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質問
第34章 質問
脊骨如有寒風襲來, 沈晏如冷不防地打了個顫,就此頓在了原地。她只覺腳底踩着的像是泥沼,緊緊黏着她的鞋, 動彈不得。
沈晏如側過身, 對步近跟前的謝讓倉皇行禮, 小聲喚道:“兄長……”
她挼搓着衣袖,将面容低垂了幾分, 眼神下意識閃躲着謝讓生寒的目光。不知為何, 她總覺得此時自己像極了做了虧心事的小賊, 被追趕來的正主抓了個現形。
謝讓問道:“躲什麽?”
沈晏如視線飄忽至另處,“我,我瞧着那邊的景色不錯。”
她哂笑着擡起胳膊,虛将那處的小徑胡亂指了指, 繼續謅着話茬, “那裏的路,路也寬些。”
眼前沉郁的影子巋然不動, 沈晏如等了半晌也未等來謝讓的搭話,唯有涼風穿過枝頭的響動,再無其他。垂散的衣裙來回晃動, 她盯着自己露出的鞋尖, 心底不由得有些懊悔, 自己這樣的借口太過于拙劣, 怎可能在謝讓面前蒙混過關?
她定是被風吹得糊塗了,才會想要編造出這樣的話。
沈晏如暗嘆一聲,正欲張唇打破沉默, 卻是冷風灌入喉嚨,嗓子被刺撓得一癢, 她當即擡袖掩面咳嗽起來,“咳咳——”
她正是微睜着眸子,弓着腰輕咳之際,忽覺肩膀連着後背一沉。
本是被錢嬷嬷抱着的鶴氅已披在了她的身上,柔軟的絨毛摩挲着她的面頰,頓時點點暖意融于頸間,發冷的渾身回了些許溫度,她慌忙順着鶴氅的衣緣抓住系帶,擡眼正瞧見謝讓緊皺的眉心。
沈晏如看出,他的神色帶着責備。
他挽着鶴氅系帶,與她冰涼的指節短短交纏了一瞬。
明晃晃的天光照徹交錯的身形,将二人近距離的接觸暴露在日光之下,沒有任何遮掩。
沈晏如驀地覺着光線過盛,刺得她眼角脹痛起來,她下意識想要推開謝讓的手背,“我自己來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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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見他修長的指節在她頸前穿繞,利索地打好了結。
不遠處,白商轉動着眼珠子,謹慎地張望周處。但見庭院內景致錯落,曲折的小徑上空無一人,他暗暗松了口氣。不知怎的,白商近來神經尤為敏感,每每碰上大公子與沈晏如私下會面,他就會不由自主地捏把汗,生怕被發現什麽。
白商晃眼之時,瞧見錢嬷嬷同沈晏如隔着好些距離,像是有意退了幾步。
空曠敞明的視野裏,唯一相近的,只有沈晏如與謝讓。
沈晏如正試圖緩和着氣氛,随口問道:“兄長今日是有什麽事嗎?”
不想謝讓旋即答出的話讓她心頭一凜。
“準備去祛疾院。”
祛疾院,謝珣生前所居住的院子。
自謝珣故去,祛疾院就被封鎖起來,不許任何人進入。偶有路過那處無人居住的院子時,她駐足于前,透過白牆的窗隙向裏看去,見着院內陳設如舊,枯榮未改,悲涼便從心底泛起。
裏面不會再有一絲謝珣留有的痕跡。
她和謝珣的一切,也随着這座封閉的小院,漸漸被塵土掩埋。
沈晏如只覺喉嚨作痛得厲害,她斂下眼,深深吸了口氣。夫兄在此時提出前去祛疾院,應是對所查之事有了眉目,想要前往祛疾院加以證實。憶及她曾聽到的趙世青所言,沈晏如覺着心口如有重石沉沉壓着。
“可是有珣郎的……”
謝讓道:“只是去看看。”
她緊緊攥着衣袖,嗓音顫着:“兄長能帶上我嗎?”
***
晌午後,晴色正盛,三三兩兩鳥啼越過竹梢。
沈晏如随謝讓至祛疾院,不過是半刻後。
塵封已久的院門推開,嘎吱的聲響回旋于耳畔。她提起衣裙,徐徐踏過門檻,望着院內熟悉的景象,思緒猶如萬千絲線纏繞心頭,沈晏如杵在原地良久,忽的生出了幾分怯意。
她不敢進去。
恍惚間,她似是又回到了那個雪夜,她在雪地裏抱着發病的謝珣,眼睜睜看着他在她的懷裏奄奄一息。那時她覺得自己像是在努力抓着一捧水,再怎麽掙紮也是徒勞,只能任由水從指縫裏流去,消散無蹤。
此後悲與恨,盡藏在噩夢難平的夜。
不知過了多久,沈晏如躊躇着,終是鼓起勇氣朝裏走着。
雖是被明令禁止進入,但院內整潔無塵,像是有人時常來這裏打掃一般。若非她比誰都清楚謝珣已不在,只怕還以為這空置的院子,不過是主人外出未歸,他随時都會回來,所以仆從們日日打掃着,不敢懈怠。
她一步一頓地走過中庭,穿過廊庑,來到卧房。
外面滿檐挂着的紅綢已取下,而屋內用于置辦大婚的物具皆未動過。
貼在窗處麻紙的囍字,燃了小截的龍鳳喜燭,飲完合卺酒放置在案的兩個杯盞,還有大紅的簾幔與喜被……這裏的一切都還留有大婚當夜的模樣,入目的一件件都引着她的思緒。
沈晏如強打起精神,回過頭看着謝讓,“兄長來這裏,是想找什麽嗎?”
他已是默不作聲地同她走了一路。
男人的面容冷峻,眼底沉澱着複雜的情緒,似有暗湧流動。聽聞她的發問,他的臉色轉瞬複了尋常,沈晏如僅是一個眨眼就未得見,仿佛适才所見是她的錯覺。
謝讓微微颔首,他步至書架前,輕車熟路地扳動着一個不起眼的器具。只聽清脆的“咔”響傳來,随着他的指尖在器具表面挪動着,一串算得上繁冗的動作之後,一個暗格初現端倪。
謝讓盯着暗格裏的物什,眼角掠過一絲悵然,“這個暗格,是多年前我替二弟所設。”
沈晏如恍然,難怪謝讓對這機關如此熟悉。
繼而又見謝讓從暗格裏取出一個窄長的木匣,她伸着脖子往前探看着,問道:“兄長今日就是為了這個來的嗎?”
“是,”謝讓将木匣平放于案,“二弟從前就喜于将秘密放在此處。”
木匣的蓋被小心揭開,其裏放置了一疊白紙,粗略判斷有十來張,依稀可見紙上滿是墨跡小字,還有着朱墨圈畫的雜亂線條。
沈晏如認得,這些都是謝珣的字跡。謝珣的字向來隽秀遒麗,但謝珣在寫這些的時候,不知是因為着急還是心緒不寧所致,那字跡略顯潦草,并不工整,與從前他給自己寫的書信截然不同。
“這是……”沈晏如定睛細看,發現那紙上密密麻麻所寫的,是人名。不少名字她還見過,似乎都是京中有頭有臉的權貴人物及家眷,她甚至在這些名字裏發現了沈家大伯和沈芷蘭。
而那些朱墨圈畫的,是一張張圖紙。每張圖紙墨線勾勒的都是同樣一座宮殿,不同的是,每張宮殿圖紙處,謝珣所畫下的朱紅細線不盡相同。沈晏如撚着紙緣,發覺這些朱紅細線像是一條條路線,且盡數集中于宮殿的右上角。
只見謝讓攤開所有的圖紙,“這是流岚宮,建于皇家林苑,每年的秋日宴便在此地舉行。”
沈晏如稍加思索,“珣郎去過秋日宴嗎?”
謝讓嗯聲應道:“兩年前的秋日宴,二弟曾去過。”
謝珣不會無緣無故對這樣一座宮殿費心思,唯一的聯系只能是在流岚宮舉行的秋日宴。而那份寫滿人名的名單,沈晏如猜,或許這些人名與兩年前的秋日宴也有所關聯。
兩年前……沈晏如捕捉着這三個字。這個時間,恰好是她的父母尚在之時,她還記得,那年的秋日宴,她因貪涼生病,沒能跟着爹爹一塊兒前往。
“兩年前,我爹爹也去了秋日宴。所以這份名單,是秋日宴的賓客嗎?珣郎為何要記下這些?難不成他是因為這份名單惹來了殺身之禍……”
沈晏如看着那疊白紙裏寫下的人名,嗓音戛然而止。
不,不對。
這份名單并不全有賓客的名字。
她來回翻着名單,指尖旋過略有急促的風,目光巨細無遺地掃過每一行,每一字。
少頃,沈晏如擡起眼,對謝讓道:“這份名單裏,沒有我爹爹的名字。”
謝讓亦是察覺了這其中的漏洞。兩年前的秋日宴,他查案在外并不在京,是謝珣去了那次宴會,事後留意到這次與尋常無異的宴會,只是因為白商調查姜留時,提到了姜留曾去過這次秋日宴。
但眼下,這份名單裏也沒有姜留的名字。
謝讓垂眼望着鋪滿整個案臺的紙,忽的想起多年前,尚是年少的謝珣拽着他的衣角,幾近是用着胡攪蠻纏的方式把他騙到了祛疾院。
彼時少年郎看向他的眼裏滿是敬仰,擡起月白色的衣袖指着書架,清越的嗓音不疾不徐:“大哥,你機關術這麽厲害,幫我設一個暗格可好?這個暗格它不用太大,外表一定要隐蔽,打開方式要獨一無二……”
謝讓靜靜聽着謝珣的要求,心裏卻是想着自己還沒松口答應,這小子倒好,條條道道的各式要求已是為他拟好,似是篤定了他會做。
故他面無表情地問道:“府上善機關術的不止我,怎麽找我?”
謝珣從屜中拿出早前畫好的暗格圖紙,其上的機關位置留了白,“大哥設的暗格,這世上除了我,就只有大哥能打開。”
謝讓不置可否,只是強調着:“既是暗格,所裝之物則是秘密。”
謝珣淡然一哂,将暗格圖紙遞給了謝讓,“我有什麽秘密,大哥還不了解?若有一日,我在這暗格裏裝了東西,那便說明,這個秘密是我願意分享給大哥的。”
謝讓端詳着圖紙上的樣式,暗自規劃着機關設置,随口搭了話,“我沒有窺私的喜好。”
少年的唇畔當即微微勾起,含着得逞的小小狡黠,“所以這個暗格的秘密,不也還是只有我一人知曉?”
……
只如今,謝珣在暗格裏裝滿了關于兩年前秋日宴的東西,究竟是在查什麽?那次宴會,又發生了什麽他不知曉之事?
且憑着他過目不忘的記憶,白商所查的秋日宴名單與謝珣所寫的名單相差無幾,唯有的出入之處,則是沈晏如的父親和姜留。
是謝珣有意将這二人剔除,還是另有隐情?
謝讓将目光移向朱墨反複圈畫的右上角,那是流岚宮荒廢多年的園子。素日裏無人接近那園子,就連秋日宴也不會涉及這園子附近,園子裏更是雜草叢生,盡是荒蕪。
也就是說,當日在這處園子附近,發生了不同尋常的事,值得謝珣如此在意。
每一張帶有朱色路線的圖紙旁,賓客名字下方大多皆作有标記。無論是何種路線的圖紙,大部分賓客被謝珣畫了小小的痕跡,其餘小部分名字下方都是空白。
——謝珣在标記排除。
被剔掉的沈父和姜留二人,如果不是謝珣無意遺漏,那便是謝珣自己能夠确認,他們當時就在園子附近。
思忖之時,謝讓聽沈晏如問道:“兄長,珣郎會是因為知道什麽秘密,被人設計滅口的嗎?幕後之人能夠進入國公府給珣郎下毒,以他的地位,自然也是能參加秋日宴的。”
他睨了眼白紙上的名單,“是。”
沈晏如抿了抿唇,“若以我作餌,将我知曉秋日宴的秘密一事散布出去,對方會上鈎嗎?”
她本是謝珣的妻,憑着這層關系,謝珣的秘密被她所知也不足為奇。屆時消息傳到兇手耳中,兇手為了滅口對她動手,她便能引蛇出洞。
卻見謝讓目光沉然,低聲問出的話像是浸了數寸霜雪。
“你不要命了?”
沈晏如覺着屋內氣氛陡然冷了些,她連忙解釋道:“敵暗我明,如今沒有任何線索指向幕後之人,想要得知兇手身份,這是最好的……”
話還未完,她聽聞輕微的斷裂聲響傳來。
“咔嚓——”
循聲之時,得見謝讓正是把着案臺邊緣,那沉黑的木料被他徒手捏斷,破開的木屑刺入了他的虎口裏,很快冒出了殷紅的血。
他仿佛不覺疼痛一般,冷冷問着她,“沈晏如,你忘了你的命是怎麽保住的?”
沈晏如望着他怔了神:“正因為我記得,我才要給珣郎……”
木刺紮得愈發的深,血色覆滿指縫與手背,謝讓的眼神銳利如鋒。
她真的記得她的命是怎麽救下來的?
她伏在他的後背,對他相許的諾言、溫聲徐徐說的種種,她真的記得?
謝讓抑制不住心底的不甘,聲線壓沉,“你真的記得?”
這一聲質問像是牽引的繩索,拉扯出她的記憶。
沈晏如只覺靈臺驀地刺痛起來,模糊的畫面再度浮現,那道背影擋在她的身前,輪廓漸漸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