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畜生
畜生
008
奧德茨太太的說法有理有據,讓人無法提出反駁。
男管家似是想說什麽,嘴唇張張合合數次,卻什麽都沒能說出來。
布朗探長自然看出其中的問題,但他沒有當面戳穿。
去女主人的房間,還是生病的女主人,讓兩個男人直接去顯然不合适。
奧德茨太太分配好之後的工作,便與探長和男管家一起回到大廳。
布朗探長的鼻子嗅了嗅,突然聞到一股甜香的味道從餐廳傳來。
探頭一看,好嘛,那位金發的小少爺已經在仆人的服侍下開始用餐了……
不愧是貴族家的小少爺,不管什麽時候都不會虧待自己。
布朗探長無語片刻,卻不得不承認這股味道也勾起了自己肚子裏的饞蟲。
他今天天剛蒙蒙亮便上路了,在雪地裏走了兩個小時才走到黑卡爾莊園,早上吃的那幾口面包早已消耗殆盡。
度過最初的驚吓和緊張,甜甜的香氣不斷侵占他周圍的空氣,可憐的探長先生也終于察覺到自己也該補充點能量了。
只是案子還沒有任何進展就要在受害人家吃飯什麽的……布朗探長自認還是個有良心的人,實在做不到抛下快到手的線索轉而去吃東西。
悄悄按了下胃袋的位置,探長先生嘆口氣,便準備繼續上樓。
“布朗探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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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弗魯門先生及時叫住路過門口的人,并向他招手:“您早上吃過早餐了嗎?要不要一起吃點?”
布朗探長強端着架子,板着臉朝他微微颔首:“不必,請您慢用。”
他再次踏出正義的一步,卻聽到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那位小少爺居然跟上來了。
小弗魯門先生和他的男仆走到他身邊,後者還端着一盤三角形的煎土司。
“知道你着急,但多少還是吃點。”金發的年輕人抽出自己的手帕遞向探長,真誠道,“要是因為饑餓而漏掉線索就糟糕了。”
布朗探長婉拒的話噎在喉嚨裏,只得幹笑着道謝。
但他也沒敢拿小弗魯門遞來的那塊看起來就貴得要死的手帕,而是用自己的手帕包起煎土司,三兩口解決掉。
土司外層被煎得有點脆,裏面的口感卻厚實松軟,還帶着微微的甜味。
那甜味聞着香,味道卻并不厚重,即使是不愛吃甜食的人也能接受。
小弗魯門觀察着他的表情,忽地笑了。
“很好吃吧?聽說是羅蘭那邊的做法。”他把手帕收回懷裏,十分自然地跟着探長往樓梯上走,“希爾科羅男爵以前是羅蘭人,雖然很久以前便加入了馬黎國籍,但人的口味總是很難改變的。”
他看向男管家,似是想尋求認同:“這座莊園裏的羅蘭傭人不少吧?”
“之前有三分之二是男爵閣下從羅蘭帶來的。”女管家的視線似有似無地瞥向另一邊,脊背筆直,“不過,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現在不到三分之一了。”
小弗魯門先生好奇地重複道:“各種各樣的原因?”
“有些人總是學不會馬黎這邊的規矩,會讓主人感到難堪的傭人自然不能留下。”女管家嚴厲的語氣一頓,又淡然道,“更何況您也知道,現在女孩雖然會工作,但總要嫁人的。”
小弗魯門先生并不意外地“唔”了聲,不再多問什麽。
他不說話了,布朗探長卻是對他很感興趣。
“聽說……您是來這裏度假的?”他探究地看了眼緊跟在自己身邊的年輕人,“這個時候的布萊克斯頓可不溫暖,如果是為了休養身體,還是南邊更适合吧?”
小弗魯門先生:“也不算是。我原本是打算去新科倫堡會友,只是計劃路線的時候突然想到,布萊克斯頓還有一位我父親的故友,這才臨時決定過來拜訪。”
“可你在這裏住了半個月。”探長強調道。
“啊,沒錯。”小弗魯門先生完全沒有被盤問的不悅,随意道,“這裏風景不錯,食物也可口,不知不覺就多住了些時間。”
布朗探長再次被他的話噎住,暫時不想跟他溝通了。
他曾經聽同僚說過老懷特伯爵的事,據說那是一位真正品行高潔的紳士。
可惜他雇用了個忘恩負義的管家,一頓晚餐讓自己和女兒一命嗚呼,只剩下一個體弱多病的兒子。
當年他和他的妻子還對着報紙唏噓過,但這只是他衆多道聽途說的故事之一。
比起“一個不認識的好人死了”這樣的插曲,布朗探長當時比較擔憂自己第二個孩子為什麽遲遲不會說話。
沒想到有一天會遇到故事中那個“幸存的伯爵之子”……只是對方的性格似乎與自己想象的差距有點大。
布朗探長是個擁有傳統馬黎價值觀的男人,像小弗魯門和埃斯蒙德這樣輕佻的“花花公子”一向不太喜歡。
艾略特則是看起來有些柔弱,缺少男子氣概,理查先生是圓滑膽小的外國商人……只有多弗爵士那樣穩重的紳士才是他最喜歡打交道的那類人。
布朗探長正暗暗把莊園中的賓客品評一遍,很巧的,深受探長偏愛的男人也恰好出現了。
多弗爵士的房間在貴賓房——也就是小弗魯門先生房間的對面,衆人剛從主梯上到二樓便看到他開門從房間裏出來。
探長見他穿戴整潔,有些驚訝:“您這是要出門?”
“到門口透透氣,這裏的空氣太沉悶了。”多弗爵士看到他們這麽多人一起上樓也很意外,但很快t反應過來,“有新線索?”
探長看出他也很感興趣,順勢做出邀請的姿勢,并說明了現在的調查進度。
“暫時沒發現任何財物丢失。除了男爵閣下的房間,所有的窗戶和門都沒有被破壞的痕跡。”探長說道,“現在只剩男爵夫人的房間沒有檢查了……但這實在不像普通的入室盜竊後的滅口。”
多弗爵士頓了頓,繼而微微颔首:“看上去……更像尋仇。”
探長嘆氣:“這是現在最大的可能性了……”
希爾科羅男爵年輕時曾在南陸當過兵,有上校軍銜。
之後又進入議院,因為口才絕佳成為議院裏的風雲人物。要說完全沒有仇人是不可能的。
布朗探長以此試探性問了下多弗爵士,便見對方立刻露出一個古怪的表情。
“怎麽了?”探長有了不好的預感,“這有什麽不能說的嗎?”
多弗爵士按了下眉心:“不,只是有點多,我要好好想想……”
探長:…………
“希爾科羅男爵已經離開議會好幾年了。如果是政敵尋仇,也不至于等到現在才下手吧?”跟在身後的小弗魯門先生突然道,“黑卡爾莊園附近的土地平整遼闊,沒有太多藏身的地方,如果是天黑前靠近一定會被發現。再加上,像昨晚那樣的大雪,我認為外人闖入的可能性不大,除非……”
布朗探長聽他話說了一半突然噤聲,趕忙催促道:“除非什麽?”
“——除非,殺手早就埋伏在莊園內,或者用一個無懈可擊的身份,正大光明地來到這裏。”
煙灰色的眼眸彎出一個狡黠的弧度,金發的年輕人不禁拍手笑起來:“真有意思……簡直是偵探小說裏才會有的橋段,不是嗎?”
***
貝拉發燒了,并伴有感冒的症狀……這讓艾略特不得不面對與探長一樣的窘境。
雖然現在雪停了,可積雪還沒清理好,不管是馬車還是行走都十分不便。而距離最近的醫生年紀大了,在這樣惡劣的天氣很難出門。
貝拉這樣的症狀,最簡單傳統的治療方法就是放血。
但艾略特沒有行醫執照,王立醫學院對這些醫學生的管控很嚴格。不僅不允許他們把藥箱帶出學院,更嚴禁他們在校外給病人治療。
因此,艾略特的治療方式只剩下一個更加傳統、且被埃斯蒙德嘲笑半天的方法——
喝熱茶。
“這沒什麽好笑的!”艾略特繼續把一杯熱茶塞進貝拉手裏,板着臉對斯通兄妹道,“我們的教授說過,現在已經有證據表明放血療法存在很大的隐患。如其讓她冒更多風險,不如及時補充一些液體!”
埃斯蒙德被妹妹掐了一把,終于不笑了。
他在女教師簡陋的居所環視一圈,表情也慢慢收斂起來。
“這個房間太靠邊了,容易透風。”他說道,“我還聽女仆們說閣樓上有老鼠,你真的不介意嗎?”
“不用,這裏很好。”
貝拉在艾略特的鼓勵下又喝了一杯熱茶,這才沙啞道:“奧德茨太太已經撒過老鼠藥,現在好多了。”
埃斯蒙德無所謂地聳了下肩。他也只是說一句,并沒有把這事放在心上。
閣樓是女仆們的居所,按理他們不該來這裏。
可現在整個莊園已經亂成一鍋粥,女管家奧德茨太太也抽不出人手照顧一位女教師,這才默許了艾略特等人的行為。
病人需要休息,艾略特帶着斯通兄妹離開房間,一言不發地向樓梯口走去。
“……做的真漂亮啊。”
三人下樓時,埃斯蒙德突然停下腳步,在陰影幽幽道:“不管最後查出兇手是誰,我都得贊美一句,他真是讓我們所有人都解脫了。”
艾略特猛地停下腳步,不可置信地轉身看向他:“你——”
“別做出這樣的表情,艾略特,太刻意了。”
埃斯蒙德輕啧一聲,雙手插兜站在高處:“別說你沒有一點高興的感覺。我可聽說了,我那好姑父的控制欲越來越嚴重了,管不了兒子就開始管侄子,還想讓你從醫學院退學,去修法律系?”
艾略特像是氣急了,只緊緊攥着拳,抿唇站在那裏。
兩名男士間的緊張氣氛影響到了塞萊斯汀。少女擔憂的視線在雙方間轉了圈,最後扯了扯親兄長的衣袖。
“埃瑟,”她小聲勸道,“別這樣……”
埃斯蒙德給妹妹投去一個安心的眼神,再次與艾略特對視時卻問出一個奇怪的問題。
“你還記得嗎,大概十二三年前,我第一次在這裏見到你的時候,你還沒有這個欄杆高。”埃斯蒙德随意比出一個高度,依然用那種吊兒郎當的聲音說道,“那時候的你又瘦又小,時刻都戰戰兢兢的,像只離開母親的小羊,一看就是好欺負的貨色……而很不巧,男爵閣下的……唔,大概是他的同僚還是上司吧,正帶着一家人來莊園做客。”
“我現在還記得,那家人的兒子是個沒教養的小混蛋,莊園的傭人都被他的惡作劇折磨得夠嗆。”
“但他還是不滿足,最後盯上了你……”
随着他的敘述,艾略特的呼吸也跟着急促起來,抿緊的雙唇似乎都因為回憶變得更加蒼白。
“他把你騙到蘋果樹上,卻搬走了梯子,讓你困在高高的樹杈上。”不知何時,青年笑嘻嘻的表情已經不見了,只毫無感情地陳述道,“你被吓哭了,驚慌失措時一腳踏空,從樹上摔了下來——”
“是愛德華——我那善良過頭的表弟,是他沖到樹下,給你當了軟墊……”
埃斯蒙德站在臺階上,整張臉隐在陰影裏,讓人看不出他的表情,語調更是平靜到讓艾略特感到不安。
“最後你毫發無傷,他卻因為右手骨折被迫休學三個月……”他淡淡道,“這些,你不會已經忘了吧?”
“當然不會忘!!”
激動之下,艾略特甚至向上踏了一步:“愛德華對我多好我時刻記在心裏……但你為什麽要突然說這些?”
埃斯蒙德沉默片刻,艱澀道:“他離家出走這麽多年,你都沒關心過他的去向嗎?”
“當然!他去了南陸,在四處旅行。”艾略特只感覺他莫名其妙,“最開始我們還經常通信,之後就不那麽頻繁了,但每年也會有幾封……”
斯通兄妹對視一眼,像是在衡量什麽。
“信在哪兒?”最後還是斯通小姐發話了,“方便給我們看看嗎?”
艾略特雖覺得奇怪,卻還是答應了。
他只要有假期都會回伯父家居住,堂哥的信一般也會寄到黑卡爾莊園。因此,這些信都一封不差地放在他在莊園的房間,整整齊齊擺在抽屜裏。
或新或舊的信封上,一個個郵戳清楚展現出它們的發信地。
展開信紙,裏面也只是稀松平常的問候語,偶爾會寫一些趣聞或小型插圖,有時候還夾有幾根鳥羽或幹花,一眼看去并沒有什麽異常。
埃斯蒙德翻信的動作有些粗暴,一張張展開信紙,似是想從那些文字中尋找什麽。
塞萊斯汀卻是定定盯着一只信封,似有些出神。
“……畜生……”
突然,房間中傳出一聲粗魯的低罵,帶着主人咬牙切齒的恨意。
卻不是出自經過新大陸熏陶的埃斯蒙德,而是他那一直恪守淑女禮節妹妹。
艾略特有些驚訝地看過去,只見少女眼圈泛紅,右手緊攥着信封的一角,貝齒幾乎要把下唇咬破。
“畜生!”像是發洩般,她再次吐出那個詞,大顆大顆的淚珠從眼中滾落,“亨利·福裏斯特就是個豬狗不如的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