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夜夢
第54章 夜夢
宴過半酣時, 席中人聲高漲,各自舉酒祝盞,已無初時正襟危坐的規矩姿态。
也因殷清思出身将門, 出嫁前性情并不拘謹, 所辦的生辰宴向來只圖衆樂, 不喜條條道道的陳規,為此, 謝初序特意将這生辰宴辦得如她在殷家一般, 松快歡欣。
人影錯亂間, 孟月枝趁着無人注意,她提起衣裙,悄聲來到了沈晏如身後。
她緊緊捏着衣角,忐忑着聲線, “沈娘子, 我……我給你道個歉……上次賞花宴推你是我不對,我真不是有意……不求你能夠原諒我, 還希望你能夠接受我的道歉。”
孟月枝長這麽大以來,第一次同人認錯道歉,是以她把心裏搗鼓的話一并吐露的間隙, 還極為緊張。
但, 沈晏如似乎沒能聽見。
就在孟月枝以為沈晏如仍生她的氣, 并不搭理她時, 她瞧見那纖細瘦弱的背影微晃了晃,旋即沈晏如手裏的酒盞也咣當一聲滑落在地,概因席中過于嘈雜, 這一動靜并未被旁人發現,而孟月枝伸長脖子細看, 發覺沈晏如竟是醉了去。
只見沈晏如淨麗無瑕的面容上,兩處酡紅極為明顯,眉眼處掩不住的愁思凝結,又或許是因醉酒難受,始才緊鎖着眉心。
孟月枝緊忙躬下身将沈晏如攙扶了起來,“沈娘子,你怎的喝了這麽多?我扶你回去歇息吧。”
沈晏如的身量雖也算得輕,但眼下沈晏如醉得不是一般厲害,根本無法穩住身形,加之孟月枝畢竟是貴女出身,平日從未有使力氣的地兒,她甫攙扶着沈晏如走至宴中重重簾幔遮掩的暗影處,孟月枝便有些力不從心了。
“我來。”
恰逢此時,謝讓的嗓音從旁處傳來,孟月枝像是找到了救星一般,趕忙将沈晏如交給了謝讓。
“無……”孟月枝話方出時,又神色黯然地斂下眼,改了口,“世子,沈娘子喝得太多了,麻煩你且幫扶着些。”
謝讓摟着沈晏如的肩膀,須臾間已把她橫身抱起,“我送她回去。”
孟月枝怔怔地看着謝讓抱着沈晏如遠去的身影,一時覺得怪異,可又說不出是哪裏怪異。
上回生出這樣的感覺還是在賞花宴,與謝讓、沈晏如、姜留三人同行時,那會兒她見姜留為沈晏如争木簪,好勝心起,便求了謝讓也為她争,可如今看來,謝讓會應允她的相求,也是件奇事。
她雖和謝家兩兄弟一起長大,但謝讓的性情向來不會多加偏護誰,她除了比旁家的千金多了解一些謝讓的往事,相處的時日長了些,并無更多親近。
可就是這樣冷淡如冰的人,近來似乎對沈晏如過于在意,偏偏孟月枝聽同席的小姑娘言,沈晏如與謝讓并不相熟……
孟月枝迷茫地望着夜色,怎麽也想不通這其中的因由。
***
廊庑下,竹影橫斜,冷白月色潑向欄杆處。此間并無仆從往來,離了宴會處嘈雜的人聲,靜得唯有三兩聲蟲鳴。
謝讓抱着醉酒的沈晏如行于其間,忽的頓住了步子,他微微側過頭望向身後的闌珊,“既然來了,何必藏着?”
随着一腳步聲踏過落葉,一人寬大的衣袖拂過庭中茂生的竹枝,一身青衣被夜色浸沒。
姜留顯現了身形,彼時他卸下了慣于勾起的笑,唇角緊繃着,望着謝讓的目光亦是含怒。
“謝讓,你今日白日裏的所作所為,簡直是在拿她的清白開玩笑。”
“輪得到你教訓我?”謝讓将懷裏的沈晏如抱得愈緊,微眯着眼打量他,“姜留,你對她的心思,難道還不夠昭然若揭嗎?”
姜留眼底釀就着極重的情緒,因某些緣故,他已錯過了她兩次,如今斷然不會再拱手讓人。
他往前一步,緊盯着謝讓的目光逐而幽森,“你真以為這樣就能留住她?等我将她從謝府接出來,往後她與你謝讓便沒有一分一毫的關系。”
極低的嗤笑聲起,謝讓冷眼看着他,“她何時有說過要嫁與你?”
姜留亦知,他想要求娶沈晏如,依着殷青絲的說法,沈晏如自身意願的才是關鍵。
可他同樣知悉,以沈晏如的性子,她早将對謝珣的忠心當作了一種責任,一副本不該由她終生背負的枷鎖,她固執,她倔強地扛起這本不該有的恩情,将自己的後半輩子冰封在原地。
他何嘗不時時惱于這橫插一腳的謝珣,将他的計劃盡數打亂?
但姜留無法,眼下亦只能回言謝讓,“那也不會是嫁給你這樣的衣冠禽獸。”
留意到姜留面色的變化,謝讓正過了身,沈晏如縮在他懷裏安然入睡的模樣便一覽無餘,他徐徐緩緩地問着,“是嗎?”
姜留握緊了拳,袖口裏的小蛇已在他的腕邊盤旋,他沉聲道:“我若要娶她,定是要光明正大,八擡大轎地迎娶。”
聽出姜留話中的諷刺,謝讓不屑道:“光明正大?你有什麽資格?”
話畢,謝讓頭也不顧地離開了廊庑,朝曉風院而去。
一路上,謝讓憶及姜留那副模樣,便覺可笑。
若不是姜留這張臉被殷清思在意,姜留有何機會進入謝府,得來殷清思的青睐甚至是允諾求娶?
更何況,謝讓如何不明白母親的心思?謝珣故去後,母親四處尋着慰藉,姜留的出現仿佛就是上天賜予她失而複得的契機,近來,他也留意到母親正多方打聽姜留的身世,試圖找尋着姜留與謝家的關聯。
謝讓少有關心長輩往事,很多事只停留在他知曉卻不會去深究的層面,偏偏母親此舉讓他無意間得知,姜留的生辰與謝珣只差了兩日。
而姜留出生當日,曾“死”過一次,只是兩日後菩薩顯靈,姜留又活了過來——這是一位風燭殘年的老人所回憶之事,老人正是姜母的嫂子,曾與姜母同住。
謝讓從不信神佛,至少他不信什麽菩薩顯靈,萬事皆憑着他所得的蛛絲馬跡而循其規律,這樣過于湊巧的蹊跷之處必有更深的隐情,讓他不得不再重新審視當年的舊事。
二十年前,京郊避暑山莊的那場大火……究竟是怎麽發生的?
出神之際,謝讓察覺懷裏的人顫動了些許,衣衫勾勒而出的脊背微微抖着,嗚咽的音線越過林梢。
她在……哭?
謝讓垂下眼,只見沈晏如并未醒來,那緊阖的眼處,長長的睫如蝶翼顫着,不斷湧出的淚沾濕了她的眼角,落下兩道水痕,很快便浸濕了他的衣襟。
這樣的她,是那麽的脆弱易碎,好似他抱住她的雙臂再用力一些,她就會被他揉碎,只是那碎掉的尖利碎片,定會盡數劃開他的皮肉,鮮血淋漓。
她又做噩夢了。
謝讓已是能夠從她的很多細節知悉。
那會兒在梅園,她不沾水米、分不清外界感官的時候,夜夜入睡時便噩夢纏身,每當此時,他會輕拍着她的脊背盡力安撫着她,最後卻是落得她把自己當成謝珣的下場。所以他會不忿地離去,由着她自己折磨自己。
但下一回她夢魇時,謝讓又控制不住自己靠近她,徹夜守着。
謝讓覺着他往前二十多年的驕傲與自尊在被她踐踏着,他如何甘心于被她當作替代?
他謝讓明明也有名姓,明明才是最該得來她的人。他近來無限度的強取,亦是瘋狂地在她面前加深着兩人之間的聯結,好似這般,她才能對他有一點點正眼相看,即便這看待是負面的。
曉風院已近在眼前,謝讓大步流星地入了內,将沈晏如放于榻間。
他借院內的夥房生起了火,親自為沈晏如煮着兼具安神效用的醒酒湯。
……
夜半,悶雷滾滾,銀白列缺掠過。
倏地,沒有任何預兆的,堪比山崩地裂的炸雷聲響驟然而至,落在她的耳邊。
沈晏如半夢半醒時,覺着仿佛近處有什麽東西爆裂炸開,猛地被摧毀得七零八落的動靜,這樣的聲音化作了續連炸開的火團,她置身在這屍山血海裏,心髒悶堵得像是被人用手緊緊捏着,極為窒息,眼前唯有漫開的鮮紅的血,燒不盡的火海。
宅邸裏處處皆是堆積的屍身,沈晏如驚惶地想要叫出聲,卻又發不出聲音。
而每落下的一道雷聲,在她夢裏都化作了血與火交融炸開、刀尖貫入父母身體的轟鳴。
沈晏如哭喊着,尖聲嘶吼着,卻只能眼睜睜看着父母倒下。那乍然的聲音與沾血的刀鋒襲來,更似是一道道催命符,如密鼓般敲在她的夢裏,她拼命跑,拼命逃,卻仍舊逃不過緊追的刀鋒,怎麽也避不開那等聲音。
又是一聲猛烈的雷響落下,沈晏如害怕得縮成一團,雙手緊緊捂着耳朵。
偏偏那聲響巨大,像是要把天空撕裂,哪怕她費勁閉塞着耳朵也無濟于事,那雷聲間隔得毫無章法可循,總是猝不及防,一下下敲打着她急速加劇的心跳。
忽覺有人輕輕撫上,那寬大溫熱的手掌緣着她的後背至脖頸,隔着薄薄的衣衫,男人的手指正不疾不徐地尋着她的面容,動作溫柔,撥開了她死死按着耳邊的手。
沈晏如良久才從夢中醒來。
屋外雨聲未歇,她才意識到夢裏那緊随的聲音是為雷響,而自己适才夢魇時,她也把自己縮在了被窩裏,用被子捂住了整個頭。是以她後背已被汗水浸透,整個面容蒙在被窩裏,她呼着渾濁的氣,狹小的縫隙裏悶熱至極,連着鬓邊的發絲也沾着了點點熱汗。
與此同時,與她同榻的還有一人。
沈晏如于黑暗中摸索着,和來人的指骨短短交纏了一瞬。男人的骨節極為分明,指腹帶着習武留下的薄繭,這只手,曾幾度流連于她的面龐,與她十指相扣過,她再熟悉不過。
“謝讓?”
沈晏如辨出了來人是誰,她本能地想從他的手心掙脫,他卻偏不如她願,兀自将她從悶沉的被窩裏抱了出來。
沒了重重錦衾蒙住,臉畔的空氣頓時清爽起來,那等難受的悶熱也漸漸退散,沈晏如忍不住喘丨息着氣,又發覺謝讓正細細擦拭着她面龐上的密汗,指腹摩挲過的痕跡極癢,她擡手便要抓住他的手腕,試圖制止他的動作。
昏黑無光裏,她憑着感官去推開他的手,卻是因無法看清位置,她伸手摸到了他棱角分明的面骨。指尖不經意間掠過了他的眉眼,掌心甚至蹭到了那道柔軟的薄唇,她緊忙将手縮了回去。
“我以為,你不知我是誰,”
謝讓的嗓音落在她耳畔,因看不清他的神情,沈晏如不知他此言何意,又聽他壓沉的聲線極寒,“沈晏如,你想我是誰?”
沈晏如一心掙紮着他的懷抱,聽到他這樣發問,也知謝讓以為她又把他認成了謝珣。
謝讓仍舊在問:“你是想,若現在出現的,是二弟,就好了。是嗎?”
她還未及搭話,淅淅瀝瀝的瓢潑裏,錦服相磨的窸窣聲傳來,濃烈的安神香迎面,謝讓忽的把她緊緊攥在裏他的懷裏,他的掌心捂住了她的一側耳朵,另一側耳則緊貼在了他寬闊硬實的胸膛上。
“謝讓,你又要做什麽!”
她在他的懷裏抗拒着,那比以往更為濃郁的安神香竄入她的鼻尖,将她的頭弄得昏昏沉沉。
緊接着,雷聲再次降臨。
只是這次的雷聲減弱許多,耳邊唯有男人平穩的心跳,甚至還有胸膛內徐徐流動的呼吸聲。
謝讓低聲問道:“這樣還會害怕嗎?”
他竟以為自己害怕雷聲?
沈晏如咬牙恨聲道:“謝讓,你明知我最怕的是什麽。”
她最怕他恣意妄為的掠奪,最怕她和他不為人知的茍且暴露在人前。
雷聲依舊湧動着,謝讓忽的說道:“嫁給我,就不用怕了。”
沈晏如蹙起眉,覺着今夜的謝讓如何也不對勁。
她先是被謝讓如此直白的袒露怔住,待得她反應過來,後頸的灼熱更甚,他的唇就此烙印在她的衣衫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