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心如荒野
第41章 心如荒野
【被吞進鯨魚腹中的人, 欲見希望,必先于鯨腹逃生。
——紀淮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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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怎麽形容他呢。
嚣張漂亮,一匹死亡懸崖邊靜坐的狼。
清晨的風涼爽, 白紗簾輕輕揚動,日光照進窗臺,映着許織夏的半張臉。
許織夏伏在桌前, 壓着書沉睡。
過了四年舊金山的時間, 回國調整了幾日, 還沒能完全适應時差。
光亮落在眼皮,許織夏彎翹的長睫毛動了動, 半夢半醒間, 思緒又開始胡亂回想。
“說什麽?”
“說把你養大的哥哥對你有男女之情了?”
“說你的好哥哥是個想對你為所欲為的畜生?”
或許他們的感情無可替代之處,就是一碼歸一碼,沙塵暴再猛烈,也卷不走誰。
就像許織夏再震驚, 再無措, 再淩亂,也依然靜靜窩在他身下,沒有揚長離去。
換作別人,她會因感到危險和侵犯而逃走,這是毫無疑問的事情,就如他絕無可能傷害她一樣毫無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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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察覺到他體溫的異常, 許織夏沒有把情緒帶過來, 腔調一如既往柔軟:“哥哥, 你生病了, 去醫院好嗎?”
他身形不明顯地晃了下。
可能是以為自己瘋狂的陰暗面會吓到她遠離,結果意外地沒有, 但想想又在情理中。
她從小就吓不跑,從小就克他。
他靜止着,她扯住一點他浴袍的袖子,哄他的語氣:“哥哥,先去醫院吧。”
當時的他是一頭炸毛,但又被捋順了毛發的猛獸,不知道是認命了,還是恢複了幾分理智,腦袋慢慢垂下去,壓在了她的肩上。
而當他再醒過來時。
她已經坐上了回國的航班。
睡意漸散,許織夏揉着眼睛直起身,望向窗外,新中式庭院草坪青翠,玉蘭海棠和景觀樹詩情畫意,疊石理水,潺潺聲悅耳,陽光直白。
好久沒有見過這麽熱烈的夏天了。
霧霾藍布藝日記本擺在書桌左上角,上面壓着一只藕粉色的盒子,盒身絲制,是用蘇杭地帶刺繡精致的宋錦做的。
這是回國那天的飛機上,陸玺交給她的。
他說,是老大送她的生日禮物。
許織夏沒有打開看過。
她一時間不知道要怎樣面對,哥哥對她有男女私情這件事情,和他們回不去純白無垢的兄妹情這件事情。
同時她也想不明白,她整個青春期都求而不得,哥哥對她十七年都不曾改變的情感,為什麽會在她不經意間變了質,是忽然在某個時刻,還是一朝一夕下的質變。
哪裏能找到答案呢。
許織夏在陽光下捧着臉,倒了幾日時差,今天頭似乎沒有前幾天暈了。
阖了會兒眼,許織夏起身出門。
公交車到站停靠,許織夏被擁擠的人流帶着湧下車,一車人散開,她蹭了下額角的薄汗,在站臺終于大口呼吸到新鮮空氣。
正疑惑這班公交怎會變得如此擁堵。
下一秒後知後覺反應到,那些都是去棠裏鎮的游客。
許織夏眸光忽閃,呼吸慢了下來,在原地靜靜站了會兒,她擡頭,看到不遠處那個香火不景氣的古禪寺。
當年門庭冷落的寺院,眼下有香客進進出出。
再望向鎮子口,質樸無華的門面,如今改頭換面,建了棟嶄新的游客中心,外面豎着指示牌,标明了景區入口和停車場的方向。
許織夏忽然分不清這是當下,還是過去。
回到蘇杭有幾日了,她都待在別墅裏倒時差,沒機會有太深的感受。
直至這一瞬間,恍如隔世。
原來時間已過去了四年這麽久。
回家的感覺蘇醒,許織夏卻被攔在鎮子入口,檢票員指着旁邊的游客中心說:“小姑娘,售票處在那邊。”
身後都是等待進景區的游客,許織夏在迷茫中讓出位置,退到一旁。
【棠裏鎮門票價格:100元/人
景區開放時間……門票當天有效,詳情請見游覽須知】
許織夏* 望着游客中心的公告牌,木讷好久,才接受了回自己家要買門票這件事。
心裏說不出的滋味。
突然間她沒有勇氣進去了。
盡管知道棠裏鎮已不再是她的棠裏鎮,但不親眼目睹,心中總能留個念想。便如他曾說的,路不走到底,就不會看到盡頭。
一旦踏進,最後一點念想就會破滅。
可這是她生活了十三年的棠裏鎮,是他們的十三年,是她在斯坦福每一天都想要回去的家。
“要幾張?”售票員在窗口裏問。
許織夏回神,忙不疊回答:“一張,謝謝。”
那個夏日炎熱的下午,陽光穿過樹梢,在青石板路落下一道道影子。
青磚黛瓦的房子和枕水木閣,街巷相連,綠水交彙,随處可見石拱小橋,似乎都還是記憶中的樣子。
卻又完全不同了。
街頭巷尾游客堵得水洩不通,有人在拍照,有人在店鋪前排着長隊。
許織夏獨自走在鎮子裏。
那張古石象棋桌坐着搖扇子休息的游客。
茶館門口的木牌子變成了憑票入場的評彈館,琵琶曲裏柔糯的小調婉轉而出,裏頭聽客滿座。
梁叔叔不在照相館裏,出去忙着給租漢服的姑娘們拍外景,櫥窗裏的照片全都換作了攬客用藝術照。
程奶奶的染坊也有不少游客體驗手工。
岸邊停泊着一只只搖橹船,游客人手一張票,等着上船游湖。
這裏的每一條路,她都走過千萬遍,可沒有一回走得像今天這樣陌生。
海棠樹沒有了,生活的痕跡沒有了,處處商業化後的銅臭味,曾經在市井坊間裏,過着普通浪漫日子的大人們,都慌慌張張忙于撿碎銀幾兩。
悶熱的天裏,讓人透不過氣。
似乎是到了表演的時間點,游客們都蜂擁着湧向武道館的方向。
許織夏逆着人潮,向他們的院子走去。
目光定格在遠處院門拉環上緊扣住的鎖。
許織夏懵然,不由自主頓住腳步。
下午三四點鐘橙紅的光把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她幻聽到有電影頻道放出上海灘的伴奏。
“我對上海來說,只不過是個過客,我做完要做的事,就會離開這裏……”
隔世經年的回憶交錯。
許織夏恍惚停留在了某個重疊的時空。
如海浪撞向她的旅客,在那一刻都化作了模糊的風拂面而過。
其中站着個小女孩。
她稚氣的眼眸裏彌漫着局促不安,和對未來的茫然。
“跟上啊,小尾巴。”
空氣裏揚出一聲不着調的懶腔,許織夏看見她仰起臉,跑過來,小女孩虛無的幻影從她的身體裏穿過。
許織夏回首,去望她奔去的方向。
等在那裏的那個叫周玦的少年,雙眼半阖在西沉的日光裏,唇邊彎着括弧,隐約一絲痞裏痞氣的笑意。
許織夏失着神,濡濕了雙眼,持續四年的堅強,須臾之間潰散成粉末,在風中散盡。
哥哥……
她依然沒有答案,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不管發生任何事。
他們永遠都不可能形同陌路。
中醫藥館的雕花木門敞開着,香椿木中藥櫃占據了整整一面牆,幾個藥師在忙碌抓藥。
許織夏經過時,櫃臺前正喧鬧。
“喝了你們這什麽定心湯,我咽喉腫痛好幾天了,就曉得開在景區的中藥館不靠譜!”中年男用力拍了幾下櫃臺。
女生短袖塞在高腰闊腿褲裏,晃着手裏的單子,不卑不亢:“白紙黑字寫着呢,患者是你老婆,又不是你。”
“東西沒問題我怎麽不能喝?”
“你老婆要活血才喝,你個火男喝個什麽勁啊?”
“我……”
女生呵笑:“您可真會謹遵別人醫囑。”
沒兩分鐘,中年男就被氣得奪門而出。
許織夏直愣愣看着女生的背影,聽着她熟悉的聲音,心裏陡然間酸酸麻麻。
喉嚨哽咽,她輕輕喚了聲:“熙熙。”
孟熙脊背顯而易見一僵。
似乎是對猝不及防聽見的這一聲匪夷所思,過了好些秒,她才極其緩慢地轉過身。
四目相對,許織夏很想牽出一個笑容,但又因犯錯,望她的眼神惴惴不安。
孟熙繃緊了臉,壓抑着心口劇烈的起伏,過了很久才悶悶出聲。
“周楚今。”她表情生硬,冷言冷語:“你還知道回來。”
許織夏紅着眼眶,心一瞬跌到谷底。
果然孟熙很生她的氣。
她一消失就是四年,有什麽理由得到原諒,正是因為孟熙是她最好的朋友,許織夏不敢去找她。
許織夏鼻腔澀澀的,垂下臉,道歉的話哽着正要出口,一團身影箭步沖到她面前。
許織夏反應不及,被孟熙撞得踉跄了下,接着被她使勁抱住。
低氣壓只有那個短瞬。
孟熙根本裝不了,不顧行人眼光,下巴壓着她肩,千絲萬縷的情緒都凝聚在嗚咽裏,撕心裂肺痛哭了起來。
“你還知道回來……”
等了一年又一年,終于回來了。
許織夏肩頸被她的胳膊摟得很緊,她用力回抱住她,忍不住也發出抽抽搭搭的哭泣聲,嘴唇顫抖:“對不起……”
孟熙放聲哭着,猛地搖頭。
許織夏淚珠子簌簌地落。
在美國四年,許織夏沒有一分鐘忘記那年隔着茶館木格窗框,和她眉來眼去的小姑娘。
沒有忘記那年初入學校,膽怯不敢進教室,那個從一年二班的窗戶裏探出腦袋,一聲小漂亮,滿眼期待光芒看着她的小姑娘。
沒有忘記她在空蕩的教室裏淚盈盈委屈,那個牽着她去高中部找哥哥的小姑娘……
她是她最好的朋友,也是她生命裏的第一個朋友。
不辭而別的四年,心中仍有溫柔。
她們從來不是表面朋友。
兩個女孩子都哭得喘不過氣,四年的辛酸,但這一刻眼淚又鹹又甜。
那天晚上,許織夏沒有回別墅。
她去了孟熙家裏,女孩子久別重逢,是會有講不完的話的,她們要鑽在一個被窩裏聊天。
從前在行舟上學,許織夏吃過孟阿姨做的蛋餅,喝過孟爺爺煎的定心湯,孟爺爺和孟阿姨見到她,都喜不自勝。
許織夏聽着一聲又一聲的“今今回來了”,忽然覺得,或許有些東西是不會失去的,存在了,就恒久存在。
四年前的她也并不是一無所有。
他們不知道紀淮周的事,以為他們兄妹倆都是出國深造了,所以晚飯時會問起他。
孟爺爺說:“今今,你哥哥呢?”
許織夏兩頰鼓着,一時間無言可答。
“阿玦這小子,我記他一輩子。”孟爺爺擱下小酒杯,憶往昔:“當年我要收他為徒,把我們老孟家百年中醫文化都傳承給他,哼這小子不幹。”
孟熙給許織夏夾了一大塊紅燒肉:“哎呀爺爺,周玦哥造飛機造火箭的料,在你的小醫館裏多屈才啊,你別耽誤人家。”
許織夏筷子輕戳着碗裏的紅燒肉。
她什麽都沒忘,但她不會再痛不欲生了,只是懷念過去時也會悵惘,因為過去裏,有她想要卻再也得不到的人。
“哥哥還沒有回國。”許織夏擡頭,眼底融着笑:“我也好想哥哥啊……”
許織夏太久沒住在棠裏鎮了。
當晚住在孟熙的房間,聽着窗外臨河的水流,她無比想念他們那間被上了鎖的小院子。
許織夏和孟熙躺在被窩裏,許織夏想告訴她自己離開的原因,又不知從何講起:“熙熙,我……”
“我知道。”孟熙和她擠着同一個枕頭:“周阿姨都告訴我了。”
小夜燈的暗光裏,她們注視着彼此。
孟熙伸手摸摸她的頭發,眼中滿是心疼:“我們小漂亮受苦了。”
許織夏水光微閃的眼睛一彎,回了她個釋然的笑。
那晚她們聊這幾年的棠裏鎮,聊她在斯坦福的生活,聊了很多很多,聊到深夜不知幾點,困意漸染,孟熙睡過去前,迷迷糊糊罵了句陶思勉。
許織夏無聲笑了下,替她掖好被子,輕手輕腳下床,走到陽臺。
商業化前的棠裏鎮,每到夜晚就燈火闌珊,整個小鎮共同沉眠,而今華燈高挂,有種古代的盛世景象。
許織夏伏在陽臺的護欄邊,舉在耳旁的手機在十幾秒後接通。
許織夏眉眼間一片柔和:“你還沒睡。”
空氣凝滞片刻,對面的聲音沒有情緒:“打錯人了。”
“沒有打錯。”許織夏遙望對岸小橋屋檐的街景,深夜前一間間燈火通明的商鋪,總算都暗了。
她溫溫甜甜:“我就是給你打的,哥哥。”
“我這兒不到八點。”紀淮周似乎一個字都不信,她的電話,能想到她那個學長男朋友,甚至能想到美國那個花花公子裏斯,也輪不到想他。
許織夏恍神:“我忘了……”
當時紀淮周在英國,在那間紀淮崇坐過十三年的書房,歐美古典風莊奢氣派。
他阖目仰在書桌前的真皮椅裏,喉結輪廓明顯,人在暗沉中很頹然。
有句話叫,行為一旦失控,永遠無法彌補。他在地下拳館那夜平靜的暴怒,不能夠歸咎于意亂。
畢竟半句虛假都沒有。
再親的兄妹,也該有各自的生活。
那夜過後,她的想法無疑是會更堅定,怎麽還會閑來無事想着他。
“三更半夜,給你的畜生哥哥打電話,怎麽,”他故意停頓,鼻息間透着絲自嘲的笑:“我是小三麽?”
許織夏太清楚他的脾氣了。
那夜他在沉悶的血紅色暗光裏暴露了獠牙,俯身囚禁她在臂膀和身軀之間,嗓音低啞渾濁,混着不加掩飾的燙氣,一聲一聲燒着她的耳朵。
卻也只是把她鎖在他圈下的安全區,他的獠牙再失控也不會咬住她的皮肉。
他不會傷害她,他只會變本加厲傷害自己。
許織夏自己都沒理清自己的态度,這件事還是暫且避開為妙,于是岔開話:“哥哥,你的病好了嗎?”
不管是不是臺階,她都有意在給彼此時間緩沖。
但紀淮周是個不喜歡給自己留餘地的人。
“你哥哥真實的一面,還沒看清麽?”他沉着聲,一竿子插到底。
許織夏在他的話裏安靜呼吸。
看清了,可是現在的她,并不覺得他有錯,就像當初的周楚今喜歡上自己的哥哥。
一個人喜歡另一個人,永遠沒有錯。
如果有錯,錯的也是世俗,不是人。
“哥哥,我今天回棠裏鎮了。”許織夏突然說起,如同小時候,和他講話尾音下意識拖長:“我當時就在想……”
“如果你在就好了。”
紀淮周不語,但許織夏能依稀感覺到他深沉的氣息。
他今晚還算冷靜。
許織夏借此想将眼前的矛盾說開。
“哥哥,我那天說我詞不達意,指的是兄妹該有各自生活的那句話。”
許織夏看着河面流淌着的斑駁光影,聲音和晚風一樣輕:“我是想說,我有自由戀愛的權力,可是我的男朋友,你這不許那不許,我都找不到人了。”
面具揭都揭了,就沒有再僞裝的必要,電話裏的人就這幅樣子擺給她看。
對這句話,幾乎是不假思索低哂。
“我不是人?”
他不滿意的語氣顯著。
許織夏心撲通了瞬,夜色使人沉靜,她沒有不知所措,反而因他的反應,唇邊不自覺抿出一點弧度。
她得收回覺得他今晚還算冷靜的想法。
無言了段時間,紀淮周深吸口氣,盡量平複了再跟她說話:“哥哥問你。”
許織夏乖乖“嗯”聲。
他似乎很較真,或者說是很在意這個問題,半晌的默不作聲,他沉啞的嗓音如有砂石磨過,又帶着天生的漫不經心。
“如果那天是周玦,你會開心麽?”
許織夏她沒想到他會這麽問,思緒在怔愣中逐漸放空。
不知過去多久。
她聽見自己夢呓般喃喃道:“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