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罔醫

第60章 罔醫

初秋之時, 天仍燥熱,樹上蟬鳴續連晝夜。

白商招呼着仆從趕着樹梢處的蟬,其間一年歲較輕、頭次至慎思院幹活的小厮正要出聲說話, 便被白商眼神震住, 噎住了話茬。

如今慎思院中人人皆知, 入伏以來大公子謝讓淺眠少覺,受不得半點聒噪之聲, 時時徹夜難眠, 好幾日無法合眼入睡。故今此大公子午憩時分, 任何稍響的聲量都不被允許。

待趕完了蟬,白商稍松了口氣,心有餘悸地瞄了眼身後的書房。

自七夕後一月的時日,慎思院沒日沒夜焚着的安神香比往常多了不知幾番, 好幾次白商入屋向大公子回禀, 險些被那厚重的香味嗆個半死。府上稍有身體偏弱者接近了大公子的房屋,那必是如中迷藥一般癱軟在地, 好些日都打不起精神。

即便安神香持續加了量,白商也未見這香對大公子有何效用。

是日,白商将神醫請來了謝府, 三言兩語地說明了大公子近日的情況, 亦包括這些時日以來, 大公子愈發喜怒無常, 性子比之從前更加冷淡。

短短一月,大理寺堆積的命案皆被謝讓處置了一遍,凡是觸動了律法條例的, 未有輕饒者。

輕者皮開肉綻、被打得半死,重者挫骨削皮, 被折磨得不成人樣。如此酷刑嚴懲之下,大理寺竟少有的清閑起來,獄中罪犯都少了不少,更有甚者寧可自盡而死,都不願落入謝讓手中受審。

白商再度唉聲嘆了口氣,雖然大公子從前審訊手段也算嚴厲,但也沒誇張到這般地步,懲處向來是不偏不倚,恰到好處,只是為人冷厲,見之膽寒,京中這才對他有着“冷情君子”之稱。

今時大理寺的事跡傳開後,大公子已是成了罪犯聞風喪膽的“鬼面閻王”,連共事的同僚見着大公子都敬而遠之。

殷夫人對此最是頭疼,言之,“阿讓這等事傳了出去,以後怎會有女子敢嫁進謝家?”

彼時白商聽着,悻悻找着話茬安慰了殷夫人便離去。

他心道,被大公子吓得花容失色的女子也不是現在才有的。也唯獨只有那位……想到這裏,白商苦笑着搖了搖頭,撇開了這個念頭。

慎思院前,一身布衣頭戴藍帽的神醫被白商請了進來,他提着藥囊不緊不慢地朝前走着,而身旁的白商心急如焚,偏偏不得不跟着神醫悠哉哉的步子。眼見白商急得幾度便要越過神醫身側時,又再緊忙收回腳,落在神醫稍後的位置。

神醫随白商步進院內時,還未入屋便已遠遠地嗅到了安神香的味道,須臾間,他已從這安神香的劑量裏判斷出了謝讓當下的狀況。他自是知曉,安神香的效用會随着時日推移降低,但神醫沒能料到,竟這麽快就沒了作用。

而還未進屋,神醫便已不打算入內見謝讓了,并揚言謝無争無藥可醫。

神醫話落時折身離去,白商當即拽着神醫的衣袖,苦苦哀求,“您再想想!您可是無所不治的神醫,您總有法子治大公子的。”

神醫一面往外走着,一面扯動着自己的袖子,連連擺手,“別——別別別,可別給我戴高帽,謝無争的病我治不了。解鈴還須系鈴人,我只是個破看病的,不是解心結的。”

早在梅園時,神醫就察覺了謝讓的不對勁。那藏于血肉之下欲破皮而出的貪妄已極為昭彰,與此同時,其心底無法得到、強行得到了又恐失去的怖懼也相随相生,所以謝讓越來越偏執,行徑越來越病态,像是瘋了一般失去理智地得來沈晏如。

作為忘年友,神醫好心相勸了幾句,讓他莫要自困籠中,執迷不悟,強求得來的東西注定不會有好結果。但沒想到謝讓一句也沒聽進去,如今造就這樣的結果,他有再好的良藥也治不了。

“你要是真想幫謝無争啊,就得對症下藥,”神醫再度拒絕了白商所請,撥浪鼓似的搖着頭,“找我?沒用的!別瞎白費這功夫了。”

白商化作石像一般僵在了原地,良久才艱難地動了動懸在半空欲拉回神醫的胳膊,他回過頭始才發覺,大公子不知何時出了書房。

謝讓所着的鴉青衣袍齊整,連着一絲褶皺都不曾有,那墨發高束着的玉冠也不偏一厘,白商見之,便知謝讓這午憩又沒能安寐。

謝讓冷淡的神情像是經由寒冰雕刻而成,不帶有半分人的活氣,縱使隔着一段距離,白商也覺迎面而來的寒意生起,讓他冷不防地打了個顫。

白商忙不疊朝謝讓行禮,“大…大公子。”

謝讓随意地嗯了一聲,步步踏下涼階,“随我四處走走。”

白商悶頭跟上了謝讓在府上閑步,他摸不準适才神醫的話有否被大公子聽見,只得試探性說着,“屬下前些日去問過了守城門的禁軍,京中往來的人士皆有盤查身份,并沒有沈……”

說到“沈”字時,白商發現謝讓生寒的目光偏了過來,他頓時覺着這字像是燙了舌頭般,緊忙咬住了話頭。

但想來以大公子的敏捷神思,他這話雖說了一半,也足以讓大公子知曉何意了。如今沈晏如定還留在京城,許是用了什麽方式掩過了謝府的耳目,這才沒能找到蹤跡。

七夕那晚,大公子從城中河畔回來後,半句沒再提尋沈晏如的事,大公子也對外聲稱,沈晏如因病居于內院,閉門不見任何人。而白商見着日漸漠然的謝讓,暗自去打聽詢問了沈晏如的下落。

卻聽謝讓冷冷說道:“她在不在,與我何幹?”

謝讓望着前處漸漸有了飄零之象的樹影,自顧自地往前走着。

費盡心思想要逃走的人是她,不惜用謊言去騙取他信任的也是她,他謝讓為何要再去在意她?

她走了,那便很好。他不必再日日夜夜想着念着她的所有,也不必再疑心着她對他究竟是何心思,她用行動再次向他證明了那個事實,她不屬于他謝讓的事實。

既然不屬于他,那他又何必留着呢?

謝讓覺得可笑,他從來沒得到過的東西,自己逃走了便逃走了,難道他還會在意一分?他活了二十多年,雖是沒能得來什麽溫情脈脈,但只要他想要的,權力地位,榮華富貴,皆是他能夠得來的,他何至于将自己困于那虛假的情意裏?

他向來不需要這東西。

且那雛鳥掙開了他為她打造的牢籠,又能夠活多久呢?牢籠外有獵殺雛鳥的猛禽,也有暴雨狂風,那雛鳥如此脆弱易碎,身形如飄散的落葉一般輕柔,怎能抵擋這些呢?

白商跟在謝讓的身後,沒敢吱聲。

不多時,熟悉又陌生的院景映入眼簾,白商猛地驚覺,大公子竟走到了沈晏如曾住的曉風院,他擡眼偷看着大公子的面色時,大公子心不在焉的,像是壓根兒沒能留意到他自己來了曉風院,只是走着走着,無意識地來到此處。

白商後背冒出了冷汗,不知是否該提醒大公子。

謝讓回過神時,卧房外樹蔭下的藤椅已撞入視線。那藤椅處常年放置了一條薄毯,她午憩時就喜躺在陰涼樹下的藤椅處,将這薄毯披在身上,偶爾她會踩着搖晃的藤椅,由着它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響,與被風吹得沙沙之聲相合。

鬼使神差的,謝讓推開了卧房的屋門。

曾幾何時,他夜夜造訪時便是這般輕聲推開。推開前,他皆會想着今夜的她又會是何模樣,正是坐在窗邊翻書,還是已歇下躺在了榻上。那清麗的面龐被燭火描摹着盡寸,輕透的寝衣勾出她姣好的身姿,他會緊緊攥着她的腰肢,一遍又一遍地通過體溫的交織确定她的存在。

只是如今,裏面空空如也。

白商走入這間屋子時,便發覺卧房仍保持着如常的整潔幹淨,像是屋子的主人只不過短暫外出,到了晚上仍會回屋歇息一般。

他看着案下放着的那個皮奁時,不禁眼角猛跳,白商即刻屏住了呼吸,且這皮奁不僅是不知被誰搬了出來,那裏頭的首飾還被放在了銅鏡前,三兩件衣衫正疊放在榻上。

眼見大公子就在跟前,白商自覺家罰難逃,這些曾被大公子命令他扔掉的東西,如今樣樣不落地擺在四處,白商想要以死謝罪的心都有了。

錢嬷嬷的嗓音忽的從屏風後響起,“是大公子?少夫人走後啊,奴婢瞧着這屋子裏空蕩蕩的,便自作主張,把少夫人的物件和衣裳都拿了出來,各處都放了一放。奴婢也整日清掃着屋子,生怕少夫人回來看到這裏烏糟糟的。”

白商見錢嬷嬷抱着銅盆走了出來,甫欲朝謝讓跪下認罪,眨眼間便見大公子大步朝榻邊而去。

謝讓坐在榻上,那錦衾處似乎還有着她身上獨有的幽香,他伸出手撫摸着跟前的衣裙,指腹反複摩挲過那上面繡樣的紋路。

謝讓低下頭,用力攥着衣裙舉至眼前,熟悉的、令人心安的氣息萦繞于畔,即便因放置了一段時間變得有些淡薄,卻是在濃郁的安神香裏極為突出。

白商和錢嬷嬷無聲退了出去,帶好了屋門。

之後很長一段時日,謝讓皆于曉風院就寝。白日裏謝讓處理事務仍留在慎思院的書房,每至夜幕降臨時,白商便會見着大公子沐浴後獨自前往曉風院歇息。雖則這一來一回的奔波,白商覺着費解,但好在大公子終是能合眼睡上兩三個時辰。

直至深秋一日,白商發覺大公子身上似是有傷。

為其更衣時,他驀地發現沈晏如曾用匕首刺傷過大公子的心口處,那大小毫厘不差、深淺也差之無幾的傷口正冒着殷紅血跡,白商急忙要找傷藥時,大公子制止了。

再之後,白商便在一客舍門前找到了淋雨的謝讓。

“她來過這裏。”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