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後背

第31章 後背

男人的後背寬闊, 猶如難以撼動的山岳,此番隔着不算厚的衣袍,那脊骨兩邊的肌肉硬實, 尚熱的溫度與她渾身緊貼, 嚴絲合縫。他的步子就此成了她前進的憑借, 穩穩前行着。

沈晏如伏在他的肩頭,一時靈臺陷入了空白, 不知所措。

他的雙臂毫不費力地箍着她的腿, 極為牢固, 沈晏如只覺自己像是陷落進了泥潭裏,四周黏稠的泥濘包繞着她,锢着她的所有;偏又如同擱淺的魚,她無力地倚在岸邊, 由着含了些許溫熱的浪裹挾, 難以動彈。

她本該局促,本該掙紮, 本該推開這等貼合。

卻是潛意識裏,沈晏如對他的後背有種熟悉感。這樣的熟悉,猶如一道劑量最重的安神香萦繞于畔, 讓她莫名安定下來。旋即她勾着他的脖頸, 手臂耷在他的肩膀處, 盡力捕捉着這轉瞬即逝的感官。

這種感覺, 究竟是在何時有過?

恍惚之時,她的眼前浮現出那段殘缺的記憶,刀光血影裏, 她記得自己也是這樣,伏在那個背影之上, 男人魁拔的身形隔絕了潑天火色。破碎斷續的畫面之中,那張臉轉了過來。

那張臉,那張臉……

沈晏如額角驀地刺痛起來。

空白,仍是空白。

記憶中的畫面變得模糊,宛如褪了色的絹本,洇了墨的丹青,她從未看清過那張臉。她每每想起這段記憶,想要試圖去看清那張臉,甚至是将謝珣的面容想象在其中時,她都無法做到。

靈臺撕裂、疼痛得厲害。

她越是強行把謝珣的面容放在其中去回憶,身體便越是疼痛,如同排異般,生出了扭曲的、不相契合的東西,硬生生硌進植入她的骨頭裏,引起愈發劇烈的反應。

這究竟是為何?為何她會想不起謝珣在那時的模樣?

其實她也不必這麽勉強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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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晏如心知,這左右不過是段丢失的記憶,父母已故,她何苦讓自己去明晰那座宅邸的噩夢?再者,記憶中謝珣救她也是事實。在梅園的時候,只有謝珣沒日沒夜地照顧着她,她看得最為清楚,幾乎人人都知,是謝珣把她從宅邸裏救出。

不是謝珣救的她,又會是誰呢?

興許是久未被人這樣背起,此番她才想起這段殘缺不全的記憶。

沈晏如回過神時,望着眼前景象,她倏忽心虛起來。

街市往來人影依舊,二人交疊的身形被燈火照徹着,暴露無遺。他們就此置于人群之中,任由數道目光掃過。

其實沒有人會在意他們,也沒有人會投以目光窺探,更沒有人能夠透過他們所戴的面具,知曉他們的身份、看清他們的模樣。長街處,不曾多他們這一對伏背而行的人,也不曾少他們這一對關系不對等的人。

即便心知肚明,沈晏如亦不自覺地把面容往謝讓的頸窩裏埋了去。

這可算掩耳盜鈴?

她的心髒貼着他的肩胛,撲通跳動着,密如鼓點。若論逾矩越界,謝讓為了救她,曾把她抱進其懷裏不知多少回,她的面容曾靠在他胸膛處不知多少次,她亦曾附耳聽着那平穩有力的跳動不知多少番。

還有破廟的共眠,客棧的談心……

這些的這些,又該如何評判?

今時也因她胡謅,言之于他,她走不動了,謝讓就把她背在了背上。

若是世俗之于天地,懸挂了一把鋒利的鍘刀,任何行止都會被嚴苛以對,沈晏如想,單是和夫兄的這些,她便足以被衆人推上刀槽處,聽世間萬象審判出她的罪行,等待着下落的刀刃利落切掉自己的頭顱。

與此同時,她也知謝讓所做的一切,不外乎都是對她的好。

可以說,若一開始沒有謝讓,她在謝府的日子只會舉步維艱。這樣的好,除去謝珣的緣故,興許謝讓也視她為小輩,或是視她為可施以援手的弱勢一方,諸此種種因由得來他的關照。

故而她将謝讓視作長兄、長輩,她信賴于他,自然地接受他的關照,這無可厚非。

沈晏如不知這樣的好能持續多久。她感激他,卻不知該如何報答他。若說這世上她最捉摸不透的,便是謝讓的心思,總是時遠時近,忽冷忽熱,她也不知他究竟想要什麽,或是她能為他做些什麽。

得見人影稀疏,燈花漸消,沈晏如才察覺這是回謝府的路。

謝府于夜色裏勾勒出一角,高大的院牆籠着橫斜的枝影。

她只覺謝讓步子一頓,昏昏夜色裏,男人微微偏過頭,那半幅面具已被他摘下,朦胧的燈火描着他凜冽的輪廓線,從額角至高挺的鼻梁,再沿着唇畔到下颌,近在眼前。

沈晏如擡起眼,鬼使神差地盯着他看良久。

很近,他的氣息悄然交纏于前,她能從謝讓的眸中瞧見自己的面龐。

漆黑的眼仁兒裏,僅容她一人。

他的眉眼是生得淩厲,可目光卻異常柔和,晃眼之時,她幾近以為是錯覺。

月影高懸,風清無聲。

沈晏如見他喉結動了動,緊接着低啞的嗓音傳來。

“能走了麽?”

沈晏如忙不疊收回眼,“能……”

她趕忙從謝讓身上下來,踩回實地。身前被尚涼的夜風吹拂着,她莫名覺着有些冷,實則她的手心已冒出了涔涔熱汗,應當不能用冷來形容。她想,她應是覺得空了點什麽。

這樣奇怪的心緒纏繞,還未及細細拆解,謝讓已帶她入了府門。

天色已晚,府上靜得唯有仆從們踩在廊庑木板上來來回回的腳步聲,提燈搖晃的光掠過庭院樹蔭。

神思飄忽間,沈晏如忽的瞥見中庭的石桌處,一位須發皆白的老者端坐。

老者錦服整潔,連着腰間系帶都系得極其端正,滑亮的白發緊束,規規矩矩地被簪子挽着,一分雜毛都不曾有。他正杵着紫檀作成的木杖于前,那雙滿是皺痕的手上,碧翠的扳指于夜裏泛着幽光。

她只在大婚當日見過這位老者,即淮國公謝老爺子。

謝老爺子為人嚴肅,初見時沈晏如便不禁有些怯懼。彼時她甫與謝家定下婚約,謝珣就勸撫她放寬心,謝老爺子既是答應了婚事,就認了她是謝府的媳婦,不會苛待她。

謝老爺子自謝讓及冠後,把府上的事務都交給了謝讓,老爺子平日在自己的院子裏靜養,深居簡出,因此沈晏如基本見不到這位淮國公。也不知今日是何緣由,他不僅出了院門,還在此似是有意等待。

再加上她近來聽聞了許多關于夫兄的少時往事,種種嚴苛的規矩與事跡幾乎都是因這老爺子而起,今此打了個照面,她不免忐忑起來。

“祖父。”

只見謝讓上前一步,沈晏如随謝讓恭敬行禮的間隙,她偷眼看着謝讓的身影,暗自猜測着謝老爺子的出現,應是與夫兄有關。

眼角餘光發覺謝老爺子打量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沈晏如登時緊張起來,卻也自持着端莊,不失儀态地立于一邊。

直至夜風掠過謝讓低沉的嗓音。

“白商,送她回曉風院。”

庭內很快只剩下了爺孫二人,燈火拉長一坐一站的兩道身影。除卻謝老爺子端起茶盞,徐徐撇着茶末的輕微響動,再無其他。

謝讓面無波瀾地站在跟前,既不言語,也未離去。

良久,只聽一聲清脆的相扣之響蕩過中庭,謝老爺子擱置下茶盞于石案,他微眯着眼,用着幾近是為審視的眼光看着謝讓,似是想要從謝讓的行止裏找出什麽東西來。

謝讓就這般靜靜與之對視,任由謝老爺子探察。

謝老爺子留意到他腰間系挂的半幅面具,目光驀地銳利起來,“你推掉我給你安排的婚事,就為了适才那個女子?”

聞及此,謝讓嘲弄地笑了笑,“您不覺得這樣的猜測,過于荒謬了麽?”

他斂着眼睑,沉聲強調着,“她是,二弟的妻。”

謝老爺子眼珠微動,面色稍有緩和。意識到自己對謝讓的态度已算得上是臆測,這樣有悖人倫的事實扣在頭上,任誰也不會高興。即便他是長者,但謝讓早已成年,自有其風骨與尊嚴,謝氏兄弟關系深厚,他不應如此妄加定論。

只是依着他對謝讓的了解,謝讓待那女子确實與衆不同,這裏面深含的緣由,當真是為了謝珣嗎?

謝老爺子游移的目光反複逡巡于謝讓的面龐,他颔首說道:“好,那你這次又打算給我什麽理由?”

……

另一處,通往曉風院的幽徑邊。

沈晏如偏過頭望向身後,此前碰見謝老爺子的中庭已化作烏漆一點,早已瞧不見。雖是不知謝老爺子會和謝讓說什麽,但以着謝讓從前的經歷,沈晏如并不覺得老爺子會關切謝讓。

她不禁問着白商,“兄長……他會有事嗎?”

白商答道:“國公爺這幾年對大公子算得上和善,應當沒事。至多……”

沈晏如見白商沉吟不語,又再追問:“至多什麽?”

白商無奈地嘆了口氣,續道:“受些家罰。”

果然,與她擔心的一樣。

沈晏如細眉稍橫,“可兄長又沒有做錯事。”

白商腳步放慢了好許,他緩聲說着,“少夫人,大公子今年二十有四了,京中這年紀的公子哥,莫說娶妻,妾室都好幾房了,更何況大公子還是國公府的世子,謝家未來的家主。”

沈晏如聽懂他的言外之意,謝老爺子是因謝讓的婚事對其不滿。

白商接着回憶道:“前幾年,大公子從邊境回京任職後,一直以公務纏身為由推掉了婚事。直至兩年前,大公子興許被逼得緊了,始才松口由着國公爺安排。”

沈晏如一怔,“那怎麽……”

如若謝讓松口答應婚事,按照謝老爺子雷厲風行的性子,兩年的時間怎麽也能促成一段姻緣了,不應當至如今還未有個準信。

白商搖搖頭,“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那時大公子奉聖上的密旨出城查案,連我也沒帶上,回來後,大公子忽的改了主意,無論如何都不願娶親。現如今兩年過去,大公子推掉的婚事不計其數,國公爺怕是忍不了了。”

沈晏如遙遙看着晦暗的天色,她想起除夕那夜謝讓醉酒,伸手扯動她衣角的模樣,她是從那時起才知道,他的過往與她所想截然不同。他看似從不知疼痛,卻也是個有血有肉的人。

聽錢嬷嬷說,從前謝珣還在時,夫兄受罰都總有謝珣去求情,或是事後第一時間謝珣皆會前去關照他。上次她也在客棧裏向他許諾,謝珣雖已故去,以後也會有她在。

她不該在這時抛下他。

沈晏如止住了步,她深吸了一口氣,看着不明所以的白商,嗓音堅定:“白商,改道,去兄長的慎思院。”

白商雖不知沈晏如怎的突然提出此要求,但想來是沈晏如聽了他說的那些話後,對大公子有所關心。白商這般想着,心裏極為欣慰,大公子對沈晏如如何,他是看在眼裏的,眼下大公子能得來回應,白商自然樂見其成。

且據白商自己的觀察,多數情況下,沈晏如在時,大公子心情都還算不錯。

可嘆對大公子而言如此獨特的女子,偏偏是二公子的妻。

白商想到這裏時,猛地反應過來自己腦海裏竟冒出了這樣荒謬的想法,頓時後背冷汗如雨,他驚惶地呼着氣,腳步加快了幾分,悄然掩飾住內心的倉皇。

考慮到現已是夜深,白商帶着路,在府上左轉右繞,避開了巡邏的守衛,把沈晏如帶到了慎思院。

慎思院的卧房已有油燈新添,暖黃的光撲在窗處薄薄的麻紙上,依稀還有着朦胧不清的影子在晃動。

白商招來院中仆從相問:“大公子回來了?可知曉回來多久了?”

仆從躬身答道:“大公子才回來,方進屋沒多久呢。”

白商轉而對沈晏如道:“少夫人稍等,我去傳報大公子。”

緊阖的屋門前,未有一絲聲響。

白商恭敬地朝裏喊着,“大公子。”

謝讓低沉的嗓音傳來,“何事?”

白商禀道:“沈少夫人求見。”

屋內沉默了片刻,謝讓适才應言,“不是讓你帶她回曉風院了?”

沈晏如聞及此,生怕白商被她牽連挨罵,趕忙出聲解釋:“是弟妹讓白商這麽做的。我擔心兄長……”

“咣當——”

話還未完,門後一道聲音突兀響起,像是有瓷制的物什摔落在地,叮鈴桄榔碎開的動靜。

白商不知發生了什麽,當即焦急出聲:“大公子!”

屋門推開,伴随着濃烈的安神香襲來,男人立在門邊,神色淡然地掃了一眼白商,“急什麽?”

沈晏如擡眼瞧去,謝讓已是換了件衣裳,那外袍似乎是匆促披上的,連着深衣的領口稍有敞開,露出那對好看的鎖骨,往下線條分明,衣襟遮掩的影子隐隐綽綽。

她不自然地挪開眼,視線瞄往屋內時,才得見那熏着灰煙的香爐下,碎裂的瓷盒邊散落着傾倒的粉末,适才那聲響應當是出自這裝有安神香的瓷盒摔落在地。

白商趕忙道:“屬下這就喚人來處理幹淨。”

随後謝讓帶沈晏如移步至書房,走過廊庑,枝影間隙流下的月色如霜,潑落在雕欄處,趟過兩道被拉長的影子,不時交疊着,重合着。

此番耳畔靜得唯有兩人交錯的足音,踩在廊庑的地板上,一步一步扣緊她的心跳。

直至謝讓問道:“擔心我什麽?”

沈晏如意會他是在問之前她未說完的話,她偷眼打量着謝讓的身影,依舊魁拔挺立,不像是受了什麽責罰,可當時謝老爺子的氣勢,毫無半點和善可言。難道自己白擔心了一場,謝讓至多只是被長輩訓了幾句話?

雖是這樣想着,她實誠道來:“擔心兄長……會受到責罰。”

謝讓側過頭,望着她極為認真的面龐,那明動的雙眼斂着月華,長長的睫影閃爍着細碎的光點,眉目含着憂色。

她在擔心他。

心口有着什麽鼓動着,像極了根根生長出的藤蔓,緊緊纏繞在他的胸腔。

他忽的想占有這樣的目光,占有這屬于他的時刻。

謝讓唇畔微動:“祖父不過說了兩句,并未責罰。”

書房的燭火續着,沈晏如看着謝讓步入其間,他于案處提起茶壺倒着茶,高大的背影微微向前。

她坐在案旁,卻發覺他後背玄青的衣衫顏色深淺不一,像是被水打濕了一片。

安神香萦繞于畔,沈晏如深深嗅着這比尋常都重了好許的氣味,若有若無的血腥味藏在其間,她驀地明了,那衣衫浸濕的地方不是水,而是——血。

沈晏如登時站起身,“兄長,且把衣衫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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