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男爵之死

男爵之死

006

奧德茨太太的一句話把在場所有人鎮在原地。

別說男爵,連多弗爵士都跟着站了起來。心靈比較脆弱點的,比如理查太太,已經暈倒在自己丈夫懷裏,旁邊的侍者正手忙腳亂地掏嗅鹽。

“……這可不是什麽小事。”

小弗魯門先生慢慢收起看熱鬧的表情,面色轉為嚴肅:“您不介意我們一起去看看吧?”

事已至此,男爵就算想說不同意也拉不下臉。

陰沉沉的目光掃過女管家,背着手率先走出晚餐室。

多弗爵士眉心的川字紋更深了,與同樣面容嚴肅的小弗魯門先生及他的男仆一起走出晚餐室。

斯通兄妹對視一眼,也跟着起身離開。

路過還站在原地的女管家時,斯通小姐還好心地掏出一方手帕,讓這位受驚的可憐人擦擦臉。

理查太太看起來并不是很想去湊這個恐怖的熱鬧,即使清醒了也趴在丈夫胸前不肯起來。

可理查先生卻覺得這是個在大人物面前展示的好機會。而且在場的男士都去了,單單他在這裏陪妻子會顯得自己很沒有男子氣概。

于是,理查夫人淚眼蒙眬地看向在場的另外一位女士。

現在她倒是不嫌棄貝拉衣着寒酸了,只希望她能跟自己一起留在晚餐室。

然而貝拉注定要讓她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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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觀察完在場所有人的表情後,貝拉轉頭對上艾略特那雙滿含關心的眼眸,蹙眉建議道:“我們也去看看吧,也許有能幫上忙的地方。”

艾略特也是這麽想的。

之前是顧忌貝拉會不會害怕,但見她眼神清澈且沒有絲毫畏懼,欣賞的心情再次占據上風。

兩人毫不猶豫地一起起身,跟着大部隊向酒窖走去。

黑卡爾莊園的酒窖建在整個莊園西北角的地下室,對應的上層是一間堆放雜物的儲藏室。

大概是地點比較偏,且晚餐室和廚房都在莊園的東側,爆炸時并沒有傭人在爆炸點附近活動。

因此,雖然爆炸大到把一樓的側牆一起炸開也沒有造成任何人員傷亡,算是不幸中的萬幸。

坍塌的磚石撲滅了大部分明火,再加上奧德茨太太反應極快,當即組織仆人們跑到室外,用沙土把剩下的火蓋滅。

外面還下着雪,寒風順着爆炸開的大洞鑽進室內,很快帶走爆炸殘餘的煙霧。

奧德茨太太就是這時候下到地下室檢查的,卻意外在地下室的邊緣發現一具殘破的幹屍。

這具屍體一開始應該是被封在牆裏。爆炸震碎外層的水泥,火焰卻在燒到它前熄滅了,這才讓這個可憐人展示到衆人面前。

借着外面的雪光,貝拉隐約看清了那具幹屍的樣子。

整具屍體已經木乃伊化,皮膚變得漆黑且有皮革的質感,緊緊貼在骨骼上。

不知是受到爆炸的沖擊還是其他原因,一條手臂和一條腿明顯脫離了身軀,仿佛一只被扯壞四肢的洋娃娃。

它的臉正朝向貝拉等人的方向,雙眼完全凹陷下去,兩只黑洞仿佛深不見底,靜靜與衆人對視。

斯通小姐到底年紀小,看清屍體的瞬間便捂住嘴,下一瞬便撲進兄長的懷裏,無法抑制地發出抽泣聲。

她的反應倒也不是在場最顯眼的,抛下妻子匆匆趕來的理查先生已經當場吐了。

埃斯蒙德攬住妹妹的肩膀,身上那種吊兒郎當的氣質一掃而空,似笑非笑地看向男爵:“您是不是該給個解釋?”

貝拉看到男爵的嘴角抽動一瞬,卻很快調整好表情,臉上露出與衆人相似的驚懼。

“解釋?我還想找人要解釋呢?!”他氣急敗壞道,“這屍體都變成這樣了,不知道在這裏待了多少年,說不定在我搬進莊園前就在了呢!”

埃斯蒙德危險地眯起眼,眼看就要吵起來,還是斯通小姐拉了拉他的衣襟,制止青年即将脫口而出的話。

“把他……搬出來吧……”她小聲道,“就那樣躺在那兒,也太可憐了……”

小姑娘細弱的聲音不大,卻讓在場所有人都安靜下來。

“沒錯。不管是什麽時候的屍體,總要搬出來檢查一下。”

多弗爵士目露不忍,視線轉向男爵時完全變為公事公辦的表情,嚴厲道:“現在最該做的是趕緊通知本地治安官,而不是在這裏推卸責任!”

他铿锵有力的聲音剛落,就見周圍人用一種欲言又止的表情看着他。

“嗯……關于這點,您常住在龐納,不知道這邊的情況也很正常。”小弗魯門先生開口道,“整個布萊克斯頓、格林菲爾德以及柏蘭地區的總治安官名義上都是沙羅公爵。但公爵大人年紀很大了,去年狩獵季還摔斷了腿,到現在還行動不便……”

他頓了頓,這才用下巴點了點男爵的方向:“但有些重大事件也不能拖,他便把自己治安官的權利分發下去……布萊克斯頓沒有建立治安所,所以名義上,希爾科羅男爵就是負責布萊克斯頓的臨時治安官。”

這就很尴尬了。

治安官家裏出現了來歷不明的幹屍……如果不是這次有小弗魯門先生和多弗爵士在場,希爾科羅男爵完全可以把這件事瞞下來。

眼看多弗爵士看自己的眼神愈加深邃,男爵趕緊拿出态度,令管家立刻去通知最近的格林菲爾德治安所。

他姿态擺得夠足,可并不是所有人都吃這一套。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斯通小姐本就穿得少,迎面被帶着雪花的冷風吹了個透,當即打了噴嚏。

小弗魯門先生也“呵呵”兩聲,攏了攏男仆給他披上的外衣。

“算了吧。這種天出門,車夫走不了多遠就要迷路,我可不想看到有人為一具屍體搭上自己的性命。”他擡手指向坍塌的房間,“先把這個可憐人擡出來吧。”

然而,不論男爵怎麽命令,在場的傭人都沒人願意觸碰這具可怕的屍體。

就連他最忠誠的管家雷納德都僵t立在原地,不知是吓得還是被冷風吹得,臉上幾乎沒有一點血色。

最後還是埃斯蒙德看不下去,和小弗魯門那高大的男仆一起把屍體擡出瓦礫,搬到另一間倉庫安置好。

傭人們又确認了一下酒窖各處,确定不會再有着火的可能性,這才在破損的大門上立起一塊木板。

沒有太大用,但至少能擋住一部分寒風。

剛經歷這樣的事,衆人是肯定沒有吃晚飯的心情了。

男爵匆匆帶着多弗爵士上到二樓,似是還想為今天發生的事做出什麽解釋。

理查先生則帶着吐無可吐的胃與夫人彙合,在侍者的引領下回到客房休息。

斯通小姐似乎還沒從幹屍的沖擊中回過神,依然半靠在兄長懷裏。

一雙漂亮的眼睛始終盯着虛空,大顆大顆的淚水卻不斷湧出眼眶。

艾略特想勸卻不知道怎麽勸,只能對她的兄長道:“我讓廚房把晚餐送到你們房裏,你等會兒勸她吃點。”

埃斯蒙德有些心不在焉地搖搖頭:“算了吧。我都吃不下,就別勉強她了。”

年輕的醫學生目送他們一一上樓,正有些惆悵地嘆息一聲,眼角卻瞥見一個熟悉的背影正在往晚餐室拐。

“弗、弗魯門閣下?”

他有些詫異地跟上去,見對方又坐回餐桌邊,臉上的不解更濃:“您……這是在幹什麽?”

“吃飯啊。”小弗魯門先生已經把餐巾鋪好,雙手拿起刀叉,“都做好了,不吃也太浪費了吧?”

艾略特被他的淡定震驚了。

他是醫學生,經常與屍體和人體器官待在一起,所以在看到死屍時的反應并不大。

普通人該像理查先生和斯通小姐那樣,至少也不會在看完屍體後還想着吃飯……

可小弗魯門先生聽不到他的心聲,甚至還向站在門口的兩人邀請道:“你們也來吃點吧。現在才八點,離明天的早餐時間還早呢。”

艾略特還在猶豫,剛剛一直像個隐形人的貝拉卻動了。

“弗魯門閣下說得沒錯,這樣也太浪費了。”女教師安靜坐回自己的位置,平靜道,“死人已經死了,但活人還是要吃飯的。”

艾略特:…………

老實的醫學生猶豫了一下,還是挨着貝拉坐下來。

“你……不用勉強的。”他小聲勸道,“如果不想吃……”

“感謝您的關心,但我并沒有勉強。”

女教師咽下嘴裏的食物,眼睫垂着,朝他的方向微微偏頭:“我之前住在東皮朗大街……死人,已經見過太多了。”

艾略特聞言愣了愣。

盡管多數時間都在校內生活,但他也知道去年東皮朗大街附近又出了霍亂。好在及時控制住了,并沒有大範圍傳遍。

比起龐納城之前經歷的幾次大瘟疫,這次的死亡人數實在不多,他便以為……

年輕的醫學生不再說什麽,只是同樣拿起刀叉,一言不發地跟着用餐。

現在大部分傭人還在忙着整理坍塌的莊園西側,廚房女仆見晚餐室內還有人,也不好意思進來收碟子,一時間室內只有刀叉與瓷碟微弱的碰撞聲。

“對今晚這場鬧劇,你們怎麽看?”

率先結束用餐的小弗魯門先生用餐巾點點嘴角,姿态放松地靠上椅背。

接觸到艾略特那懵懂的眼神還輕笑了聲:“怎麽,還真以為那是一場意外?”

“呃……确實有點不尋常。”

艾略特不安地放下刀叉,小心翼翼地看向他:“但酒窖……本身不就很容易爆炸嗎?”

小弗魯門先生咋舌:“也沒有那麽容易爆炸。否則酒莊就要超過化工廠,成為世界最危險的工作場所之一了。”

艾略特倒不至于這點言外之意都聽不出來:“您的意思是,是有人故意的?”

“故意到有些刻意了,好像生怕我們發現不了那具屍體一樣。”

小弗魯門斜靠着扶手,支着下巴輕笑:“來報信的那位,是這裏的女管家?她看起來跟斯通兄妹很熟悉,斯通小姐還把自己的手帕給她了。”

“你是說奧德茨太太?”艾略特有些遲疑,“她确實是瑪麗伯母親自挑選的女管家,但埃斯蒙德很早就去新大陸闖蕩了,老斯通先生和塞萊斯汀沒住多久也搬了出去,就算認識也不會很熟才對……”

他說着說着突然反應過來,猛地擡起頭:“你不會覺得是埃斯蒙德做的吧?!”

“至少他有動機。”小弗魯門先生的食指敲着扶手,不急不緩道,“也許老斯通先生心疼女兒,想把她接到身邊,卻遭到希爾科羅男爵的拒絕。”

“而這時候,有人給他們報信,男爵身上有一樁人命案……”

他坐直身體,雙手交叉放到桌上,一雙煙灰色的眼睛似笑非笑地看向對面的青年:“你猜,他們會不會冒險炸炸酒窖?”

兩邊的親戚都被說得這麽不堪,就算是老實人艾略特也被激怒了。

“這都是您的推測,一點實證都沒有!”

他不顧禮節地站起身,雙手因憤怒攥得很緊:“酒窖的鑰匙一直在管家手裏沒離開過。是的,埃斯蒙德之前去過酒窖,可爆炸是在他去過後又過了半個多小時才發生的,他當時可是跟我們在一起!”

坐在他身邊的貝拉見狀趕緊站起身,安撫道:“您不要激動,弗魯門閣下也說了,這只是一種假設……”

“那也不能亂說啊……”艾略特還是很氣悶,但到底冷靜下來了,小聲嘟囔道,“這話要是傳出去,埃斯蒙德臉皮厚可能無所謂,塞萊斯汀的名聲一定會被連累……”

小弗魯門先生聽到他的抱怨後一愣,收起了剛剛興致盎然的表情,轉而向他擺正臉色:“抱歉,是我沒考慮到這一點。”

艾略特沒想到他會這麽爽快地道歉,一時竟不知道該說什麽。

“不過你放心,如果有人借由我的話散播類似的流言,我以弗魯門家族的名譽起誓,一定會讓他們付出代價。”煙灰色的眼眸掃了眼半掩的門,他繼續道,“但我也相信自己的直覺,酒窖的爆炸一定是人為。”

“可那具屍體……觀看外表也無法确認身份吧?”

貝拉突然道:“而且變成了那樣,也無法确認具體的死亡時間……”

“那就要等到明天了,問問我們敬愛的希爾科羅男爵。”

小弗魯門先生點點自己的太陽穴:“我的直覺告訴我,他對那具屍體也不是完全一無所知。”

***

晚間的推理游戲就此結束,餐桌邊的幾人也分別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第二天,大雪似乎小了不少,風也不像昨夜那樣吹得人臉疼。

外面是陰天,正是賴床的好時候。可這是主人和客人的特權,傭人們已經打着哈欠爬起來洗漱,準備開始一天的工作。

男爵的貼身男仆按時準備好早餐和一杯溫度剛好的紅茶,按照以往的時間來到男爵的卧室前敲門。

叩叩————

沒有任何反應。

男仆不死心地又敲了兩下,裏面卻還是沒有回應。

他在門口站了一會,忽地感覺有什麽不對勁。

好像有冷風,順着門縫往外吹……

男仆有種非常不好的預感,顧不得別的,一把打開卧室大門。

“啊啊啊啊啊啊————!!”

下一秒,托盤和茶壺一起落到厚實的地毯上,男人的尖叫響徹整座宅邸。

聽到聲響,中央回廊另一側的貴賓房率先打開門。

小弗魯門先生穿戴整齊地走出來,顯然是已經起床一段時間了。

他順着尖叫走到男爵的卧房,剛一擡頭就被外面的雪光晃到了眼。

卧室內,通往小陽臺的門沒有關,寒風源源不斷地往裏吹,兩邊的窗簾不停飛舞着。

男爵正吊在寒風的入口。

逆着光的身影向左晃,向右晃,仿佛上了弦的鐘擺,永遠不知停歇……

麻煩了。

小弗魯門心想:死人可比活人難審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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