而惱嗎?
她的思緒也會因他牽動嗎?
謝讓想起上回在山腳的小鎮,經由一夜寒凍,她尤為急切地關心他。那時他稍微示弱,則得來了她的在意。
但事後他覺得自己這般做有些不妥,利用她的善心來博取她的同情、她的在意,實非君子所為。
那之後謝讓總在想,自己還稱得上是君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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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襟懷坦白,敢于将自己的心赤丨裸無遮蔽地置于日光之下,接受世間萬衆的評判。可他一旦擁有了深埋心底、不敢公之于衆的秘密,他的私欲藏在不能見光的陰影裏恣意生長,他還能算作君子嗎?
譬如眼前,夜已深,書房內唯有他和她淺淺的鼻息,燭火掠下兩道交纏的影子暗暗相合,他心知,他是不能将她留下的,他也不可輕易褪去自己衣衫示予她的。
謝讓自問,那同樣的事他們之前做得還少嗎?
他的私心一次又一次地作祟,像是泥潭裏生出的爪牙,抓着他往下沉去。那世俗框定下的條條道道,一次又一次地被他越過。
明知不可為,偏要為之。
“兄長。”
她低低喚了他一聲。
熱霧飄渺,襲來的暖意漸漸,随着她低頭擰帕的動作,嘀嘀嗒嗒的水聲跌落。窄小的袖口挽至她細白的手臂,水珠濺在她柔嫩發粉的手背,視線循着她擡起的臉頰看去,謝讓的目光一寸寸拂過她纖秾的眉眼。
他從來都難以拒絕她。
謝讓撫過腰間的大帶,利落地解着。
明明是她的要求,她卻在他指尖落至腰腹時,倉皇垂下了眼簾。
她的兩頰肉眼可見的迅速變紅,一雙捏着帕的手也局促得扭搓着。
“嘶——”
沈晏如得見謝讓後背的傷痕時,徑直吸了口冷氣。
縱橫的傷口仍淌着鮮血,少數幹涸了的痕跡已成褐黑色,她粗略算着這傷不下七八道,甚至還有好些以往愈合的疤痕,密密麻麻,不深不淺地烙在他的後背。她似是能通過這些痕跡,看到謝讓從前受到的疼痛。
許是留意到她遲遲不語,他低沉的嗓音從前處傳來,“都是些皮外傷。”
沈晏如抿緊唇,“那也會疼。”
她的後背也有一道傷疤,盡管早已愈合,但模糊的記憶裏,那後背的疼痛深入骨髓,疼得至極,曾一度疼得仿佛要把她身體分裂開來。
她還記得,在梅園養傷時,自己曾因為傷口太疼難以入睡,有人撫着她的肩,溫熱的掌心熨貼着她的不安。
只是翌日謝珣言,夜裏沒有任何人造訪。大夫也道,怕是她的癔症發作,誤以為有父母作陪,才讓她熬過了疼痛的難關。
想到這疼痛的過往,沈晏如撚帕輕輕擦拭着他的後背,動作亦愈發的輕,随着他的呼吸,那脊背微微起伏着,經由她的觸碰,緊實的肌肉亦顫着。
而謝讓自始至終未發出任何聲音,好似這血肉模糊的後背不是生在他身上的。
隔着水汽濛濛的熱帕,她能感受到指尖觸及之處緊繃,還有他傷口處的燒灼,盡數傳遞在她手裏。
她擡眼卻見他耳廓通紅,連着薄薄的耳垂也有了血色。
沈晏如微微一怔,轉而瞄到謝讓整個後背勁健的線條時,她忙不疊挪開了眼,躬下身清洗着沾滿血的帕。
水聲嘩啦裏,她只覺飄散的熱霧頓時黏糊糊的,撲在她的臉處滾燙無比。
鮮血染紅了銅盆裏的水,書房內的血腥氣早已蓋過了安神香。
謝讓側過眼看向牆邊的影子,他端坐在案邊,她正站在他的身後。
兩個影子只有模糊的輪廓,剝離出人的本身,便沒有面容,也沒有身份,恣意相連與纏合。
她的指尖沾着微涼的藥膏,點點撫過,輕柔又小心,顫動時還帶着她指腹的溫度,他傷口處的疼痛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反是在這樣的過程裏,謝讓胸腔裏積壓的欲念越盛。
倘若,倘若她不是在為他擦拭傷口,而是在從他的身後相擁,以指尖徐徐掠過他的後背……
他即可順着她的雙臂,将她與自己貼合。又或是,直接轉過身,便能輕而易舉把她箍在懷裏。她的身軀孱弱,那雙纖細的手于他而言更是顯得無力,從來推不開他,只要他想,他便可以……
“兄長,要是疼的話,你就告訴我。”
她輕柔的嗓音落在耳畔,攜着夜風的料峭徐來,寒意登時升在脊骨處,謝讓複了清醒,嗯聲應了她。
謝讓緊阖着眼,盡力調整着呼吸,藏在袖中的手已捏得極緊。
聽聞身後藥罐放置的叩響,謝讓忽的問道:“你以前對姜留也是這樣嗎?”
她這樣好,會是對別人也如此嗎?
會是嗎?會對姜留也是這樣悉心照料嗎?
而在往前他還未認識她的年月裏,姜留就已經得來了這樣的她。
他晚了那麽多年才遇見她,甚至在梅園的相認也晚了一步。當時在那場禍事中,他背着她遠離火海,為防她就此睡去再也醒不過來,謝讓同她說了好些話,她時不時應着,伏在他肩頭的嗓音虛弱且斷斷續續,唯一一句他至今還記得。
她說——“她已家破人亡,無以為報,若她有幸還活着,便以身相許。”
但這樣的許諾,謝讓還未來得及去認,她就已經忘卻了當晚之事,被二弟搶了先。
他似是一直在晚來,一直在錯過與她的種種。
思及此,謝讓驀地覺着心口悶堵得厲害,像是被重重麻袋壓着喘不過氣來。
沈晏如茫然地擡起頭,“什麽?”
她聽他平然的聲線傳來,“姜留說,你小時候救過他。”
沈晏如奇怪謝讓怎的突然提起姜留,她稍加思忖,啓唇搭着話,“姜大哥那時……”
卻是話方出口,她跟前的謝讓微微動了動身,她的指尖不偏不倚,按在了他未愈合的傷口處,霎時溫熱如湧,鮮紅溢滿指甲縫裏,沈晏如慌了神,驚喊出了聲。
“我弄疼兄長了嗎?”
饒是她素日有修剪指甲的習慣,但為了美觀,她的指甲也比常人要修得長些,因此她覺得方才不慎刺入傷口的那一下,謝讓定是很疼的。
謝讓答道:“沒有。”
沈晏如已是習慣他這番模樣,所有的疼痛在他口中都是雲淡風輕,不甚在意。她不由得有些負疚,低聲說道:“我……第一次給人上藥。”
謝讓的聲音聽着依舊無甚波瀾:“無礙。”
一炷香後,沈晏如上完了藥,在銅盆裏淨着手,謝讓則在一旁穿衣系帶。
只是二人心思各異,都沒再說話。
屋內唯有衣衫摩挲的響動,沈晏如握着帕擦拭着濕漉漉的手背,而她一直重複着略有僵硬的動作,覺着自己揩拭着手背,都快要把手磨破皮了。
眼前揮之不去适才那褪去衣衫、傷痕累累的後背,越是想着,她便覺渾身血液都上湧至了臉,漲得極熱。
沈晏如胡亂挪動着目光,恰逢那架上一藍灰布裹着的包袱極為眼熟,她走近一瞧,“這是……我給兄長做的新衣。”
謝讓順着她的話落下三個字,“很合身。”
沈晏如端詳着那包袱裏露出一角的月白外袍,除卻那衣襟旁有着一道極為明顯的皺痕,像是被人緊緊抓着導致的痕跡,其他地方整潔如新,連衣袍折疊的方式都與她制好送過來時絲毫不差。
——這分明就沒有打開穿過。
她遲疑的目光再三落在衣袍上,回過身時,謝讓已步近眼前。
安神香随着他的氣息纏繞在她的皮膚,他明透的黑瞳灼灼,其間暗含着她看不分明的情緒,卻是讓她本能地覺着危險。
心頭生出一絲怯懼,沈晏如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脊背抵在了冰冷堅硬的檀木架上。
***
與此同時。
庭燈長照的小徑邊,衣着華貴的婦人被婢女攙扶着,步子正朝慎思院走去。
殷清思愁容滿面,她低低地嘆了一聲,“阿讓又被罰了十鞭,那孩子向來悶聲不響,這樣受着也不是個事。雖說他現在年輕,身子骨扛得住,這以後傷病纏身可如何是好?”
婢女安撫道:“有夫人您關心大公子,大公子一定會沒事的。”
殷清思斂着蛾眉,語氣沉得無力,“可惜阿讓他……”
自謝珣去後,殷清思一直想通過各種方式與謝讓親近。從前謝珣在時,她還可以讓懂事的二兒子在中間做橋梁傳遞一些,如今心頭肉被剜去了一半,謝讓與自己的關系仍舊如冰,殷清思夜裏難眠時,心中郁氣更甚。
她恍惚記得,謝讓少時被謝老爺子罰去曉風院自省時,她去看過他一眼。
曉風院并不避寒,冬日炭火也不曾有,榻上的布衾冷得如鐵,但少時的謝讓仿佛不認識她一樣,那身上家罰所受的傷痕累累,通紅的手指皴裂冒了血,他仍舊翻着書頁,頭也不顧。
後至謝讓長大搬進慎思院,她也沒再有機會踏入此地。
這一眨眼,便過了數年。
“夫人,都是肚子裏掉出來的肉,打碎了骨頭,血都還是連着的。那些年您照顧出生就險些夭折的二公子,無暇顧及大公子,大公子若是有所怨恨,他們親兄弟間的關系如何密切至此呢?”
婢女在旁勸着,殷清思心頭苦澀翻湧。
換做是任何人,恐怕都無法原諒她這個母親。在謝讓最需要關懷的年紀裏,她卻傷害了他數回。謝讓如若恨她,或是恨自己偏心的謝珣,那便代表着謝讓還在意她這個母親。可就是這樣疏遠如陌生人,謝讓禮數周全,也從不躲着她,說明她在謝讓心裏根本沒有感情可言。
她了解謝讓,越是不展露的,他越是在意。
适逢慎思院的仆從們正抱着染紅的血水走出,一見着殷清思,紛紛躬身行禮。
殷清思身旁的婢女上前問道:“大公子可歇下了?”
仆從答道:“回夫人,大公子現下在書房。”
……
書房門外,靜得唯有簌簌風聲。
白商暗中遣走了周遭的仆從,坐在石階處候着。
他心裏清楚,大公子和沈晏如這樣的關系,還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雖則二人好像也沒發生什麽出格的事情,有了沈晏如相勸大公子上藥,白商應更加寬心了才是 ,但白商總覺得心慌,也下定決心要把這事捂得嚴實,不能走漏半點風聲。
彼時白商正百無聊賴地數着庭院裏的落葉,餘光忽見殷清思前來,他頓時被吓得跳了起來,手忙腳亂地朝她行了一禮,“殷夫人……”
值此時候,殷清思夜訪慎思院,定是來探看大公子的。白商額角冒出汗來,腦門兒發熱得厲害,這要是被殷夫人知曉書房裏面的情形,大公子與沈晏如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大公子還褪去了衣衫……
他咽了咽唾沫,不敢再往下想了,他的大腦當即急速轉動起來,焦灼地翻找着借口。
殷清思覺着白商的反應有些過激,但想來應是訝于她這些年來頭次看望謝讓之故,她并未多想。旋即殷清思步近門邊,伸手把着書房的門扇,朝半掩的門扉裏頭看去。
“阿讓他在裏面嗎?”
白商欲攔卻又不敢上前,哆嗦着聲正要答話時,他的心髒驟停。
屋內燈火擠出一道暖黃的光色,殷清思已撫門推開了縫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