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在側
第62章 在側
堂內雕欄玉砌, 極盡奢華。
謝讓此言一出,賓客拈酒的動作盡頓住,紛紛投以奇異的目光。
能入劉員外的眼赴私宴, 并以如此特殊禮數相待的, 除了其獻上的珍寶不菲以外, 想來這玄衣銀面男子的真實身份亦是不凡。可這樣身份的人,竟将自己與那小生相類, 說出甘心伺候對座女子之話, 實屬怪哉。
沈晏如黛眉微蹙, 她悄然藏起心底湧起的驚惶,抑制住想要抗拒與逃離的沖動。
謝讓的要求出乎她的意料,也不知是因為自己與其餘賓客不同而引起了他的注意,還是她的身份已然暴露在謝讓的眼裏。
按理說, 謝讓不可能認出自己才是, 她甚至有意将自己從前的習性與特質撇得幹幹淨淨,從容貌至身份都毫無沈晏如的痕跡。
或許, 他只是覺得自己與劉員外的其餘賓客不同,想要探一探自己這裏的虛實?除此以外,沈晏如暫時也不知謝讓來此地的目的, 聽劉員外對謝讓的稱呼, 聯系起謝讓戴着半幅面具的扮相, 看來謝讓亦是隐瞞了真實身份進入的此地。
故沈晏如選擇了靜觀其變, 沒有回應謝讓的話,姑且先看看謝讓究竟想做何。
劉員外當即怔了怔神,腫如蘿蔔的手撓了撓下巴, “殷公子這是……”
謝讓慢條斯理地站起身,修長的指節捋着衣襟褶皺, 他偏過身,幽邃的瞳仁兒盯着沈晏如。
“久聞顏娘子之名,今日沒能想到會在此得見,若是在下能與顏娘子同席,為卿斟酒同歡,在下定是三生有幸。”
他清越的音色向來如山澗擊石,冽冽凜然。
言罷不及沈晏如作何反應,謝讓又再對主位上的劉員外道:“不知劉員外意下如何?”
話音方落,劉員外循聲望了過來,謝讓指節微動,假作不經意間摩挲過藏于袖中的物件,那閃爍的光點霎時流轉,掠過劉員外的視線。
劉員外本是歪着頭沉思之時,得見那寶石于其袖內躍過的光點,心底的貪婪就此泛起。宴始之前,劉員外同謝讓交談了良久,試圖套得和謝讓交易的法子,但謝讓本人幾乎是滴水不漏,劉員外屢屢碰壁,根本無從下手。
今此謝讓既是對他有所求,便證明此人并非無懈可擊。
劉員外轉着眼縫裏的黑珠子,當即笑扯着堆砌的肥肉,語調不自覺拔高起來,“原來殷公子早就傾慕顏娘子,難怪不肯接受劉某安排的美人,原是珠玉當前,其餘皆是瓦礫。”
像是證實自己被謝讓的真心打動了一般,劉員外忍不住附掌而贊,連連點頭說道:“妙!妙啊!沒想到老劉我這一場私宴,還能促成這樣的佳話。”
沈晏如無視了謝讓的目光,她身旁的小生正是伏低着身子為她斟酒,她尤為自然地接過小生手裏的酒盞,漫不經心地答言:“員外誤會了,我并沒有說要把這小生換下去。”
她伸出手指懸停在小生的下颌處,那小生便極為配合地将其面容擡起來,沈晏如借勢湊近,垂眼細細打量,小生瞧着始才二十,那面容确實生得俊秀,只是一雙淨透的眼眸略有膽怯,搖晃着躲閃過她探看的視線。
沈晏如不緊不慢道:“這樣子的,我很滿意。”
便聽劉員外“欸”地急喊了一聲,好聲好氣勸導着她。
“顏娘子,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既是有緣,何不試着瞧瞧?這殷公子出生京中殷家,其人又英勇神武,絕對配得上你顏娘子!”
劉員外見沈晏如不為所動,又再笑彎了眼,“且話說開了去,娘子來我這裏前是知道的,我老劉這兒向來講究及時行樂,不問前路,今朝殷公子有心追求,何不敞開心懷接受?明日如何,那便是明日之事了,咱們只談當下。”
此番也不管沈晏如拒絕與否,劉員外招手喚來管事,“來人,在顏娘子旁處為殷公子設席。”
沈晏如由此也看出幾分端倪,怕是謝讓那裏也有什麽寶物讓劉員外垂涎欲滴,這才為了邀功争着當謝讓的說客,而劉員外把他的私宴規矩搬了出來,只怕也是試探之意,若沈晏如與他不是一路人,即便她手裏的祖母綠再稀貴,他也沒法得來了。
思忖間,她睨了眼很快被安置妥當的新增席位,男人挺拔的身姿從對座步步走來,身旁的小生見狀便要垂首退去,沈晏如旋即拽住了小生的衣袖。
“殷公子有心,只是旁處這個小生我也喜歡得緊,還是一道留下伴在我左右吧。”
她擡起頭,面色淡然地看着謝讓,後者聞言,神情肉眼可見的陰沉了些許。她罔顧謝讓難看的臉色,伸長脖子問向座上的劉員外,“員外不會連個小生也舍不得送我吧?”
劉員外甫顧及了謝讓的顏面,如今沈晏如配合了他,他當然不會再度駁了沈晏如的面子。劉員外仰面笑着,那咯咯咯的笑聲如同尖利的石頭一道道劃過木板,分外刺耳,“自是不會,那便依顏娘子的。”
不多時,絲竹聲起,香風拂散,幾位舞姬踩着節拍、揮動長長水袖入場。賓客頓時沉醉于舞樂之間,此番謝讓引起的小小鬧劇便就此帶過,無人再留心。
沈晏如自顧自地撚酒喝着,望着中處一展驚鴻的舞姬,小生便在旁為她盛着羹湯,手指探着瓷碗的溫度,以待羹湯溫涼時呈給沈晏如。沈晏如偶有應着小生,伸手時則會有小生剝好的葡萄放入她的手心,待她吃完,小生手裏幹淨的濕帕已遞來。
反是謝讓自入座于沈晏如身旁後,他便沒能得來沈晏如正眼相看。
她的氣息已是很近了,時隔三月的熟悉香味萦繞于畔,他幾乎是克制不住心底的欲念,想要撕破軀殼這層表皮,将禁锢着的沉寂欲念直直沖開血肉。
她身上越是沒有相似的地方,謝讓越是能夠确認——他朝思暮想的人即在眼前。
眸底強烈的欲望漸漸沖淡了他生寒的光色,謝讓恨不能将她緊緊擁入懷中,交纏着彼此的呼吸與污色,染就各自的氣息。
胸口處被他反複用那把匕首切開、刺入的傷口疼痛在這短短瞬間得來緩解,謝讓甚至覺得,那傷口他還可以刺得再深一些,就像她當時拿着匕首刺向他一樣。
他找到她了。
心口泛濫成災的情緒溢滿,謝讓藏在袖口下的手指竟是有些發顫,盞中盛滿的酒登時撒了些許出銀口,滑落在他的指縫裏。他的手向來很穩,自小練武而成的手持慣了刀劍,從不會有任何的偏差,更遑論他會手抖拿不穩一個酒盞。
即便無法得見她藏在面皮下的真實容顏,但想來依舊是勾他心魄的美。
她什麽也不用做,她的一行一止,一颦一蹙,單是她在此處,都足以搖動他的心神,好似他的身軀生來便是被她吸引着的,那數條捆綁着他軀殼的絲線纏繞在了她的那頭,她握着絲線輕輕一勾,他便控制不住超前。
待謝讓回過神時,他為沈晏如添菜斟酒,為她剝去果皮,卻發覺她的目光不曾挪過一分。就連在她另外一側垂首伺候的小生,如此卑賤低微的人都能夠得來她的回應,唯獨他謝讓,被她視作無物。
謝讓捏緊了銀筷,低聲喚着她,“顏娘子。”
沈晏如偏過頭,看着他悉心盛好的瓷碗裏盡是她喜食的菜,她将頭一扭,“我不愛吃這個。”
她再是不明謝讓的用意,先前她提出留下小生後,她第一時間察覺了謝讓的神色。陰翳爬滿了他的眼角,同她那時一遍遍念着謝珣的名字時,他的反應無異。故沈晏如可以确認,自己的身份已然暴露。
那等想要占據她的所有,一口銜住她的脖頸、拖着她無力反抗的身軀回窩的眼神太過昭彰,她見之便渾身發寒。
不過沈晏如也知,當下這等情形,謝讓不可能明目張膽地對她做什麽,剎那掀起的怯懼很快就消散,她反是能夠泰然自若地坐在席間,由着小生伺候着她。畢竟今夜她赴宴有着重要事情要做,并不是糾結自己行蹤暴露的時候。
饒是說着她不愛吃謝讓給她添置的菜肴,那小生聞言正要縮回端着相同菜肴的手,欲重新為她盛之時,沈晏如轉而接過了小生手裏的瓷碗,“多謝。”
謝讓本就坐得近,留意到這一有意的區別對待,他直直皺起了眉。
她袖口處露出的纖手白如霜色,是他曾數次緊扣、抓在他掌心的柔軟,此刻在他跟前搖來晃去,執起銀筷小口吃着另一人為她添的菜肴。明明她已是觸手可及,他卻無法像從前一樣挼搓在懷裏,任他恣意裹挾。
謝讓繃着唇角,翻騰的醋意橫生在胸腔處,他只得若無其事地收回了那瓷碗,獨自食用。
他想,既是她更喜歡那小生,那他何必自讨沒趣?倒不如算了,她那麽喜歡,就由着她去。
想是這般想,謝讓眼角餘光卻抑制不住地往她那裏瞟。
小生又在為她剝着葡萄,每每她吃完淨手時,小生的手指都會隔着濕帕與她短短交纏,怕不是故意的;
小生的眼神很是不純,那模樣瞧着怯縮,像是被人欺負過,怕不是欲擒故縱,明知她心善來博得她的同情;
小生伏跪在她身側,看着姿态卑微,将自己身軀放在她的腳邊任其吩咐,怕不是想要趁機貼近她,竊得溫軟。
但見小生微微蹭起身,捏着濕帕欲為她遮掩擦拭唇角旁的葡萄汁液時,謝讓驀地握住了沈晏如細白的手腕。
沈晏如先是被自己腕處滾燙的溫度吓了一跳,待察覺是為謝讓時,她當即便要抽出。
他眸中浮冰點點,向來鋒利的眉眼低垂着,語調異常低軟,更像是在乞求。
“顏娘子,輪到在下侍奉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