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心緒

第35章 心緒

“你真的記得?”

一聲質問落下, 沈晏如便什麽都聽不清了。

她只覺着疼,好疼好疼。

頭骨裏像是刺入了數不清的銀針,在她的腦海裏肆意攪動着;更像是有人用着鐵鋤, 狠狠鑿着她的額角, 一下接連一下, 幾近要把她的頭砸成碎塊,或是碾成齑粉。那被瞬時喚起的畫面也就此中斷, 什麽也想不起來。

她抑制不住地痛吟出聲, 更是有着想要滿地打滾的沖動。

這次的疼痛比之此前還要劇烈, 短短須臾,沈晏如覺着自己快要承受不住,竟是生出想要将整個頭顱切下來的念頭。

她真的記得?

那殘缺記憶裏的那張臉,她真的記得是什麽模樣?

沈晏如回想着, 卻是驚惶地呼着氣, 拼命搖着頭。

不,她不記得。

她從來沒有看清過那張臉是何模樣。

心底的疑問就此浮出水面, 既然不記得,她怎麽就如此篤定救她的人是謝珣?那是否代表着,她可能認錯了人?這樣的猜測猶如最重的一記敲擊, 狠狠打在了她的頭顱。

還未及細細深究, 她的神思已陷入混亂, 疼痛占據了所有感官, 沈晏如眸中盈熱如湧,止不住地潸然。

她只記得那場噩夢降臨時的絕望,記得那些像要把她胸腔撕碎的情緒。

其餘的, 她根本不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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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是努力去回想,頭骨撕裂的疼痛越是厲害。

渾噩之中, 沈晏如也不知自己的後背抵上了什麽,冰冷僵硬,她控制不住地想要往後縮,想要無限度地退至身後,仿佛這般她就能夠逃離出那樣痛苦的情緒。

不知過了多久,沈晏如察覺自己跌進了一個溫熱的懷裏,她本能地蜷縮成了一團,指節死死抓着他的衣衫,好似這是一根稻草。

就像……那時一樣。

謝讓正抱着渾身發顫的她,将她放至大紅的床塌上。

青絲淩亂,落在她慘白的面容處,與着分不清的淚與汗盡數黏膩成一道。此刻她躺在榻上,宛如破碎散開的琉璃,被他一塊又一塊重新拼接粘合。即便瞧着再度完好,那些裂痕卻是如何也無法修補。

他向來極穩的手,竟在發抖。

門外急促的腳步越過屏風,白商和錢嬷嬷先後趕了進來,見到沈晏如的模樣後皆是驚聲問道:“少夫人怎麽了?”

謝讓回過頭,有條不紊地吩咐着話。

“回慎思院,将書房櫃架第三格的藥取來。”

“去打盆熱水。”

……

沈晏如只覺臉處有一張熱帕在徐徐擦拭,從額角至臉頰,再到下颌,為她舒緩着疼痛。不多時,一帶着薄繭的指腹挽着她的鬓發,摩挲得很癢,那指尖頓在她的眉眼良久,又輕輕掠過面龐。

雖是頭處的疼痛漸漸褪去,但她的眼皮過于沉重,渾身如同虛脫一般,半分力氣都提不起。

她回想着頭疼發作之前的事情,似乎,她與謝讓發生了争執。她還記得,夫兄的臉色難看至極,那雙眼冰冷得可怕,像是有一股極度的情緒欲從他的眸底掙出,猶如被惹怒的頭狼,欲猛然撲來咬斷她的脖頸。

可如今,為自己輕柔擦拭面容的人,又是誰?

迷糊之中,她聽見白商的嗓音傳來。

“大公子,您的手……”

謝讓正坐于榻邊,聞及此,他淡淡瞄了眼自己的右手,那虎口連着掌心的傷口還未止血,零星的木刺紮在肉裏,鮮血淋漓。

他将左手捏着的濕帕遞給身後的錢嬷嬷,未予理會。

白商續道:“我給您拿傷藥去。”

謝讓面無波瀾地道:“不用。”

白商還欲言說,見謝讓的眼神淡漠如冰,他又将話噎了回去。

他心想,要是沈晏如醒着就好了。沈晏如定會勸大公子上藥,好生包紮傷口,就像上回那樣。白商想到這裏,忍不住偷偷看了眼榻上的沈晏如。

大紅喜被襯得她皮膚愈發雪白,唇畔亦無甚血色,見其遲遲沒有醒來的跡象,他暗暗嘆了口氣。

雖是不知沈晏如是得了什麽症,好好的待在屋裏,怎會忽然昏厥,但白商見大公子自始至終從容鎮靜,想來沈晏如的病應是不嚴重,只是瞧着吓人。

謝讓凝睇着沈晏如的臉,藏在袖中的右手已握得極緊。

他不該情緒失控下問出那句話,逼得她癔症發作,也讓她這般疼痛難受。

他甚至有些後怕,怕她再也醒不過來,也怕她會因此成為瘋子、傻子。

自從與她日漸相近,謝讓就越發難以自制。

即便他心知肚明,這樣加深的關系無關男女之情,沈晏如不過是借着二弟的關系信任于他,并想要得到他的相助查清二弟的兇手,但越是如此,謝讓心底積埋的情緒愈發的重。

這樣也越來越不像他。

謝讓想要從欲望的泥潭裏掙紮出來,想要剔除附着在骨子裏的私欲,卻是适得其反。每每他看向沈晏如,被壓抑的情緒幾近無法克制,他始才發覺,自己與那些試圖掠奪美好、滿足自我欲望的作惡者已是越來越近。

黏稠的血沿着他的指縫落下,嗒嗒地落在地面,逐而積成一灘血水。

謝讓卻渾然不知,由着掌心裏的木刺越紮越深。

***

轉眼柳樹抽芽,點青綴綠。曉風院的杏花已是落滿中庭,随着含暖的微風拂過,花瓣沾至往來仆從的衣裙。

沈晏如自那日于祛疾院昏厥後,醒時已回到了曉風院。

此後數十日裏,她未再見過謝讓。

偶有聽院內的小丫鬟們叽叽喳喳,說着朝廷對謝讓委以重任,又給他指派了不少活兒,故謝讓時常奔波于外,她們這些住在國公府的下人,想見上大公子一面解解眼饞都難了起來。

比起去年冬日,曉風院內新添的仆從多了不少,也有了這樣一群只小她幾歲的小丫鬟。

彼時沈晏如躺在花陰下的軟椅小憩,總是能聽聞她們日日念着謝讓的事跡,百說不厭,言語間流露出的傾慕之情極盛。

可她卻莫名覺着心頭空落落的,這樣奇異的感覺生自心底,很是古怪,也令她不适。

起初,她未驚動這群小丫鬟,只是抱着薄薄的絨毯,移步往廊庑下閑坐;不料過了會兒她們又說着謝讓走了來,還不忘同她這個少夫人行禮;最後,沈晏如只得躲進了屋裏,不想她們在窗外再度聊了起來,還各自猜着謝讓喜歡什麽樣的女子。

沈晏如無可奈何,索性把這群癡迷于講述謝讓的小丫鬟安排至了院外幹活,她這才有了半日的清淨。

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到了沈晏如回伏鹿山祭拜父母。

出發前夕,沈晏如本欲托人捎個信至慎思院,告知謝讓自己将要離府一事。那信已是寫好,托付的小厮也在院外候着了,她卻改了主意,轉念将半尺信紙燒毀,打消了此想法。

她不過是他的弟妹,為何要事事告知于他?

這些日他不也同樣沒有捎來只言片語,同她沒有半分往來嗎?

如今他這等做派,始才符合謝家大公子冷情君子的面貌。

此前夫兄數番相助于她,也只是恰好在他的所及範圍裏,順手做的幾件事罷了,在他眼裏怕是微不足道,轉眼就忘了。

馬車從謝府駛出,搖搖晃晃地往伏鹿山而去。

沈晏如獨坐車廂內,她望着翻動的帷幔,思緒如何也難以平複。

也不知是否為山路颠簸,只過了半個時辰,她便覺渾身酸痛得厲害。明明上回坐馬車回府時,她在那車廂裏睡了一覺,醒來并無任何不适,事後她還暗暗覺着自己在坐馬車一事上有了進步。

沈晏如拂了拂衣袖,莫名感覺手邊空了些什麽。

稀稀落落的滴答聲從車頂傳來,少頃,雨點越發密集,拍打在馬車上,與吱吱呀呀的車轱辘一道響于耳畔。隔着掠動的帷幔,絲絲發涼的雨水漸漸打濕窗緣,沈晏如望着晦暗沉沉的天際,崎岖的山路隐入水霧蒙蒙的前處。

她出門時天就已經過陰,只是沒想到雨會這般急。

雨聲驟來之時,沈晏如聽到前面傳來一個聲音,似是有些心切。

“前面山路已經塌了——”

這嗓音于淅淅瀝瀝裏極為不清,沈晏如聽出幾分耳熟,她掀起帷裳向前細看,只見一抹天青身影浸在朦胧裏,他站在馬車行駛的前方,濺落的雨水沾濕了他的衣擺。

傘面微傾,露出男人斂着鋒利的眉眼,偏陰的天光落在他溫潤的面龐,那神色帶了幾分焦灼,來人赫然是為姜留。

姜留怎會在此?

沈晏如有些意外,她正欲叫停車夫,馬車忽的以極其猛烈的速度往前方沖去。

瓢潑的雨勢順着疾行的風撲來,她的重心陡然不穩,沈晏如險些直直墜下馬車,一頭栽到亂石堆滿到山路邊。倉皇中她緊緊抓住了車緣,揪着帷裳纏住整個手臂,她才沒被搖搖晃晃的馬車甩下。

可馬車仍未停止。

随着車夫揮鞭而下的動作,馬蹄踏過泥濘的速度愈發的快,整個車廂在颠簸的山路裏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響。

渾身骨頭像是快要散了架,胳膊也被帷裳勒得疼痛不已。沈晏如勉強從亂舞的帷幔裏往外看去,姜留已落在了她之後,他的身影離馬車越來越遠,眨眼的工夫便化作小小一點,被雨霧抹得模糊。

她心頭的不安逐而強烈。

四周蒼茫被山雨覆落,激起磅礴,不見半點人煙,馬車急速馳往山路深處,仿佛要把她帶往無人可尋的隐地,陷入孤立無援之境。

迎面的風寒涼入骨,沈晏如只覺汗毛豎起,她悄然掩飾住自己的心慌,對車夫的背影說道:“我要下車。”

車夫頭也不顧地答:“就快到了。”

沈晏如高聲重複着:“停下!我要下去。”

雨聲漫漫裏,得來的回應是馬鞭更加急速的抽動。

兩邊的景色迅速往後退去,沈晏如縮身在車緣邊,任由冰涼的雨水落滿懷,濕透衣衫。她這才發覺,坐在前方鎮靜揮鞭的車夫,她從未在謝府見過,而車夫粗布遮掩之下,腰間別着的器物輪廓,正是刀的形狀。

這車夫,是來殺她的。

她環顧四周,發覺竟無一暗衛在旁。沈晏如可以确認的是,自己身邊的人都被設法調走,眼下她只有孤身一人!

心底的慌張漸漸化作恐懼,沈晏如死死咬住唇畔,抑制住自己想要尖叫的沖動。

只見車夫猛地折過身,棄了缰繩,穩穩跳至一邊的山路,失控的馬兒仍帶着整個車廂,嘶鳴着往前沖。

潇潇雨色間,沈晏如看清了馬車将行至的路。

不,不應該說是路。

——是吞沒無邊驟雨,深不見底的萬丈深淵。

***

謝府,雨水沿着青瓦間隙落下,穿連成數道透明的線,落至地面,又再激起微微漣漪,氤氲了一層灰蒙的水霧。

一輛轎子止于門前,煙墨色的衣袖從裏伸出,一只骨節分明的手掀起帷裳一角,謝讓躬身從裏走出。

“大公子,您回來了。”

白商緊忙持傘至謝讓身側,為其遮去未歇的雨水。

謝讓察覺那竹傘輕顫着,像是撐傘的人不勝風力,以至于無法拿穩。若是持傘的是個普通仆從,他倒是不會在意,偏偏自己身旁的,是他一手調丨教的随侍白商。是以他側過頭,淡淡掃了眼白商。

白商神色越發慌張,他心虛道:“今日……少夫人去伏鹿山了。”

話落時,謝讓甫跨進門檻,瞧見數個暗衛伏跪在廊下,一動不動。

他認出,這是他親自挑去保護沈晏如的暗衛。

尚未得知發生何事,謝讓只覺胸口驀地疼痛起來,似是被刀劃破了一道口子,連着心緒無端亂成錯雜的雨。

謝讓目光陡然一沉,“你們不是跟在她身邊的嗎?”

暗衛們哆嗦着話,“請……請世子責罰!”

謝讓擰緊眉,心底像被大雨灌滿,生出寒涼之意來。

其間一暗衛擡起頭,“我們原本是跟着少夫人的,但今日少夫人出門時,正好兩輛馬車同時從府上出發。少夫人的車夫臨行前如廁,回來後竟駕錯了車,我們……我們也跟錯了馬車,半道發覺車裏根本沒人,才反應過來……”

白商補充道:“事後我查了那輛同時出發的馬車,是老爺安排去市集采買的……”

雖然沒有直接證據指向謝初序,但白商也知,謝初序曾向沈晏如下過殺手。那次若不是殷夫人和大公子,恐怕沈晏如已是和謝珣一道下葬,埋入黃土裏了。

雨聲漫漫。

白商低着頭,偷眼發現大公子袖口處的手已緊握成拳,那骨節發白,手背青筋縱起。

謝讓陡然背過身,步入雨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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