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月下西樓
第34章 月下西樓
【我學着和不屬于自己的東西告別, 比如港大宿舍樓下,那幾棵不合時宜的海棠樹。
和那個走進過我心裏的人。
——周楚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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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眼神的對視,都如有芒刺在心。
那雙自幼便盛着一泓清泉的眼睛, 仿佛看破他的虛僞,一眼窺見了他內心的陰暗面。
幾個鐘頭前,他還在對陳家宿說, 躲躲藏藏, 才是欲蓋彌彰, 現在他已完全忘了自己的話。
紀淮周不自然地阖上眼,後頸仰到沙發背, 掩住了那副欲望盡顯的狼狽醜态。
他鼻腔逸出一聲略顯煩躁的氣息。
許織夏不得而知。
從前他們一同在行舟上學, 他就總是賴床,帶着那絲唯獨不對她發作的起床氣懶哼。
多夢易醒,他肯定是太累了。
許織夏蹲下去,撿起滑落的毛毯蓋回到他身上:“哥哥, 夢境都是人潛意識裏隐藏的欲望。”
她話裏的語氣一清二白。
紀淮周眉心忽跳, 沉聲:“胡說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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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許織夏右腿膝蓋壓上沙發,在他旁邊,面向着他側坐下:“談近學長講的。”
紀淮周抿唇,不作回應。
許織夏瞧着他的臉。
他合着眼,漆黑的眼睫覆着下眼睑,他的睫毛要比尋常男生的長, 骨子冷硬, 但面相唇紅齒白, 和少年時一樣, 并沒有過分的陽剛。
許織夏突然間找回幾分在棠裏鎮的感覺。
她在開放堂屋寫作業,他躺在書院天井下的搖椅裏假寐。
習慣的牽引, 許織夏不由跟他彙報新學到的知識,乖乖告訴他:“我前幾天剛聽了堂關于夢境的實訓課,弗洛伊德認為,夢分為顯性夢境和隐性夢境,隐性夢境是潛意識隐藏起來的欲望,顯性夢境在醒後能回憶起來,是隐性夢境的僞裝。”
她歪過腦袋,思索着說:“比如現實中你沒有得到某樣想要的東西,欲望一旦壓抑扭曲,可能你就會在夢裏得償所願,這是顯性夢境在反映你內心深處的渴望。”
昨夜剛高燒過,許織夏的聲音還沒有正常時的清脆,虛虛的,卻又一本正經,頭頭是道,像一根輕柔的羽毛在紀淮周的耳朵裏撓動。
“所以你盡量不要壓抑自己。”
許織夏不知道彼此空白的這四年,他是怎麽過的,真如外界傳的風流浮浪,還是另有隐情,都不重要,她只知道他眉眼間有着明顯的疲憊。
就像寂夜裏的一盞孤燈。
“哥哥……”許織夏輕聲喚他,後面的話還沒出口,就見他被逼得忽然間睜開了眼。
紀淮周緊緊盯住她,深邃眼底湧着一種難以言喻的折磨,語氣隐晦地氣急敗壞:“你是不是就想看你哥哥禽獸不如?”
許織夏懵住,不由咬住自己一點拇指指頭,茫然揣測:“哥哥該不會……是有羞恥心吧?”
“哥哥不能有麽?”
紀淮周沒任何表情的臉上,在看見她咬手時,瞬間皺出川字,他不假思索捏住她的腕,把她的手從唇邊不由分說拽落下去,不準她咬指甲蓋:“誰慣的你這毛病?”
女孩子的手腕跟沒骨頭似的,握在指間又細又軟,還有溫膩的膚感。
紀淮周不着痕跡收回手。
許織夏無辜眨眼,雙手老實放回腿上,兄妹相處的小插曲自然而然揭過,她自顧說道:“沒關系的,這都是人正常的心理反應,不用難以啓齒。”
“哥哥夢到什麽了?”
曾經她月經初潮,他就是這麽告訴她的,不用有羞恥心,跟哥哥沒什麽不能說的。
她的目光純真坦蕩,像只剛成精的小狐貍,眼裏有分明的勾引卻不自知,眼睜睜看着他在道德和欲望之間掙紮。
而在她面前,他還得裝作無事發生。
“沒什麽。”
上了幾堂心理咨詢師相關實訓課,許織夏下意識把他當成了一個檢驗自己學習成果的臨床案例,滿眼求知欲:“我想知道。”
“別問。”
“告訴我吧哥哥。”
紀淮周語氣壓得很沉:“你無法無天了?”
撒嬌都沒用,許織夏心裏有點委屈了,垂頭喪氣地扯弄身上那件襯衫的衣角,不再講話。
安靜了一段時間。
她自言自語,小聲嘀咕:“跟妹妹有什麽不能說的……”
陡然到了臨界點,面前的聲音撂下兩個字。
“性夢。”
許織夏怔了下,擡臉,冷不防撞上他壓着暗色的雙眼,沒有複雜情緒,有的是從未在他眼裏看見過的,屬于一個男人的直白。
她愣着,一時間不能思考。
緊接着就見他單手撐到她後面的沙發背,人一下子傾過來,到她臉前,和小時候管教她時的嚴厲不同,眼下是一種反客為主的強勢。
“滿意了?”
他高大身軀罩落下陰影,睡袍領子不受束縛地松垮開,眼前是他清晰的鎖骨,往下肌理線條緊繃。
許織夏窘迫埋下臉。
雖然只能隐約看見,但她不由自主浮想起當初不小心撞見他出浴,他只下身圍着浴巾那半裸的樣子,心跳也浮現出當時的頻率。
他近距離盯着她,前所未有的露骨眼神,不像是在看妹妹。
許織夏腦子頓時淩亂。
“我沒問……”許織夏裝傻抵賴,支支吾吾先反咬他一口:“哥哥兇我。”
她聲音莫名其妙聽起來嗲嗲的。
紀淮周喉嚨泛癢,難耐地咽了下。
滾動的喉骨刺激着他陰暗的邪念蔓延滋長,她一副受欺負了的模樣,剎那間又讓他心底的負罪、自咎和愧疚感,也驟然強烈。
暴風雨停歇,羅盤失靈的指針恢複方向。
他身子後撤回去,重新靠躺進沙發,面上一貫平靜:“沒有。”
許織夏瞄他一眼,斷定他又是在捉弄她,低嗔控訴:“兇了。”
“沒兇。”
“你兇我了。”
紀淮周鼻息哂出聲笑,她不講道理,但他自己慣的,說不得,只問她:“還有不舒服麽?”
許織夏搖搖頭:“就是提不起勁。”
“知不知道自己昨晚燒到三十九度八?”一到要管教的時候,他就會挂上一副嚴肅的表情:“神志不清了還在外面亂跑,為什麽不給我打電話?”
許織夏愣了下。
她突然意識到,自己當時似乎就沒想過給他打電話。如果是過去的周楚今,一定會第一時間委屈巴巴找他吧。
“附近有藥店,我想去買退燒藥。”許織夏如實交代,又問:“那麽晚了,哥哥怎麽在我宿舍樓下?”
紀淮周垂了下眼。
自從那晚離開她卧室後,這幾日,他每到半夜就開過來,在她樓下坐上兩三個鐘頭。
她一句紀淮周和周玦都是我哥哥,看似對他的感情一成不變,但就是因為這種一成不變,把他推到了不得不避嫌的地步。
在她樓下夜闌人靜的時分,有那麽幾個瞬間,他寧願那時聽到的,還是在研究中心休息室她的那個回答。
——給哥哥倒杯水,這麽不情願?
——你不是。
“哥哥路過,”紀淮周若無其事地說:“想看看你。”
“那你怎麽不上來?”
“誰知道你半夜還沒睡。”
許織夏清亮的眼裏透着疑惑:“既然覺得我睡了,那你為什麽還要過來啊?”
學了幾年心理,小姑娘思維邏輯比過去要嚴謹敏銳得多,沒以前好忽悠了。
小時候不敢喝中藥,只要他喝一口,露出好喝的表情,她就會跟着他喝,然後苦得小臉皺皺巴巴。
紀淮周低頭笑了下。
他沒停頓,先她問道:“今天有課麽?”
“課程都結束了。”許織夏慢慢看向他:“過幾天我就要回斯坦福了。”
紀淮周眼底情緒不明,片刻後只點了點頭。
有幾秒心照不宣的安靜。
在港區,哪怕見一面不容易,他們也還是有見面的機會,但她回去美國,他們就要回到那四年,過着遙遙不相見的日子。
在氣氛變得沉重前,許織夏融起笑意來:“哥哥,我下午得回去,今晚結業聚餐。”
“好。”紀淮周鄭重道:“什麽能吃,什麽不能吃,不用我提醒吧?”
他又強調:“還有酒,一滴都不準喝,如果再燒起來必須給我打電話。”
許織夏也說了聲“好”。
靜了幾秒,紀淮周才再開口:“吃過午飯,換身衣裳,再叫家宿送你回去。”
他現在沒法心安理得,把她僞裝成他的小情人,親自送她回學校。
許織夏沒問原因。
到了要離開的時間,她走到門口又停下,像在行舟一年級二班的門口,像在京市舞蹈學院的校門口。
她回過頭,沖他揮揮手:“哥哥再見。”
如今的他們,每一次分開,都不知道下一面是幾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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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後,暮霭低壓。
城市太亮,就算昏天黑地了,也看不見星星。
陽臺茶幾上,一瓶空了的龍舌蘭,一只酒杯,杯底留着三分之一的酒液,浸着數不清的煙蒂。
紀淮周仰面在躺椅裏,胳膊搭着扶手,下垂的指尖夾着一支煙,煙頭一點星火,飄出絲縷煙霧。
他需要用酒代替理性,麻痹自己。
連帶着麻痹道德底線之下,随時要破土而出的欲望。
寂靜的夜裏,手機一聲響。
他半掀開眼皮,屏幕的亮光照進他醉意深重的眼,是陳家宿發了一張照片。
宿舍樓下,女孩子眉開眼笑,捧過男生手裏那束紅玫瑰。
在車裏拍的,隔着前擋風玻璃,但能清楚看出照片裏的女孩子是許織夏,男生是她那位學長。
——二哥,你扮什麽正人君子?
——我只是想看看,看看你能道貌岸然到幾時。
紀淮周閉了會兒眼,感覺渾身燥得要燒起來,指尖的煙丢進玻璃杯,身形輕晃着回了卧室。
人一卸勁,仰着摔進床裏。
總覺得被褥上留有她的味道。
更燥了。
他氣息很重,裹挾着濃烈的酒氣,那張照片在腦子裏,反複刺激出他體內某種不理性的征兆。
系帶松着,浴袍垮開了大半,皮膚上泛着醉酒後的薄紅,輪廓深刻的肌理線條延伸至最深的深淵。
“哥哥,夢境都是人潛意識裏隐藏的欲望。”
“所以你盡量不要壓抑自己。”
“哥哥該不會,是有羞恥心吧?”
“沒關系的,這都是人正常的心理反應……”
他長腿在床邊曲敞着。
男人最原始的貪婪和野心在這一聲聲的慫恿下,沖破了戒律法則,在身體裏瘋狂生長的那個瞬間,他握住了他陰暗的,龌龊的罪惡。
“哥哥,我是不是變成壞孩子了?”
茫茫夜色,水霧彌漫的岸邊,他的小姑娘被倫理和世俗折磨得雙眼失去光亮。
他攬住她,下巴壓到她的頭發:“你沒有問題,小尾巴……都是哥哥的錯。”
房間沒開燈,他手背緊繃出道道青筋。
他的道德,他的良知,都淹沒在昏暗裏,那不可告人的喘息間。
都是哥哥的錯,小尾巴。
都是哥哥的錯……
時間在意醉心迷的夜色裏被拉得漫長,他喉骨止不住滾動,猛地一仰頸,牢籠一開,放出了罪惡下的濃稠。
掉落在枕邊的手機響起來電。
在他犯過罪的這一刻。
書桌前,臺燈灑下一圈暖橙的光。
許織夏伏在桌面,下巴枕着胳膊,另一只手握手機在耳旁。
他可能在忙,或是手機不在身邊。
許織夏百無聊賴地等了小半分鐘,終于接通。
“哥哥。”她含笑喚他。
電話裏的人靜默半晌,才溢出聲:“嗯?”
聽上去他的氣息不太穩,又摻着隐晦的慵懶和乏累,許織夏察覺到一絲不對勁,狐疑問:“哥哥在睡覺嗎?”
他沒回答,沉緩下呼吸。
片刻後出聲,嗓音透露出低啞:“怎麽了?”
許織夏沒多疑,燈光下的眉眼格外溫順,輕聲告訴他:“我聚餐回來了,沒有喝酒,也沒有發燒,還有……我們訂好回舊金山的航班了,這周日晚上。”
沒有等他先開口,許織夏慢慢呼吸着,問出下一句:“哥哥,你能來送我嗎?”
她目光落在桌面疊着的那塊織布上。
那是當年,她在染坊親手用海棠花染的。
“四年前我沒有等你。”
許織夏睫毛斂着。
曾經她沒有告別的勇氣,因為她的世界裏只有他,但這四年她時常為當初自己的懦弱感到遺憾。
這次想要和他正經說一聲再見。
對面又是良久一段沉默。
他的聲音像迷醉後似是而非的夢呓,虛啞且低柔,仿佛他的唇就貼在她的耳畔。
“好。”
光影半明半暗,悶熱的夜晚沒有風,不知是哪邊藏着隐秘的未盡之言。
但也無法改變他們是百無禁忌的兄妹。
許織夏心緩緩地跳着,若無其事揚起笑,稀松尋常的語氣:“哥哥不會……又做性夢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