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将軍歸來(一)
将軍歸來(一)
一晃經年,容嫣給容老夫人過完六十大壽,頗有些不舍地從容府離開。
這是她嫁進淮王府的第三個年頭。
馬車上,顧長颢看到妻子不大高興的模樣,他心頭一軟,将人攬進懷裏,好聲好氣的一頓安慰。
“待過完年天氣暖些,再叫你過來陪祖母小住一段日子可好。”
“當真?”聽到這話,容嫣擡頭看向顧長颢。
見妻子面色立馬飛揚起來,笑靥靈動,顧長颢心頭更加軟,他伸出骨節分明的手指:“君子一言,驷馬難追,你若是不信,我同你拉鈎。”
容嫣将手勾過去,夫妻二人相視一笑,在馬車中相擁而坐。
直到外面馬夫傳來一聲:“二公子,二少夫人,咱們到了。”
聽到這話,連容嫣自己都沒注意到,她下意識深呼吸了幾下,似乎在準備心情,要面臨什麽令她難捱的事。
夫妻兩人剛下了馬車,又有仆從來通傳:“公子,夫人,側妃在芙荷廳中備了晚膳,等了有一會兒了。”
一聽要去芙荷院去用膳,容嫣覺得腹中有些撐。
“走吧。”顧長颢伸手來牽她。
容嫣又暗暗吸了口氣,将手搭過去,擡頭看向顧長颢,面上依舊是笑盈盈的,讓人看不出任何不妥的情緒,應聲:“好。”
到了芙荷院,裏面人已經到齊了。
主位上坐着的是一個四十歲左右的女子,衣着雍容,身上的首飾華貴,看上去派頭十足,這就是淮王府的側妃徐氏,也就是容嫣的婆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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側妃徐氏右手邊的兩個位置空着,左手邊緊挨着一個大肚子的女子,看上去很年輕,約莫二十歲左右的年紀,這是再往下是兩個男子,跟顧長颢的容貌有二三分相似,分別是王府的三公子顧子昌和四公子顧子盛。
那大着肚子女子是三公子顧子昌的妻子小徐氏徐如芹,她是側妃徐氏的娘家侄女,如今有五個月的身孕,頗得徐氏看重。
四公子顧子盛再往左,是一個十四五歲的女子,生的樣貌俊美,跟顧長颢也有幾分相似,是王府的小郡主顧雲筝。
看到二人進來,顧雲筝率先喊了句:“二哥二嫂,你們回來了。”
“回來了,”側妃徐氏看向二人,先是神情高興地看向顧長颢,随後目光在容嫣身上掠過,看不出什麽情緒。
顧長颢應了聲,喚了聲:“母親。”
徐氏高興應了。
“母親。”容嫣也緊跟着稱呼。
徐氏收回視線:“坐罷。”
顧長颢挨着徐氏坐下。
容嫣在顧長颢和顧雲筝之間的位置上淺坐了一會兒,聽徐氏如往日一般說着家長裏短。
自從到了王府,最讓容嫣磨性子的就是徐氏每日用膳前的絮叨。
許是這三年也磨好了性子,如今容嫣眼觀鼻,鼻觀心,也能靜靜聽着,等着徐氏話說完話,就該到她忙活的時候了。
今晚的徐氏話格外多,容嫣有小半月沒在府中,徐氏似乎要把這小半月的不滿全發作出來。
“三五天前皇後生辰,全靠我張羅着籌備賀禮,還有你舅舅家出了大事,你表弟最近還在獄中,全靠咱們打點,哦對,你三叔家的小兒子要成婚了,昨日剛定下來,也靠我送去禮物……”
徐氏絮絮叨叨,容嫣心中腹诽:明明有能幹的方牧在,說得好像全靠婆母一樣……
但是她不會在明面上怼,只能聽着徐氏說個沒完。
容嫣快要聽的快要睡着時,突然聽到一句:
“你們大哥已經在回來的路上了,不過三兩日就能入京,除卻颢兒你成婚時長颛匆匆回來了一趟又走了,這三年都沒回來。”
這話一落,幾人都t又驚又喜。
顧子昌:“大哥要回來?”
顧長颢早就知道這個消息,比起其他弟弟妹妹,他要淡定許多:“半年前傳來捷報,說大哥帶領的赤統大軍已經成功奪回婺州第十城,現在終于要回來了。”
顧雲筝高興道:“太好了,這次打了打勝仗,大哥應當不會再出征了把,其實算起來,大哥有八九年沒在家中住過了呢,每次都是匆匆回來,又匆匆離開。”
顧子盛也高興道:“大哥再不回來,我都快要忘記大哥什麽樣了!”三年前顧長颛回來哪一趟太匆匆,顧子盛當時在外游學,并未見到人。
大哥顧長颛要回來了。
容嫣下意識在心中重複了‘顧長颛’三個字,突然有種陌生又恍若隔世的感覺,她的回憶拉回三年前,她嫁給顧長颢的第二天來給徐氏敬茶的那天早晨。
那天,一進徐氏院子,就看到院子棗樹下站着一個高個子男人,男人身上是還沒來及換下來的戎裝,就那麽立在院中。
他回過頭時,臉上是疲态,眼睛沉的吓人,布滿了血絲。
看見顧長颢和她進來,他疲憊不堪的臉上扯出一個很努力的笑意,擡手拍了拍與自己有六七分相似的顧長颢肩膀,說了聲:“還是沒能趕上。”
後面他跟顧長颢寒暄的話容嫣都不記得了,倒是記得他最後看向自己,從懷裏掏出一張紅色信封。
“二弟妹,新婚快樂。”
然後他快步出了門,卻又在芙荷院門口吐了血。
後來聽人說那時顧長颛着急趕回來參加二弟的婚事,所以得了陛下批準後一路從婺州趕回來,中間累壞了好幾匹馬,人也累壞了。
但就算這樣,也沒能趕上吉時。
後來,顧長颛又在當天趕回了婺州。
與伽藍寺時不同,挺拔修竹般的少年已經長成了頂天立地的松柏……但那日他吐血的場景一直讓她歷歷在目……
“二嫂,二嫂……”
容嫣正微微出神,被身邊的顧雲筝打斷,她回過神,
這時桌上已經安靜下來,徐氏的話已經說完。
容嫣如往日一般站起身,從丫鬟手中接過公筷,動作熟練地給徐氏布菜。
等徐氏快吃飽,容嫣才回到位置上,顧長颢有些心疼她,給她夾了她最愛吃香玉酥,但是香玉酥這種炸食,本該就是趁熱時最酥脆,容嫣輕輕咬了一口,食物如往日一般,已經失去最佳賞味的時刻,她心中略感遺憾,但是顧長颢一片心意,她不願辜負,還是細嚼慢咽的吃完。
見她吃完,顧長颢還想再替她夾,旁邊的徐氏不滿地擱下茶杯,發出不大不小的動靜,容嫣也适時開口:“不用再夾了。”
對比容嫣在容府的胃口,顧長颢明顯發現容嫣今晚食欲不佳,他低聲詢問:“可是不舒服?”
還不等容嫣說什麽,主位的徐氏突然發作:“如芹懷了孕尚且沒這麽嬌貴,長颢,你莫要太縱着。”
聽徐氏突然又發作脾氣,容嫣心中一陣無奈,卻也不知道自己又哪裏得罪了她。但這三年她已經學會了無視和容忍徐氏随時随地莫名其妙的脾氣變化,是以她并未吭聲。
顧長颢暗自嘆了口氣,卻也知道若是這個時候自己反駁又會引得母親更加不高興,趕緊順着徐氏的話:“是,聽母親的。”
有人顧及容嫣的情緒,去看她一眼,卻見她面上平靜,似乎沒有任何情緒起伏。
老四顧子盛皺了皺鼻頭,收回視線。
終于熬完難捱的晚膳,顧雲筝借口要容嫣幫她瞧瞧新栽的花,将人帶出去。
“母親就是這樣的性子,她之前在王府也過得不容易,如今才苦盡甘來,二哥心疼她,二嫂你不要同母親計較。”
在這王府中,有顧雲筝這個善解人意的小姑子,到真讓容嫣寬慰不少。
“二嫂,全府上下還要全靠你多打理,你也知道母親不太會管家,三嫂沒見過什麽世面,而且大哥就要回來了,還要靠二嫂你多打點和準備。”
說這話的時候,容嫣注意到顧雲筝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面上,她只以為顧雲筝還在估計自己的情緒,也沒在意。
“這本就我該做的,”不再去想剛才在芙荷廳那令她不适的場景,她換了個話題,“你養的這些花都是極罕見的,趕明兒我差人請個花匠來給你打理一下。”
沒發現容嫣的情緒有任何浮動,顧雲筝收回視線,也不再多想,去看自己的花。
“是啊,都是幾年前我央着大哥從婺州給我帶回來的稀罕品種呢,正好他這次回來讓他瞧瞧。”
傍晚,回到青梧院,一進門,就見桌子上擺了兩盤吃食,顧長颢正坐在桌邊招呼她過來。
“阿嫣,快來,我剛讓小廚房給你做的,還熱着呢。”
容嫣走近桌邊,正要坐下,顧長颢将她拉進懷裏坐着,安慰她:“你知道,母親她之前只是父王身邊的侍妾,過得很不容易,這些年才開始做主,行事總有不周到的地方,加上她……一直盼着咱倆的孩子,所以有時候就對你責難,你不要怪她,要多體諒她……”
容嫣的視線落在那盤香玉酥上,看着它冒着熱氣,但她仍沒有胃口。
她只輕輕開口:“顧長颢,若我一直都不能有孕,你母親是不是要一直這樣待我?”
成婚前總聽人提起婆媳很難相處融洽,她不以為然,家中祖母行事嚴厲,外頭都曾說祖母是個不好相處的婆母,可娘親跟祖母相處的很好,所以成婚前她從未擔心這點,想着只要學着母親那樣,祖母這般強勢的老太太都能相處的好,旁人更不在話下。
剛進門時她曾試着讨好徐氏,卻始終讨不到徐氏歡喜,自從嫁進王府,除卻三年無孕這件事,容嫣不知道自己還有哪裏得罪了徐氏,畢竟從剛進門沒多久,徐氏就開始對她态度很差,從沒有個歡喜臉,日日說話夾槍帶棒。
她自幼嬌慣,起初她被徐氏氣急了,也會嗆上幾句,但後來她疲乏于整日拌不完的嘴,也礙于顧長颢的面子,她無法同徐氏撕破臉,便學會了無視。
她也是自從嫁人後才知道,原來并非每家都有容府那樣的氣氛,祖母那樣的婆母只是看似脾氣差,實則刀子嘴豆腐心罷了。
這三年,每天面對徐氏讓她喘不過氣來。
顧長颢也不似爹爹那般……不論何事總是第一個向着妻子。
“怎麽會一直不能有孕,我們請了這麽多大夫,甚至請了宮裏的禦醫,都來給你診過脈,都說你沒什麽問題,”顧長颢看出容嫣情緒低落,他擡手摸她後背安慰,“我看啊,我過幾日該讓禦醫給我診脈,怕不是我的問題。”
容嫣被他一本正經的樣子逗笑。
“笑什麽,我說真的,”見容嫣終于高興了,顧長颢撚起一塊糕點遞到容嫣嘴邊,繼續道,“你沒聽說之前有個人家,一直嫌妻子生不出孩子,後來把妻子休了,又娶了一個,結果人家妻子改嫁後立馬生了好幾個,這個男的又娶了好幾門妾室,肚子都沒動靜,後來才知道是他自己的問題。”
容嫣吃着糕點,心情也恢複如常,她很愛聽這些奇聞趣事,聽顧長颢說完,她笑着問:“唔,要是我一直生不出來,你是不是也要把我休掉或者納妾。”
她雖是笑着說的,但話裏的試探再明顯不過。
“小生萬萬不敢,我的妻子可是因為妾室一事連太子都不嫁的人,我怎敢納妾!”
聽顧長颢又提這事侃她,容嫣氣得捂住他嘴巴,使勁揪他耳朵:“哼,不許說!不許說!”
“好,不說不說,”說着,顧長颢把容嫣扛起來去裏屋。
“你做什麽!”
“妻子吃飽了,我還餓着呢,再說了,我要是不努力給你個孩子,我怕最後被休的人是我!”
“顧長颢,你不知羞!”
或許夫君也有他的難處吧,畢竟娘親做得很好,從沒有跟祖母起過沖突,所以爹爹從未遇到過婆媳之争的為難,除卻在婆媳之事上顧長颢不向着她,其他事情上總是待她不錯的。
容嫣被哄好,如往日般勸自己釋懷。
轉眼幾日過去。
這日上午,聽說赤統大軍已至城門外。
容嫣早早收拾好行裝,原想随徐氏一同去城門參觀大軍回城的場面。
但是臨行前,徐氏突然囑咐她:“如芹懷着身子,她即将臨盆,如今無法出門,你也莫要去了,家中不能離了人,你就在家中與她作伴吧。”
不能親自觀大軍回城的壯觀景象,容嫣心中有些許遺憾,但不知道什麽開始,她已經習慣了順從徐氏。
擡頭看向顧長颢,他也對自己使眼色。
“是,兒媳在家中等你們回來。”
“嗯,你在府中準備東西便是,晚上你們大哥就要回來了,到時候都打起精神,不該做的不該想的都心裏有數,切莫壞了規矩。”徐氏又嚴辭厲聲的叮囑了一番,這t才帶着人出了門。
容嫣早已習慣了徐氏言辭裏的拿喬做派,聽徐氏訓完也就作罷,并不會細思她話裏的意思。
回到院子,她将身上的衣裳換下來。
露出裏衣時,她突然看到手腕上的镯子。
這是一件特別精美的镯子,款式和上面的寶石都不是中原常有的,應當是來自異域,這是她十歲生辰時,淮王府送去容府的。
從十歲到十五歲,每年生辰她都收到一份從淮王府送來的生辰賀禮,起初她一直以為是從婺州專門送回來給她的……
想到這裏,容嫣笑笑,後來才知道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年少時那份莫名的心意,大抵是來自對他的崇拜和敬佩,也早就散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