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前緣-落雪逢花(二)
前緣-落雪逢花(二)
“祖母太過分了,爹爹和娘親都來了,還要罰我。”用完晚膳,容嫣又來省悟殿了。
容太傅和容夫人幫容嫣說話,但老夫人板着臉不為所動:“她今日差點就大鬧佛祖了,好好一個姑娘家被你們寵成潑猴,這可怎麽得了。”
“哪裏有祖母說得那麽嚴重,而且我也沒錯啊,那小和尚被欺負,我幫他說話,怎麽就是大鬧佛堂了。”容嫣低聲辯解。
“佛祖面前,你對寺中幾位僧人大不敬,還敢頂嘴!”容老夫人怒聲。
在容府,容老夫人是說一不二的,見她發了脾氣,沒人敢再說話了,容嫣見祖母生氣,也怕她氣壞身子,不敢再吭聲。
“阿梨,聽你祖母的話,去跪着吧。”容夫人馮氏給容嫣使眼色。
“祖母別氣了,容嫣知道錯了。”容嫣垂頭喪氣跪着。
容太傅心疼女兒,趕忙給旁邊的丫鬟使眼色,讓人去拿墊子和湯婆子。
待容嫣走後,容太傅對老夫人道:“母親,阿梨不過是因為小和尚被寺裏其他人欺負,你也知道她性子直率,最看不得欺淩弱小這等行徑,何至于讓她罰跪……”
“夫君,”容夫人扯了扯容太傅的衣擺,“當年阿梨生下來體弱,當時都說阿梨活不下來,母親在佛前為阿梨借命,也幸得在這寺裏遇到了一名神醫,咱們阿梨才得以平安健康的活下來,這些年母親每到阿梨生辰之時都帶她來這裏小住還願,如今阿梨在寺裏同和尚們起了争執,雖是好意,但終歸是莽撞了,母親也是為阿梨好。”
容太傅聽這話,擡眼瞄了一眼老太太,尬笑:“還是母親思慮周到,阿梨被我慣壞了,該罰該罰。”
容老夫人對着容太傅沒好氣道:“我對阿梨的疼愛,不比你們任何一個少,可是養子如栽樹,你們這般縱容下去可不長久。”
“母親說的是,母親将夫君和三個弟弟帶大,都養的很好,我和夫君初為人父母,難免嬌慣孩子了。”
聽到容夫人這話,老夫人舒心,不免又苛責容太傅:“你這輩子,最大的幸事就是娶了個好媳婦。”
容太傅嬉皮笑臉的應是。
Advertisement
天漸漸黑下來,省悟殿中,容嫣跪在佛前,身披厚厚的狐裘,懷揣暖爐,手握湯婆子,身前還有燈火映面,熱的犯迷糊。
沒多久丫鬟斜斜歪在蒲團上睡着,容嫣跪得膝蓋有些酸,她偷懶站起來靠在牆邊歇會兒,突然,外頭閃過一個人影,容嫣認出這就是白日欺負小和尚的人裏最嚣張的那個。
看那和尚一走三回頭,鬼鬼祟祟,必定有鬼,容嫣向來膽子大,見此也溜出省悟殿跟上去。
這伽藍寺裏的佛殿大大小小有八十一間,容嫣跟了沒幾步,那和尚就沒了人影。
容嫣看着周圍,四處都是燃着搖曳燭火的寺殿,但是沒有人在,讓人心裏有些發毛。
想到白天剛看到淮王妃的法事,白日裏那裝有骨灰的盒子還在外頭放了好久,據說人死了之後,會在骨灰附近徘徊,想着,她有些害怕。
腳步越發加快,可是人就怕自己吓唬自己,容嫣越走越害怕,一時竟不知道自己到了哪裏。
周圍都黑乎乎的,只有不遠處一間佛殿裏頭的光最亮,她趕緊過去。
打開殿門,殿裏有人。
容嫣探頭,裏面的人擡起頭,回頭看了一眼。
劍眉星目的少年,回眸望來的面龐在燭火中熠熠生輝。
四目相對,容嫣心中不免驚嘆了一聲。
好俊的哥哥!
見來人是個八九歲的小姑娘,小姑娘身上披着毛茸茸的狐裘,雪白的小臉依偎在脖頸處的雪白狐貍毛中,臉頰帶着緋紅,一雙好看地桃花眼明媚惹眼。
少年眼中閃過一瞬詫異,不過他已經習慣了喜怒不形于色,很快他便又回過頭去,繼續端端正正的跪在佛前。
看身形和背影,容嫣認出他就是白日那個抱着骨灰盒子的少年顧長颛。
原來他長這樣……這樣俊。
這會兒崇拜之情完全掩蓋了對他抱過骨灰的懼怕,她莫名的想湊上前去搭話。
容嫣放輕腳步,裝模作樣地跪在少年旁邊。
左右祖母罰她跪,在哪跪不是跪,容嫣擡頭看了看這殿中的佛像,心道,這處比省悟殿的佛像多好些呢,這樣跪得更值呢。
不過……
她又睜開一只眼,側頭悄悄看了眼身邊的少年,心中不由納悶。
他嫡母去世了,他心中應該難過吧。
可是他為什麽不去跪孝賢殿,而是來跪英靈殿呢?
容嫣知道,這英靈殿供奉的是三十二戰神,一般t都是有戰事時,大家才來跪拜祈求戰事大勝,将士平安。
他是小将軍,來這裏跪拜似乎也很合理。
這英靈殿位置在寺廟偏後,一般來祭拜的都是士兵的家眷,這些年邊疆休戰,來英靈殿祭拜的人都少了很多,而且這殿很空曠,比她剛才待得那省悟殿冷多了。
她握緊手中的湯婆子,又納悶地看向身側,看他衣着單薄,雙手交疊在身前,指節泛白,她不禁想到,每次她玩完雪之後,手就冷得發白。
想來這小将軍肯定很冷吧。
她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狐裘,握了握暖烘烘的小手,心想,沒有了娘親的孩子果然可憐。
“小将軍哥哥。”
顧長颛睜開眸子,看向從剛才起就一直窸窣聲不斷的身旁。
靠的近了,他瞥見身旁小姑娘眉心點着朱砂,小臉很是俊俏讨喜,尤其是一雙大眼睛在搖曳的燭火中熠熠發亮。
她輕輕出聲:“小将軍哥哥,你可以幫我拿一下這個湯婆子嗎?”
顧長颛眉心微蹙,她分明可以把湯婆子放在地上,為何要他拿着?
但她聲音軟軟,眸光奕奕,讓人無法拒絕。
似是看出了他心中所想,小姑娘又出聲:“地上涼,湯婆子會涼了。”
顧長颛伸手接過來,極暖的溫度從冷透的手指傳來,他已經很久沒接觸過這種溫度了,還有些不太适應,另一只手也下意識擡起來,兩手捧着。
看他接了,容嫣心中高興,但她既是找借口讓他“幫”自己,她總該做些什麽,于是她伸手撿起蒲團上的稻草,裝作要編東西所有才沒手拿湯婆子的樣子。
編了好一會兒,容嫣覺得手指冷極了,但是湯婆子給了人,斷不好再要回來,而且……容嫣側頭,發現他正兩只手捧着湯婆子,不知道什麽時候兩只手都貼在湯婆子上,似乎很享受這溫暖。
不知道為何,她心裏特高興。
于是她繼續編手裏的東西。
顧長颛的眸光一直落在她手上。
直到外頭傳來聲音。
“姑娘,你在這裏!吓死我了,我找了半天,還以為你丢了!老夫人到底是心疼您,見天黑了,吩咐讓您去睡呢。”
“我在這呢。”容嫣趕緊站起身走出去。
這大殿又剩下顧長颛一人。
小姑娘走的匆忙,湯婆子也沒拿走。
本以為小姑娘還會回來拿這湯婆子,顧長颛等了許久都不見人回來。
他面上微哂,心道,真是粗心的小孩。
暖意繼續從手中傳來,顧長颛活動了一下手,又繼續去握着湯婆子,他看向身旁蒲團前被編的亂七八糟的稻草。
想到她剛才手忙腳亂的樣子,編了半天都沒編成個像樣的東西。
向來老氣橫秋的面龐染了些少年氣,素來繃緊的唇竟帶了些弧度。
第二日一早,容嫣又去了英靈殿,但是殿中沒有人了,只有一直冷掉的湯婆子在蒲團前好好放着,容嫣走過去,拿起湯婆子。
“诶!”
湯婆子旁邊還有一個編好的小動物,容嫣一眼看出這是個小兔子。
因為今日是容嫣生辰,看着容嫣還算聽話,容老太太只讓容嫣跪夠三日,這次容嫣倒是痛快答應。
下午,顧長颛又來了伽藍寺,遠處傳來一陣熱鬧的呼聲,這個時辰,按理說寺廟裏應當沒多少香客了才對。
“爹爹,再來一次,我還要騎大馬。”
“好,阿梨高興,那就再來一次。”
“兩個祖宗,你倆安分些,這裏是寺廟,肅穆莊重的地方,你倆當是來游玩的嗎!夫君,你也真的胡鬧,要是叫母親瞧見了,又該氣壞了。”
顧長颛看向那吵鬧聲,是一家三口在伽藍寺的大菩提樹下挂祈福帶。
“是容太傅,”方牧走來,他見顧長颛看着不遠處的一家三口,出聲,“公子,要去打招呼嗎?”
顧長颛搖頭,正要收回視線,他又出聲問了句:“那小姑娘,應當就是容府的嫡女吧。”
他認得容太傅容肖易。
“對,前日王爺的意思,說得就是這容府嫡女容嫣同咱們王府聯姻,這容府嫡女可謂是在蜜罐子長大的,聽說為了這個女兒,容太傅竟然說怕分擔了對女兒的關注,跟容夫人商議要等女兒長到十歲時再考慮生下一個孩子。”方牧語氣裏滿是不解和驚嘆。
容太傅夫妻情深,是京中人人皆知的事情,這容小姐所受的寵愛,也是城中人人羨慕的。
“世子,是否現在就要上門商議此事,先定下來。”
遠處,小姑娘笑靥如花,這世間最幸福的人莫過于她了罷。
收回視線,顧長颛看向方牧,有些好笑:“才是個八九歲的小孩,哪知道什麽是婚事,等以後她長大些再說吧,而且我再過些日子就要去婺州了。”
聽到顧長颛老氣橫秋的言語,方牧心中也偷笑,世子也才十五的年紀啊。
“容‘煙’,哪個‘言’?”
“啊?”方牧愣了一下,反應過來顧長颛問的是容嫣。
“嫣然的嫣。”
聽到是這個字,顧長颛點頭,想到小姑娘的笑靥,配這個字倒是極相稱。
顧長颛收回視線,看向方牧手中的綢布,伸手接過來。
“你先回去吧。”
“好,”方牧走前,又不放心的叮囑了句,“世子,您穿的太少了,夜裏寒氣深重……”
“婺州在北疆,天氣比這裏還要冷上幾倍,我習慣了。”
聽顧長颛如此說,方牧點頭,“那我先回王府了,過幾日等世子您為将士們祈願後,再派人來接您。”
“不必,過幾日我會從這裏直接去軍營,就不回王府了,你是父王最信任的人,日後府中一切都交由你打理。”
“可……側妃還有二公子他們還等您過幾日回府……”
聽這話,顧長颛微微蹙眉:“我剛回來時已經允了娘親請封側妃,可是還有事?”
方牧擡眼看了眼顧長颛,見他神色平靜,似乎并沒有任何情緒波動。
府中人都說大公子自幼早熟老成,小小年紀就已經懂事,如今雖然才十五歲,但是行事間已然有家住的手段魄力。
只有方牧看得明白,這樣一個十五歲少年,自幼從未有過父親疼、母親寵,連親生的娘親都只把他當成在王府獲取好處的籌碼,不曾有半分真心。
任誰都會冷清冷性吧。
王妃剛過世沒多久,徐夫人就叫剛從邊疆回來的兒子幫她冊封王妃,壓根沒考慮公子的立場,公子廢了好大的勁讓徐夫人成了側妃,她卻還不滿意……想到徐側妃這些日子的所為,方牧嘆了口氣。
“側妃她……二公子自幼體弱,側妃想問您能否将青梧院讓二公子暫住些日子。”
雖是妾室所生,但顧長颛被抱養在王妃膝下,在衣食住行上都是最好的。
青梧院是王府的暖閣,當初王府選址就是為着暖閣那處溫泉而建。
因顧長颛和二公子顧長颢乃雙生子,比不得單胎的孩子體健,所以二人生下都有些體弱。
因着顧長颛是王妃膝下的嫡子,所以得以住在暖閣,自幼被養的很好。
“二弟想住就住吧,左右我三五載也不會歸家了。”顧長颛态度淡漠。
方牧擡頭看了眼顧長颛,公子才十五歲,卻仿佛這世間沒什麽事能擾的他情緒起伏,對什麽都不在乎了。
入夜,容嫣又溜出省悟殿。
循着記憶走去英靈殿,果然看到英靈殿窗紙裏透出來的光要比其他殿亮一些,心中一喜,容嫣掂了掂手中的兩個湯婆子,走上殿去。
門被輕輕推開。
這次顧長颛沒有回頭,也沒有動作。
容嫣只以為他是跪迷糊了,她困極了時也能跪着睡着呢,想到這裏,她放輕腳步走過去,發現旁邊的人還是沒有動靜,她湊近些瞧着顧長颛俊朗的面容。
見人還是沒有動靜,容嫣将手裏的湯婆子輕輕拿過去,放在顧長颛手心。
“你……”
“啊呀!”
容嫣被吓了一跳,她愣懵擡頭:“哎呀,你沒睡啊。”
“我方才在在靜默。”顧長颛解釋。
“這是?”顧長颛擡起手裏的湯婆子。
“咱倆一人一個,”容嫣有些不好意思,覺得自己這樣有些突兀,又解釋,“我剛才覺得有些冷,出門時便帶了兩個,這會兒有些熱了,小将軍哥哥你要是不嫌棄,你替我拿一個。”
“你認得我?”顧長颛記起昨晚她就曾這麽喊過他。
“嗯,”容嫣被顧長颛瞧着,有些不好意思,“我知道你,你是神威小将軍。”
從這麽個小人口中聽到這個稱呼,顧長颛覺得有些好笑。
他問:“你是如何認得我就是你說的那個神威小将軍?”
“昨天上午……我看到了你和淮王伯伯。”
聽到這話,顧長颛點點頭。
“小将軍哥哥,節哀。”昨晚沒好意思說出的話,今天倒是說出來了。
但是又怕自己說這麽太唐突,容嫣補了句自我介紹:“我是容肖易的女兒,容肖易就是那個去年被陛下罵混賬的太傅。”
原本英俊淡漠的少年一t瞬沒克制住,勾唇笑起來。但他很快又将唇線壓下去。
“容太傅很有名,我知道。”
容嫣見顧長颛笑了,頓時覺得他笑起來更俊,但她面上故作淡定,擡手摸摸鼻子看向別處。
“啊,這綢布上的名字……”突然,容嫣的注意力被前方的寫滿經文的綢布吸引。
上面除卻經文,還有一些人名。
“蕭城将軍、魯靖将軍……他們都……去世了麽。”
顧長颛更好奇了:“你認識他們?”
容嫣搖搖頭,解釋道:“上面有幾個名字,我去年在一本傳記中讀到過。”
容太傅之女容嫣,自幼聰慧,看來并非虛名。
顧長颛的視線落在容嫣面上,看她雖年幼,但眉宇間卻比同齡人多了些聰慧敏銳,不知為何,他想到了父王說過的婚事……
不知道她長大了是如何?
念頭一閃而過,顧長颛對自己會出現這般想法有些無奈。
他回過神,放下手中的湯婆子,伸手去拿過張綢布,然後起身去拿過殿中燃着的蠟燭。
容嫣安安靜靜瞧着他,見他面色平靜的将綢布點燃,慢慢燃起的火光映照着他的臉。
綢布很大,顧長颛突然輕聲:“容嫣,過來幫我拿着這邊。”
容嫣驚詫于他竟然知道自己的名字,不過她沒來得及多想,站起身依着他的意思去拿住綢布的一角。
兩個人将綢布完全扯開,容嫣這才看到上面密密麻麻的名字有成百上千個,火光從一開始的小苗慢慢燃起,火光越來越大。
容嫣小臉烤的發燙,但她卻沒有覺得害怕,反倒是覺得莊重又凄美,原來他是在為那些戰死的戰士們在跪守啊。
火光熊熊燃着,顧長颛示意容嫣松手,他将綢布抛起,絢爛的火龍在空中飄燃,火光星星點點飄落。
容嫣擡頭看去,少年的面龐在火光中明暗生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