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月下西樓

第35章 月下西樓

【再見, 哥哥。

我可以自己走,我不害怕。

——周楚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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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前的周楚今,懷揣着禁忌心事, 會羞赧,會閃躲,但四年後的許織夏, 哪怕是敏感話題, 也漸漸能做到落落大方面對他。

他們是兄妹, 他們有着比血緣更密不可分的情感,超越世間任何一對親兄妹。

只有骨骼能支撐一個人走很遠的路。

而他們是彼此的骨骼。

曾經許織夏覺得, 長大是一個失去的過程, 現在她越來越明白,失去偶爾也是一種擁有。

比如她退回到妹妹的位置,重新擁有了在他面前百無禁忌的終生資格。

失而複得,總是彌足珍貴。

她從滿心的“不是他的妹妹就好了”, 到如今的“還好她依舊是他的妹妹”。

電話裏靜悄悄, 似乎陷入某種渦旋。

許織夏下巴歪倒,換臉壓住胳膊,幾根纖細的手指頭在桌面輕輕彈着,半晌沒等到他回應。

難道她說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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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只是随口調侃一句。

站在學術角度,沒必要羞恥這個話題,就像當初他教她的, 女孩子不該有月經羞恥。

何況她還是學心理的, 斯坦福心理系研究生, 如果還要恥于心理現象, 她的教授肯定氣得吹胡子瞪眼。

許織夏仍舊直言不諱,因他半天不搭理, 她甚至嗔怨起了他的別扭:“哥哥臉皮怎麽越活越薄了,壓抑□□會出現性夢,這是身體健康的表現,弗洛伊德認為……”

“周楚今。”

他突然打斷她,聲音擠出齒縫,低啞的嗓音裹着絲沒壓抑住的喘息。

暗示意味很濃,夾雜着潛在的危險。

他只有在警告的時候,才會叫她全名。

許織夏立刻老實了,聲音變得更小:“哥哥不好意思,那我就不說了……”

遮遮掩掩是欲蓋彌彰。

有時候自以為的坦坦蕩蕩,也是一種欲蓋彌彰。

只不過她自己沒有意識到。

許織夏也沒多餘的心思去想其他,他自然而然的一聲周楚今,就像一片沼澤地,讓她的思緒陷落。

已經很久很久,沒有人叫過她這個名字了。

這些年,只有在夜深人靜的燈下,寫日記的那幾分鐘,她才能感覺到,自己還是那個周楚今。

現在的周楚今,只活在那本日記裏。

日間刻意回避的氣氛,終于還是在他這聲依然如故的周楚今裏,迎來了遲到的沉重。

許織夏腦袋伏在臂彎裏,淺淺合上眼:“哥哥記不記得,你上高中的時候,被老師留在辦公室寫檢讨?”

“……哪回?”

聽不出他平靜底下的翻江倒海。

“你沒有來接我那回。”陷入回憶,許織夏聲音跟着空遠:“那天哥哥說,多晚都會來接我的。”

回憶的長河裏,夕陽半暗的橙光湧進教學樓長廊,高一二班門口,小女孩兒眼淚兜在眼眶裏晃。

一路奔回的少年喘着氣,蹲到她面前,好脾氣哄她:“就算只剩半條命,哥哥爬也爬到你面前,好不好?哥哥永遠不會丢下你。”

“哥哥,”許織夏柔聲細語:“周日晚上我在機場等你,你答應要送我的。”

對面沉着鼻息“嗯”了聲。

“你保證你會來。”

“哥哥保證。”他說:“多晚哥哥都會來。”

他嗓音幹澀,混雜着一種沉淪在深壑裏的渾濁和粗重,氣息有幾分事後的力竭。

可能他正仰躺在床上,也阖着眼睛,當年的保證,一字不差地重複給她聽。

“哥哥永遠不會丢下你。”

許織夏深深彎起了唇。

面目全非的這一生,他是獨一定數。

那年棠裏鎮染坊的曬場,高高的竹竿架上,一條條純手工染布如在雲端,搖曳風中。

她捏着小杵棒,一下一下搗着木臼裏垂絲海棠的花瓣。

胭脂粉色的織布晾上竹竿,曬場掀起的半生故事裏,也有了她的一段。

四年後的這個夜晚,桌面擺着量尺,布膠,針線之類的工具。

許織夏用這塊織布,做了三個小時,手工縫制了張布藝書皮,套入內芯本。

夜色慢慢流過,臺燈下多了件溫暖的時光物。

她握着筆,在本子的扉頁,用漂亮的行楷,認認真真寫下那幾句屬于他們的小詩。

【淮水悠悠,智周萬物。

楚楚知微,今可休思,】

當晚宿舍九層的一間卧室,臺燈的暗光一直亮到午夜,而中環會所頂層套房的燈卻是整宿不曾亮過。

紀淮周靠在床頭,浴袍頹然垮着。

主卧無形中爬滿禁忌的手,密密麻麻,把空氣撕扯得扭曲,手心留過的惡濁似乎怎麽都沖不散,污穢的氣味留下了他無恥的罪證,和這個夜晚所有的混亂不堪,都隐匿在黑暗裏。

那股子燥郁悶得他喘不上氣。

她在電話裏叫哥哥,她的每一聲哥哥都讓他厭惡自己,他最厭惡的,是他一邊隐忍着心底的醜陋,一邊在她純潔的聲音裏口幹舌燥,克制不住想着她解渴。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哥哥剛剛玷污過她,不知道那幾段秘而不宣的安靜裏,她哥哥的心思有多下流。

不知道他們之間那面絕對安全的牆已經崩塌,她再靠過來,只會跌入一個僞君子陰暗的禁室。

他慢慢睜開眼,陰沉的底色暴露在昏暗裏,欲望帶着瘾,催着他重新拿起指間的手機。

光映在他臉,暗味的眼神,顯得他那一刻像個完美犯罪的敗類。

屏幕點開的相冊裏都是她的照片。

從五歲到十八歲。

她小小的臉蛋沉在他掌心,睡得很香,兩頰還鼓着沒咽下去的肉包子。

院子裏她握着遙控手柄,仰着臉去看那架他送的藕粉色塗裝模型直飛機在天上飛。

羅德斯玫瑰第一次盛開,她抱着小橘在花池前眯着眼笑。

被隔壁鄭叔家的幾只大白鵝,在巷子裏追着跑,哭喊着哥哥逃向他。

吃着西瓜罰站,還要癟嘴委屈。

……

他們也有很多一起的照片,比如那年臘月在書院天井,他靠坐在藤木搖椅裏,拎着一壺冬釀酒,她戴着虎頭帽,雙手托着一只紅柿子,捧到他面前,獻寶的樣子把他也惹笑了。

……

初中到高中,一身校服背着書包,有時他給她紮馬尾,有時編她最喜歡的魚骨辮。

參加過省市無數場古典舞比賽,她總能抱着獎杯站上舞臺。

……

他溺在唇邊笑意,在照片裏她一天天長大,眉眼間逐漸有了少女模樣的同時,一點點變了意味。

眼底那片靜谧的深海,也隐現掙紮,割裂出了海浪潮湧的痕跡。

少女時期的她,皮膚雪白,雙眼靈動,露在短褲小吊帶外的胳膊和腿,是有肉感的纖細。

金燦燦的陽光灑下,她站在院子裏,歪着腦袋,擦着濕漉漉的長頭發,渾然不知腰際停了只小蝴蝶。

他笑着拿出手機,想拍給她看,她在那個瞬間似有預感地,忽而回了眸。

鏡頭裏的她,直直地和他對視上了。

那雙眼睛清澈,一塵不染,将他肮髒的心思暴露無遺。

屏幕倏地熄滅,他仰頸閉上眼。

小女孩年幼無知,在青* 春期難以界定自己的情感,混淆了對他的情意,情有可原。

可他作為一個在遇見她之前就已經心智成熟的男人,反而沒約束住自己的道德,才是真正的不可原諒。

她是糊塗的,會走向清醒。

而他始終都是清醒的,卻在往背德的深淵堕落。

紀淮周胸腔裏的窒息感強烈,他從未想過,自己會有這麽一天。

對自己養大的妹妹有□□。

是罪麽?

這個問題埋葬在了深夜裏,黎明之際,有光照進來,他依然還是她表面不含一絲雜念的哥哥。

許織夏回舊金山的航班在周日晚八點左右。

但世間的一切都在瞬息萬變,總是不如人願。

再過幾天,就是紀淮周按家族規定,接管紀氏總部的日子,但他近月過于張狂,在港區流連忘返,于是紀世遠派鐘遒和幾個心腹親自前去,美其名曰請他回英國。

四年的監視,非但是管制他與那個小姑娘再見,也是在逼他就範,只要答應聯姻,他就能自由。

他們到港區請他的那天,正好是周日。

如此眼皮子底下,想要悄無聲息離開一趟,不如平時容易。

為他能脫身,陳家宿想了出調虎離山,雇了名演員,設計仇殺的戲碼,制造混亂,以便引開保镖。

畢竟暗殺這種事情,在這種明争暗鬥的龐大家族裏,實在不足為奇。

何況接他回英國的私人飛機就在機場。

過去見到妹妹,只需要那麽幾分鐘的時間。

夜晚七點多,一臺鑽黑色古思特轎車從中環會所,開至港區國際機場。

保镖拉開車門,陳家宿跟着紀淮周邁下車。

夜色如同當年在杭市機場錯過的那晚,無星無月,路燈光影暗淡。

紀淮周沉着眉眼,一步步走向航站樓。

“哥哥,你能來送我嗎?”

“你保證你會來。”

他後面跟着鐘遒和幾個簇擁的保镖,陳家宿不動聲色往後退了退,有意無意隔開他們的距離。

“哥哥保證,”紀淮周想着那晚,他在電話裏的話:“多晚哥哥都會來。”

航站樓的玻璃感應門敞開。

迎面出現一人,全身都是黑的,戴着口罩,黑色帽檐壓住了上半張臉。

這時,褲袋裏的手機振動起來。

無疑這是一通他不得不接的電話,他掏出手機,垂眸瞧了眼,屏幕上果然顯示着小姑娘的來電。

餘光不經意掠見一道匕刃的暗光。

紀淮周瞳孔忽縮,敏銳擡眼。

電光石火間,黑衣男子猛地撲向他,朝他腹部狠狠捅下去。

紀淮周悶哼弓下腰,額際青筋一跳。

他清楚感知到了尖刀真實刺穿皮肉的劇痛。

耳底一陣嗡鳴,保镖迅速追捕而去的混亂的聲音裏,有陳家宿一聲驚愕的“二哥”。

掉落在地的手機還在振動着。

紀淮周低下頭,手捂到腹部,摸到一手濕熱。

“小姑娘,再不過安檢,小心停止登機哦。”或許是她等在安檢口外太久,安檢員善意提醒了她一句。

許織夏回頭,禮貌道了聲謝。

電話無人接聽,雖然芙妮他們幫她辦理了行李托運,但再過十分鐘,她也必須得過安檢了。

許織夏放下手機,玻璃門冰涼,她凝着眉望出去,想起當年在油麻地警署,她也是這樣,趴在門上,想着他望眼欲穿。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許織夏的心跳就像屋檐滴滴答答落下的雨水,煎熬和忐忑不休不止。

走出航站樓,天地間夜色沉寂。

許織夏失落地垂下眼。

就在動了放棄念頭的那一秒,一只寬大的掌心落到了她的頭頂。

許織夏屏住呼吸,頓然昂首回眸。

路燈朦胧的暗光下,男人輪廓分明的臉映入視野。

許織夏暗淡的眸子一下子亮起了眼神光,笑容蔓延到了整個面部:“哥哥!”

紀淮周摸了摸她的發:“對不起,哥哥又來晚了。”

許織夏飛快搖搖頭:“沒錯過。”

紀淮周翹了下唇。

相比平常健康的淺紅,當時他的雙唇不是很有血色,港區那麽悶熱的天氣,他居然反常地搭了件黑外套。

許織夏眼底浮起茫然的擔憂:“哥哥看起來不是很有精神,是不舒服嗎?”

“沒有。”他不假思索,平靜的語氣不露出一絲破綻:“只是累了,哥哥從英國過來,剛下飛機。”

許織夏一知半解地點了下頭,時間緊迫,也容不得她置疑,她忙不疊脫下肩上的書包,取出她做的那本布藝日記本,遞到他面前。

“哥哥,這個給你。”她擡着笑意濃郁的臉:“書套的織布,是以前在染坊,我自己染的。”

紀淮周接到手裏,拇指指腹摩挲了下,斂着眼睫,不知是在思考,還是在壓抑紊亂的氣息。

過片刻,他聲息沉穩問:“下個月生日,想要什麽禮物?”

許織夏眉眼彎彎:“什麽都可以嗎?”

“什麽都可以。”他黑藍眼瞳裏噙着明顯的笑,凝視着她的眼睛,後半句別有深意地壓低了嗓音。

“哥哥會給你想要的一切。”

許織夏睫毛眨一下,又眨一下,不由在他深邃而微妙的眸光裏,放慢了呼吸。

如果四年前他對她講這句話,她一定會問——

哥哥,包括情愛嗎?

而現在的許織夏,只是笑着回答:“好,等我想到了再告訴你。”

只是瞧着她,放心不下的情緒便止不住泛濫而出,紀淮周斟酌措辭:“需要哥哥陪……”

“我沒問題的。”

許織夏回視他的目光,莞爾:“這次哥哥來送我了,所以去美國,我一點都不害怕。”

紀淮周笑而不語,揉揉她腦袋上毛茸茸的頭發。

“我得走了,哥哥也回去吧。”許織夏拽上背包的肩帶:“我可以自己走。”

紀淮周含着笑:“好,哥哥看你進去。”

“哥哥再見。”許織夏擡起胳膊,向他揮了揮手,轉身盡快去向安檢口。

紀淮周望着她背影遠去。

四周沉浸在一片孤寂和清寡裏,他眼皮的重量在慢慢往下沉。

就在他感覺自己要墜入黑暗的剎那,他向前的視線裏,走遠的小姑娘突然回了頭。

航站樓閉合不久的玻璃感應門,向兩邊重新敞開。

那個身段窈窕的身影去而複返,跑出明亮的大廳,筆直地奔向他。

紀淮周怔住。

錯覺回到曾幾何時的畫面,小女孩兒推開院門,小小的身子随着夕陽的光湧進來,奔向他。

笑盈盈說,回來陪他。

她一頭栽進他懷裏的瞬間,紀淮周下意識張開胳膊,在腹部牽出的劇烈疼痛之下,依舊穩穩接住了她。

“哥哥,我希望我們還能再見。”

紀淮周額鬓泛出薄薄一層汗,聽見她的話,他張了張唇,又怕聲線的顫抖被她察覺異樣,沒發出聲音。

只掌心按着她的腦袋,壓在自己胸膛。

“不能再見也沒有關系。”許織夏抱着他腰,臉埋在他身前,輕聲說:“我會好好的,你也要好好的。”

紀淮周低下頭,帶着某種不為人知的私欲,嘴唇落到她發間,又輕輕蹭過。

他知道。

她回頭的那一刻,他再也回不了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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