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和離(一)

和離(一)

如今是九月末, 秋風吹過時,滿樹黃葉嘩嘩作響,小亭中懸挂的珠簾在風中淩亂纏繞, 無序碰撞。

——我有個心慕之人, 不想娶旁人。

——她不知道我的心意, 我原想等她到了年紀,等我從戰場上回來,就去她家提親的。

——她已經嫁人了。

——不知二弟妹可還記得九年前在這伽藍寺,我們曾見過。

——在婺州的日子很難熬, 打仗的時候難, 不打仗的日子也不好過,于是想盡辦法讓日子變得不那麽難捱。我那時唯一的念頭就是打了勝仗回京,回京就能見到她了。

——我整日想着回京後如何讨她歡心,跟首飾師傅學制首飾便是其中一個法子。

——這本就是我親手鍛造的, 它們的每一處都是我構思打磨的, 我自然清楚如何修理。

——這是我親手做的,容嫣,為你做的。

“阿姐!”

容靖出現,打破兩人之間長久的靜默。

“長颛哥,我很敬重你,但若你是來給顧長颢說和的,那我也是不會給長颛哥你面子的。”

容靖見容嫣面色極差,指尖都在輕顫,他擋在容嫣身前。

“你們帶阿姐回院吧。”他吩咐丫鬟。

随後, 他用不容置疑的語氣看向顧長颛:“顧将軍若有事可同我這個弟弟說, 莫要欺負我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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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得出來容靖很氣惱,連稱呼都疏遠了。

“我并非來勸和的。”顧長颛緩緩開口, 他的視線越過容靖,落在容嫣身上。

對上這視線,容嫣如同被灼傷,她迅速垂眸避開。

雖然早已預料到她會是這般反應,但看到她避之不及的神情,顧長颛只覺得胸口破被剖開了個大洞,心髒被掏出來,被人狠狠攥在掌心裏攥揉。

他覺得呼吸困難。

“我的話已經說完了。”顧長颛收回視線,看向容靖,讓聲音看起來與平日無二:“照顧好你阿姐,我先走了。”

顧長颛走出小亭,背影漸行漸遠。

容嫣望着那漸遠而去的背影,喃喃出聲:“為什麽?”

容靖回頭,他瞧見容嫣泛紅的眼眶,頓時慌了神:“阿姐,你怎麽了?可是長颛哥說什麽了?”

容嫣翕了翕唇,卻發現喉嚨像被梗住,她發不出一點聲音。

……

今日是容嫣二叔容肖賀的四十三歲生辰,容府自家人擺了宴席在容老夫人這處為容肖賀慶祝一番。

容肖賀性子潇灑不羁,這月家中因為容嫣的事氣氛沉悶,今日他趁機祝酒哄的大家開懷。

“阿梨,二叔敬你一杯。”

容肖賀對容嫣也很疼愛,他看不得自家人受委屈,見容嫣今日心不在焉,以為她還在為顧長颢的事勞神憂思,他給容嫣遞上一杯酒。

“二叔記得你未出閣前最愛喝母親釀的這秋果釀,每次都要喝上好多。”

“是了,嫣兒酒量最好,祖母這秋果釀看似好喝,實則容易醉人,我記得有次家宴上,我們弟兄幾個都喝趴了,嫣兒還在要酒喝呢。”堂哥容成軒笑着開口。

大家也紛紛說起往事,一掃這幾日的郁悶,滿室歡堂。

容嫣接過容肖賀遞來的秋果釀,容肖賀同她碰杯,容嫣說了祝詞,随後一仰而盡。

“哈哈哈,阿梨好酒量!”

“大妹妹酒量不減當年!”

“我再給大妹妹滿上,今晚咱們再看看,誰先把誰灌醉。”

“你們這幾個孩子,悠着些,你們祖母的秋果釀可不是鬧着玩的。”

“讓他們去吧,喝多了安穩睡一覺,也歇歇心。”

“哥,也給我倒上,我也喝!”

“我也喝我也喝!”

幾杯酒下肚,容嫣有些恍惚,似乎又回到了十三歲生辰時,她喝醉了,被人問起嫁人之事,她舉着酒杯不知害羞的揚言:“我要嫁的人,是個将軍,是個收複失地,打馬凱旋,騎着高頭大馬來娶我的大将軍!”

可是……

那個一貫寡言沉穩的剛毅面容出現在腦海中,他說過的那些話在耳邊反複,容嫣眼眶濕潤……為什麽?

“阿梨醉了,莫要再喝了,”容老夫人自中午便覺得容嫣神思恍惚,這會兒看到容嫣濡濕的臉頰,她吩咐旁邊的丫鬟,“送嫣丫頭回去。”

旁邊容成軒喝的舌頭都木了,只笑着:“大妹妹……酒量淺了……這就……醉了。”

旁邊新婚妻子看容成軒不過兩杯果釀就成了這樣,在一旁掩唇偷笑。

其他人也都紛紛調侃起容成軒。

“就軒哥兒酒品最差,可偏偏他最愛喝!”

“哈哈哈,二堂哥你的酒量還沒容靖這個小屁孩好,可別喝了!”

“五姐,你才小屁孩!”

丫鬟扶着容嫣往外走,剛走出廳們,容嫣突然覺得腹中一陣擰絞,掩唇躬身哇哇大吐起來。

“阿梨!”

“嫣兒醉了!”

五髒六腑全部攪在一起,眼淚混着污穢物,容嫣躬身嘔吐,停不下來的狂吐。

胃裏的東西全部吐了幹淨,吐到最後吐不出什麽,只餘滿嘴苦澀。

旁邊丫鬟正幫容嫣拍背,突然她看到容嫣吐了一口紅色出來,她驚聲大呼:“大姑娘吐血了!”

廳裏的人聽到外頭的動靜紛紛趕出來。

容嫣又嘔了一口鮮血,殷紅的血絲挂在她嘴邊,襯得她臉色越發慘白。

眼前的景象模糊成光團,昏厥前,容嫣腦海中又突然浮現出四年前,她同顧長颢成婚的第二日,顧長颛在她面前嘔血的場景。

……

“姑娘身體本身沒什麽大礙,是因為昨晚嘔得太劇烈将谷府撕裂了,這才嘔了血出來。”

“以前阿梨酒量很好,昨晚不過喝了三杯,怎麽就吐了?”

“我方才替姑娘診脈,姑娘似乎近來憂思傷神,俗說悶酒傷人,這人若是情緒不佳便很容易醉酒了。”

大夫替容嫣施針止血後,又道:“除卻我給姑娘開的湯藥,這幾日先不要讓姑娘進食了。”

“多謝大夫。”

容嫣躺在床上,整個人面色蒼白,來看望的二房和三房見她如此,也心有不忍。

“大嫂,”二房周氏嘆了口氣,對馮氏道,“嫣兒如此傷身傷神,看來王府當真不是個好去處,先前是我太自私,忽略了嫣兒的感受,還望大嫂見諒。”

“是啊,我們只顧着家中幾個丫頭能有好婚事,總說嫣兒耽誤了幾個妹妹,卻忘了家中這些年的榮光全靠大哥,若是沒有大哥,何來容府榮耀,更不必提家中孩子們找到好婚事。”

馮氏搖頭:“你們莫要這麽說。”

“我們想通了,母親說的沒錯,咱們容府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哪個孩子都不能在外頭受了委屈,若是嫣兒要和離,我們支持,我們嫣兒這般好的女子,本該配最好的兒郎,王府只是門楣好,可那側妃是個眼皮子淺的,嫣兒定然受她搓磨,還有那姑爺,大哥說的沒錯,他能做出這種事,不管出發點如何,這品性有問題,配不上我們嫣兒。”

“二嫂說的沒錯。”

馮氏淚眼婆娑:“你們倆啊,這輩子與你倆做妯娌是我的幸事。”

“也是我們的幸事。”兩人挽住馮氏的手,三個妯娌互相挽着手。

屋內,昏睡了一整日的容嫣緩緩睜開眼。

“姑娘,您可算醒了,可把大家擔心壞了。”

容嫣慢慢坐起身,輕輕呼吸時胸腔中傳來的鈍痛讓她意識到這兩日發生的事不是夢。

她聲音沙啞,喉嚨火辣辣地痛:“告訴祖母還有母親她們,不用擔心,我醒了,沒事了。”

青環點頭應聲,正要出去告訴馮氏,又聽容嫣出聲詢問:

“顧長颢今日來了嗎?”

青環頓了下,心中只嘆一聲“姑娘竟如此癡情”,她輕聲道:“姑爺今日也來了,聽說姑娘病了t,懇請大人讓他見您,被大人拒絕了。”

容嫣點頭。

她語氣緩緩:“若他明日再來,讓他進府吧,我見他一面。”

聽到這話,青環心中輕輕嘆息:“好,我明兒把姑爺留下。”

一場秋雨而至,雨打疏桐。

小亭中垂墜的珠簾被風雨吹打後,纏亂成解不開的結,下人解了半天都不能将珠簾複原。

管家見下人笨手笨腳,忍不住提醒:“不要再解了,越解越亂,這樣太難看了,拆掉吧。”

“這麽名貴好看的珠簾,拆了多可惜。”下人可惜,但他還是聽從了管家的吩咐,将纏亂的珠簾解下來收進倉庫裏。

聽說容嫣終于答應見自己,顧長颢喜出望外,他匆匆趕至容府花園。

女子立在小亭中,她擡眸望來,目光輕輕淺淺,一如初見。

顧長颢只覺得心跳如擂,他後悔了,悔不當初。

容嫣轉身,眸光淺淺一望:“你來了。”

“阿嫣……我真的知道自己錯了。”顧長颢的腳步在亭外停下,他握緊手,竟有些不敢靠近。

望着容嫣疏離的目光,他心頭一緊。

“你說的對,這一切都是因為我太自私,什麽都想要。”

“在蕪南那次,我喝了酒,忘了同你的約定,但事後我心中并無暢快,只有無盡的悔恨和自責,是我為了一時歡愉背棄了我們的誓言。”

“至于留下那個孩子,是我怕我們日後真的沒有自己的孩子,我便答應留下那孩子,我不該騙你,是我太貪心了,既想要自己的子嗣,又不想失去你,是我不甘心,我想為何別人都能兩全,我卻只能取舍。”這會兒顧長颢真的害怕了,他将私心全部說出來。

“阿嫣,我真的知道錯了,你原諒我這一次好嗎?我以後會事事以你為先,萬事先考慮你,我可以發誓,如果日後我再違背我們的誓言,我就不得……”

“顧長颢。”容嫣出聲打斷了顧長颢的話。

“我們和離吧。”

她語氣是前所未有的平靜,帶着疏離,一如初見時,她待他的陌生和疏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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