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心如荒野

第42章 心如荒野

【他在寺院內, 我在俗世中。

杭市古剎,黃牆上咫尺西天,一面照壁, 淨土只有半步之遙,但寸步千裏。

——紀淮周】

-

英國倫敦,紀家老宅。

宮殿式宅邸古老而莊嚴, 占地大幾公頃規模宏大, 主宮周圍有幾幢附屬宮堡, 和十幾英畝的花園。

宅邸主書房。

手機從耳邊慢慢落下去,胳膊挂到座椅扶手, 指尖有幾分頹廢地下垂着。

紀淮周沒動, 目光內是他所處之地,他歪着脖頸,一點點巡視而過。

地板鋪着厚重的紅地毯,天鵝絨窗簾暗紅, 牆面絲綢印花, 圓形穹頂上精致的浮雕和彩繪,巴洛克結合古羅馬風格盡顯奢華。

一間私人書房,宛如一座藏書閣。

回廊書櫃足有三層高,展示着大量稀有手稿和古董書籍,有挂梯直上,可走動。

三面書櫃的廊道前都圍着金絲護欄網。

置身其中, 像個拘禁他的巨大囚籠。

“如果那天是周玦, 你會開心麽?”

Advertisement

“……會。”

紀淮周胸腔一股子難忍的悶堵, 好像有尖銳剜過, 又被什麽死死捂住不讓血噴湧出來。

她最想要的,是那個曾陪她在市井長巷, 陪她生活在一片清淨之地的周玦。

但紀淮周能給她世間任意的珍寶,唯獨給不了她柴米油鹽。

周玦和紀淮周在她心裏,就如前世今生的棠裏鎮,從聚攏着鮮活的煙火氣,到商業化後死氣沉沉的銅臭味。

她喜歡前者,不願接受後者。

只不過因為它還是棠裏鎮,她才沒有避之不及。

杭市有座千年古寺,黃色的照壁牆上,書刻着四個字——咫尺西天。

咫尺之內就是無思無慮的淨土。

而紀淮周卻隔在牆外,被困在庸俗的塵世裏勾心鬥角。

書房三面封閉,出門的畫廊通往宅邸更深處,只有一扇彩色玻璃高窗通往宮堡外的花園。

紀淮周望着那扇玻璃窗,瘋狂想要敲碎它。

門口在那一刻響起動靜,牛津鞋和虎頭金拐拄地的聲音,都被厚重的地毯吞沒。

紀淮周沒有回頭,但眼神随之凜冽。

“你現在是越發狂妄了,紀淮周,還需要我親自請你!”紀世遠沉沉咬字,一句冷肅擲地有聲。

紀淮周正是對自己身份深惡痛絕的時候,這個名字冷不防砸進耳朵裏,他本就烈的脾氣一下子冰凍到極點。

“請要有請的姿态。”

紀淮周斜眸過去,睇着在他旁邊兩步開外站定的老者,寒聲諷刺:“位高權重的紀董,這麽點道理都不懂麽?”

紀世遠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上沒有洩露太多表情,但金拐猛一怼地,還是暴露了被他激怒的情緒:“你給我站起來!”

紀淮周置若罔聞,仍舊仰在那張棕紅皮椅裏。

見兩人間氣氛劍拔弩張,鐘遒在旁邊适時提醒:“少爺,伊迪絲夫人領着小姐,已在會客廳等候您多時了。”

紀淮周冷笑。

老東西一心同英貴聯姻,要他娶什麽公主小姐,這幾年他已經不知道甩了多少貴族的臉了,惡劣又風流成性的名聲在階層內遠揚,沒想到還有不怕死的。

上流社會的人,真就是為了利益不擇手段。

紀淮周一副不着調的樣子:“非要我見,怎麽着,那是我未來後媽?”

他講話帶刺兒也不是一兩天了,紀世遠習以為常,也習慣他這散漫的作風,他浮浪荒淫,紙醉金迷,這些都可以不計較,只要不做出身敗名裂的事,這個圈子裏男人如此太過尋常。

他愛玩就玩,但聯姻不容商量。

“準你出英國幾個月,一身傲骨又回來了?”紀世遠眼周褶皺深陷,沉澱着上位者年久日深的矜驕:“淮周,想要自由,只有照我說的做,這是我對你的最後一次忠告。”

紀淮周輕蔑嘲弄的話随口就來:“我也勸你,趁早再生個兒子,過兩年可就這輩子都沒機會了。”

紀世遠沒惱,不愠不火說道:“四年了,還想着那個小女孩兒是嗎?”

紀淮周眼眸一眯。

聽見紀世遠又說:“我告訴過你,在這個位置上,利益才是最深的感情。”

紀淮周斂眸,死寂半晌後,喉間發出暗沉的聲音:“周故棠和紀淮崇兩個名字,這些年來,有沒有讓你後悔過哪怕一秒?”

紀世遠金鏈老花鏡下鑽藍色的眼瞳深沉不亂,不作正面回答,只說:“人可以沒有感情,但離開權勢,你什麽都不是。”

空氣凝固,陷入漫長的僵局。

終于紀淮周雙手搭着扶手,慢慢悠悠起身,眼睫下壓着陰戾的激浪,面向他冷血的父親。

兩雙韌勁相仿的眼睛,對視間似有刀劍交鋒。

“淮周,別逼我用手段。”

紀淮周情緒不達眼底,看似如同四年前弱勢,被逼無奈向他低頭:“當然,誰讓您有我的死穴呢。”

紀淮周向門口走去。

和他擦肩時,紀淮周又頓足。

“對了,父親。”紀淮周咬字清晰,下巴朝并肩的紀世遠微微一側:“你不屑的感情,有人可是想撿的。”

他耐人尋味瞥一眼鐘遒:“是吧,鐘遒叔?”

鐘遒接到他暗示,不易察覺垂下眼。

紀淮周沒去看他們的表情,話落便重新邁開腿,回過臉的同時,他懶洋洋勾起了唇角。

那張神情不顯山不露水的臉,在紀世遠看不見的地方,瞬息之間變了。

像個食物鏈頂端的掠食者,待到獵殺時分,眼中無法窺探的城府顯露無遺。

-

許織夏在孟熙家住了幾日。

正逢暑期,千尋集團對棠裏鎮這個新景區的招商和營銷又格外賣力,許織夏在這裏的幾日,棠裏鎮旅客時刻爆滿。

她深切感受到,棠裏鎮再回不到以前了。

從前在水鄉安居的本地人,不少都遷移了出去,更替進這裏的是各路商戶,在此做生意,賣着平庸毫無新意的烤串奶茶,和各種與網購無差別的小商品。

伴随她童年和青春期的棠裏鎮,是一幅在綠水之上鋪展開的畫卷,入眼是煙雨江南純粹的古韻。

而現在,甚至還有“我在棠裏鎮很想你”的網紅路牌,矛盾地豎在青石小路之間,像方枘和圓鑿,格格不入。

許織夏能夠直面這個自己逃避了四年的現實,但心中萬分可惜的是,在如今千鎮一面的現狀下,棠裏鎮終究也随波逐流,被開發成了和仿古新鎮沒有區別的商業地。

而千尋集團卻以“千年古鎮”為噱頭博眼球,大肆宣傳,廣告營銷天花亂墜。

可棠裏鎮不是這樣的。

這裏曾有很多百年歷史的作坊,比如修齊書院旁,那間手工制作油紙傘的小作坊,傘面手繪,阿公阿婆曾經就常去幫忙題字作畫,後來去的是她。

許織夏一直認為棠裏鎮卧虎藏龍,看似都是普通的小老百姓,其實都身懷令人驚嘆的技藝。

這些都是棠裏鎮千年留承下來的文化,是棠裏鎮的靈魂,是棠裏鎮的風骨,是其他任何一座古鎮都無法替代之處。

就算不再只屬于她。

棠裏鎮也應該是唯一的。

許織夏記得哥哥曾告訴她,不管棠裏鎮有沒有商業化,都不要去怪李伯伯他們,因為他們也要生活。

她只能眼睜睜看着棠裏鎮走到今天。

就像眼睜睜看着自己,從周楚今,變回了許織夏。

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

四年過去,許織夏從斯坦福研究生畢業,孟熙也從山城大學本科畢業,而陶思勉還在烏市,畢業論文沒過關,看情況再過大半個月才能回。

“就你拖後腿!”孟熙在電話裏罵他:“我和今今玩去了,不帶你了!”

陶思勉叫苦連天,說別啊別啊,我們吉祥三寶,怎麽能三缺一呢。

許織夏在那時顯得尤其溫柔善良:“你慢慢寫,陶思勉,我們等你回來。”

陶思勉感動:“我們今今就是人美心善!”

“陶思勉你內涵誰呢?”孟熙陰恻恻。

陶思勉低咳,勇敢說着慫話:“你、你可不要美人先告狀……”

孟熙哼聲給他挂了。

許織夏趴在孟熙肩頭笑。

孟熙自小學評彈,但大學讀的是了不想幹的市場營銷專業,她回孟爺爺這裏待了段日子,得住回市裏的家,有幾個工作面試在即。

她們都不是小孩兒了,許織夏也得考慮工作問題,但不急在這一兩天,她想先去金陵看看阿公阿婆。

這回分開并不痛苦,因為她們随時能再見。

杭市到金陵的動車只需要一個多小時。

那天周清梧開車送她到動車站,進安檢前,周清梧輕輕捋順她耳邊的發絲,牽挂道:“寶寶到了阿公阿婆那裏,報個平安。”

“好。”許織夏乖聲笑着。

正想告別,不遠處一道熟悉的身影,許織夏睜圓了雙眼,喚出一聲:“談近學長!”

談近循聲看見她,不可思議中夾雜着驚喜,穿梭過行人快步走近:“學妹?”

他不忘和周清梧打招呼:“周阿姨。”

周清梧很喜歡談近,知道兩個孩子有可能,态度相對熱情:“你這孩子,怎麽到杭市了也不跟阿姨說?”

談近笑着大方說明:“阿姨,我剛下飛機,馬上要轉動車去金陵。”

周清梧露出驚奇的表情,笑他們的緣分:“你也要去金陵?”

“對,去聽金陵師大理論心理學學術年會。”談近從她話間心領神會,看向許織夏:“學妹也是?”

許織夏笑吟吟回答:“我去看兩位長輩。”

有的人日日夜夜等待,卻等不到一場因緣際會,而有的人,人海茫茫,相遇這件事,無意之中就水到渠成。

命運是無解的,或許緣濃緣淺都在不經意間。

許織夏和談近是同一列動車,有人陪同,周清梧便放心離開。談近自然而然懇請換座,順利坐到許織夏身邊的座位。

他們都沒有因斯坦福的告白而難堪,相處一如既往地和諧,可能是談近說了,告訴你只是想讓你知道,所以許織夏依舊能坦然面對他。

蔣家的司機在金陵動車站接到許織夏,談近原想同她道別,自己前往酒店,但司機轉達蔣驚春的話,說請周楚今小姐的朋友一起用晚餐。

長輩邀請,卻之不恭,兩人便一同坐上了蔣家的車。

“你以前叫周楚今?”談近好奇問。

車窗外的風揚着她的長發,許織夏回眸不動聲色,帶着淺淺笑意:“嗯,原來的名字。”

談近沒有追問:“都很好聽。”

金陵城民國風情濃郁,俗話說一條頤和路,半部民國史,這片街區寬闊,沒有車水馬龍的喧嚣,惬意悠閑,許多公館和獨棟老洋房藏在鬧市裏。

道路兩邊都是歷史悠久的梧桐樹。

抛開政治與形象不講,蔣校長那句為美齡小姐種梧桐的流芳美言,至少在當時,毋庸置疑是浪漫的。

蔣驚春和蔣冬青就住在頤和路的一棟花園洋房裏。

他們早早就在門口盼着,車子駛近還沒停下,就都迫不及待上前去。

“阿公阿婆!”許織夏鑽出車廂,雀躍地和他們相擁。

蔣冬青疼愛地摸摸她的頭發和臉:“我們囡囡越大越漂亮了。”

蔣驚春也喜出望外,和談近對上視線,談近極有教養地略一鞠躬,禮貌道:“老先生老夫人,初次見面,我叫談近。”

蔣驚春端詳他兩眼,點點頭滿意一笑:“一表人才,文質彬彬,不錯不錯。”

蔣冬青好笑,瞪他一眼,示意他收斂。

“年輕人,進屋進屋。”

蔣驚春招呼談近不用客氣,蔣冬青又訓他一句:“你急什麽,人孩子行李還沒拿上。”

“我不急,”蔣驚春樂呵:“屋裏的人要等急了。”

他語焉不詳,許織夏沒察覺異樣,被蔣冬青兩手握住帶進洋房。

蔣驚春和談近慢慢跟上,就這麽一小段路,兩人就聊上話了。

“年輕人,是要去金陵師大參加學術會議?”

“是的,金陵師大是國內心理學的發祥地,理論心理學研究很值得學習。”

“金陵師大的心理學專業實力确實很強,不過近些年,心理學歷史和理論的發展似乎不太樂觀啊……”

一老一少在後面聊着,蔣冬青在前頭拿出拖鞋:“囡囡快進屋裏坐着,外面天熱。”

許織夏應聲,換上拖鞋就往屋裏去。

在阿公阿婆這裏,就如同在書院,她會下意識當做自己的家。

老人家身體健康就是福,見他們手腳都靈活自如,許織夏喜形于色,笑盈盈的。

拖鞋趿拉出嗒嗒嗒的聲響,跑了幾步,驟不及防看見一個人,許織夏倏地原地剎步。

望着眼前的畫面失神。

絲絨窗簾向兩邊勾着,摩登法式弧形窗,夕陽餘晖斜照着那張複古紋理的布藝沙發。

男人倚靠在沙發裏,翹着長腿,胳膊張揚打開,慵懶搭在沙發背上,休閑的黑襯衣袖子挽到肘部,露出結實而有力量的小臂。

他不緊不慢撩起眼皮,目光精準落到她臉上。

四目交接,許織夏都忘記了呼吸。

和談近巧遇時的驚訝完全不同,具體不同在哪裏,許織夏說不出,只知道那個瞬間,她腦中轟地炸開了。

或許區別在于,一個是不經意中的相遇,一個是期待中的因緣際會。

除此之外,他這幅姿态,許織夏莫名還有種自投羅網的感覺。

在她愣神間,男人似是而非地笑着。

“哥哥都不叫了?”

話音剛落,紀淮周視線便越過她肩,瞟見了她那個學長男友,他神情轉而不加掩飾地變冷淡。

口吻帶上不明意味的命令:“過來。”

許織夏眼睛一眨,方回過神,在習慣性的依順中,走過去:“哥哥……”

蔣冬青在前,蔣驚春和談近在後。

他們說笑着過來時,紀淮周捉住許織夏胳膊,拽她到身邊坐下。

期間有過一通電話,但這是在美國地下拳館那夜後,他們第一次見面。

當面和在電話裏不一樣。

當面能看見彼此的表情,看見彼此的眼睛,看見他撕掉僞裝後,所謂畜生的真面目。

挨着他坐,許織夏的心境突然回到當時。

心跳有點淩亂。

“……哥哥怎麽在這裏?”許織夏瞅着他小聲問,雖然肢體顯得不太自然,但必須要承認,見到他,她是驚喜的。

他現在的身份不自由,很難随時出現。

紀淮周若無其事:“不是你想我在?”

許織夏一愣之下意識到,是那晚她在電話裏說自己在棠裏鎮,如果他在就好了。

想着想着,她輕笑了聲。

可能是她的笑容看上去太稱心如意,紀淮周盯着她看,許織夏留意到他的審視,本能坐端正。

“你這個當哥哥的就坐着?”蔣驚春一上來就哼笑訓話:“還不幫妹妹把行李提上去。”

紀淮周這惡劣的性子,在蔣驚春面前還算順服,他慢慢悠悠放下腿,拎起女孩子的行李箱去向樓梯。

“學長,我去一下。”談近含笑颔首,許織夏小碎步追上紀淮周。

許織夏跟在他後面,一格格踏上古色古香的旋轉樓梯。

“哥哥,我剛才是想起蔣校長的話了。”許織夏老實巴交想要解釋。

邁上最後一階,他回過身。

許織夏擡起瓷白的臉,嗓音天生輕柔:“——美齡小姐喜歡法國梧桐,我就把梧桐樹種滿整個金陵。”

紀淮周看着她笑臉,思量頃刻,似笑非笑:“你看到我,想到他?”

“怎麽了?”許織夏眨眨眼睛。

紀淮周懶怠地垂着眼,拖腔帶調:“他見色心淫,不能壓制。”

許織夏撞入他直白又晦暗不明的眸光。

他那句你的好哥哥是個想對你為所欲為的畜生,情不自禁又盤旋在耳畔。

他們站在樓梯口,往前是黃昏裏幽深的廊道,往下是客廳相談甚歡的聲音。

屬于他男人的進犯感,在此刻的情景下,忽而被襯得強烈。

“……哥哥不是嗎?”

紀淮周輕輕哂笑,壓低了聲:“你覺得呢?”

許織夏心跳漸漸快了起來,不經思考,陡然問出一句:“那哥哥的男女之情,是生理性的,還是心理性的?”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