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咱們一起幹!

09.咱們一起幹!

二十七歲的何思為經歷過兩場葬禮,一場是爺爺何崇懷的,另一場是鄭家祖奶奶的。

何崇懷去世時是鎮子剛搬遷的第二年,他是個廚子,原本要搬到新鎮上開飯店,被回鎮上主持搬遷工作的鄭伯源留在老鎮上幫工作組做飯。

周末搬遷組休假,他也休假。

他是個閑不下來的人,自從搬了新家就搗鼓家裏的東西。

他準備在後院給何思為修個秋千,孫女已經念叨好久了。

再在家門口搭個雨棚,想着過不了幾年何思為就要上初中,到時候有了自己的自行車,需要有個停車的地方。

雨棚還差最後一步搭好的時候,平靜生活突然出現了轉折,何崇懷在老鎮上突發腦出血,等有人發現時已經晚了。

何崇懷臨走前一直喊着“洋洋”,可沒等到見女兒最後一面,便撒手人寰。

當時何思為上五年級,她正被數學老師誇贊她的進步大,一道奧數題全班只有她一個人做對。

誇贊聲被門口的班主任打斷,她被喊到門外,看到了從市裏趕回來的姑姑。

她和姑姑不太熟悉。

從記事起,她和姑姑一年就見不到幾面。但每次見面時都會收到一大包新衣服和最大的紅包。

陳梅說姑姑在市裏賺大錢,沒時間回鎮上。

回家路上聽見姑姑邊開車邊打電話,帶着哭腔說自己的父親去世需要請假。

等到電話挂斷,姑姑反而不哭了。只是目光沉沉看着前方的路。

Advertisement

那時候的何思為已經能深刻地感受到死亡的意義,家裏親戚都趕來了,一群人在布置葬禮現場,好像在準備一場盛大的告別儀式。

何思為站在後院看着搭了一半的秋千開始流淚。

何思桓也已經上小學,他走過來蹲在姐姐身邊,跟着一起哇哇大哭。

何軍和陳梅沒有精力來管蹲在地上哭的孩子,失去親人的悲傷以及事務的繁忙已經快要壓垮他們。

只有何洋洋走過來,牽着兩個孩子到樓上睡覺。

葬禮的當天晚上,何思為在一片煙霧缭繞中見到了鄭家人。

“老何活得太累了,你們兩個年輕人要引以為戒,不要為了錢拿自己的身體去拼,知道嗎?”

說話的是鄭思遠的爺爺,說話的口氣和爺爺很像。

何軍的臉上再也挂不住白日裏對待別人那般敷衍的笑容,眼睛紅紅的也不說話,看得鄭家老兩口心裏難受。

鄭老太走過來握住陳梅的手,“你們都是好孩子,老何走得放心。”

何思為淡漠地看着面前的一切,一點也提不起精神。

于詩雯過來和她打招呼,看着她面色不太對,一摸額頭才發現她在發燒。

何思為記不得自己怎麽去的醫院,她只記得一連幾天睜開眼都只有于詩雯和鄭思遠陪着她,可她不願意睜眼,因為只有在睡着的時候,她才能見到爺爺。

爺爺在夢裏給她煎荷包蛋,給她做好看的風筝,帶她去河邊釣魚,答應她要是考了全班第一就給她買一塊白色的手表。

夢裏爺爺還答應她,等她考上一中,就送她一輛粉色的自行車。

等到她輸了三天液慢慢好起來,開口的第一句話不是別的,而是“于阿姨,我想做作業,爺爺想我考一中”。

聽得于詩雯心疼得眼淚往下掉,鄭思遠也面帶同情地看着她。

葬禮辦完,何思為的病也好了。

鎮政府搬到新街,準備組建單位食堂。

因為何軍學過廚師,鄭伯源提議讓他去食堂工作,專做接待餐。

何軍在家和陳梅商量,想着雖然食堂的工資不如自己開店掙得多,但好在穩定。

于是第二天夫妻倆決定去買輛單人摩托,何軍也正式到食堂上班。

那時候鎮上只有在事業單位裏上班的人才買得起摩托車。

政府裏的人都知道何軍是鄭伯源介紹來的,見面都對他客客氣氣。這份工作做得算是合心意,他工作的熱情也很高漲。

一家人的生活過得不錯,只是後院的那個半成品秋千,誰也沒去動。

在何思為上初二那年,鄭家八十歲的祖奶奶也去世了。

鄭家人選擇在老家舉行葬禮,何思為記得那年老街外的馬路上停的全是私家車,有一名交警專門在路口負責指揮。

從幾百米外下車的全是從市裏來參加葬禮的人。

何軍和陳梅在葬禮上忙進忙出,勞累程度不亞于幾年前自己父親去世的時候。

青春期的何思為有些敏感,想不通為什麽于阿姨可以坐在那笑着和人寒暄,而陳梅卻要弓着身子給來的人倒茶。

何軍在葬禮上安排所有的雜事,他也有些恍惚,面前好似都是幾年前出現過的場面。

只是那時候,外面沒有停着一排排闊氣的私家車。

不過他沒時間多想,旁邊有人剛從市裏來,還在等着他搬去桌子打麻将。

何思為看見鄭思遠坐在後院的藤椅上發呆,相比于小時候,兩人的關系生疏了許多。

她想到爺爺過世,鄭思遠在醫院陪自己的那些日子,還是決定回超市拿兩瓶飲料給他。

超市裏陳梅正在給忙完的何軍貼膏藥,這幾天何軍搬了不少東西,腰病又犯了。

何思為站在門背後聽見陳梅說:“再堅持堅持,咱們混個臉熟,席上來的都是鎮上和市裏當官的,萬一到時候有用得上的關系呢。”

“你給別人倒杯水就想攀上關系?關系都是你來我往,誰看得起咱們家這個小超市?”何軍對陳梅的話嗤之以鼻。

“看不起我們這個小超市總看得起‘鄭伯源’這三個字吧?不是他最親的人能在這葬禮上這麽跑進跑出?”

陳梅将膏藥貼得平平整整,拍了拍又繼續說,“你看秋月家和彭老二,平常和鄭家都不怎麽來往,現在跑得這麽勤不就是想混個臉熟?”

“少琢磨這些,別給老何家丢人。”何軍的聲音有些嚴肅。

“我不琢磨這些,你想讓何思為跟何思桓和咱們過一樣的日子?”陳梅邊說邊跟着丈夫出了超市往鄭家去。

直到聽不到爸媽的聲音,何思為才從後門進了超市拿東西。

她拿着哇哈哈和零食到了鄭家後院,雙手遞給鄭思遠。

誰知道藤椅上的鄭思遠根本不接,只是淡淡看了她一眼。

“放心吧,我不會哭,也不想考一中。”鄭思遠說。

何思為立馬想到當時因為爺爺去世時自己說的話,也想起自己生病時的狼狽,一時滿臉通紅,雙手扔下東西回了家。

鄭思遠不明白女孩的心思,他只是想告訴她自己并不難過。因為他和曾祖母的感情并不深,都沒見過幾次面的人能有什麽感情呢。

相反每次回鎮上,他的曾祖母好像是何思為和何思桓的曾祖母一樣。

他時常看見曾祖母拉着何思為的手,笑着喊“寶貝幺孫孫”。

甚至還會悄悄把媽媽帶回來的零食遞給何思桓那個吃貨。

他不明白這場葬禮的意義,他看見鄭伯源笑着和所有人寒暄,絲毫不見悲傷。

想想要是換成自己,若是奶奶去世,他一定難受得不想理任何人。

他看着地上的娃哈哈和零食發了會兒呆,還是撿了起來。

他将其中一瓶娃哈哈打開,插了吸管。

十四歲的何思為和鄭思遠一樣,對于這場葬禮沒有任何感覺。

當邱莉莉在葬禮上問何思為為什麽不哭,何思為低着頭沉默。

她羞愧于自己的冷漠。

好似那場葬禮能觸動她的只有何軍忙碌的背影和陳梅快要笑僵的臉。

這樣的觸動持續至今,她想要擺脫卻又無能為力。

鄭思遠剛洗完澡,趴在二樓的露臺上吹風。

他給何思為打電話不接,只能來鎮上找她。

去何家逛了一圈,從陳梅那得知何思為去了邱莉莉家。

老街的背後是烏江,江邊住的人從小就會游泳和釣魚,記得以前剛來鎮上過暑假,還因為不會游泳被周圍的小孩笑話,氣得他回市裏就報了游泳班。

等到第二年再來的時候已經能将嘲笑他的那些人甩在身後十幾米。

誰知轉頭就被父母狠狠罵一頓,父母覺得在河裏游泳不安全。在市裏的游泳館裏游泳,至少有教練看着。

可在這條河裏,要是真出了事,誰也顧不上誰。

此刻還有一點淅淅瀝瀝的小雨,他的視線裏突然出現一抹熟悉的背影。

那人穿着寬松的透明雨衣,提着小魚桶,拿着小釣竿,懷裏抱着腳凳,步态輕盈地順着小巷往河邊走。

遠處是水庫的出口,溶氧量充足,正适合垂釣。

對面岸上不少夜燈,許多人都瞅準了這釣魚的好時機。

随着時間越來越晚,夜燈越來越少,十多米才能看見一根夜光棒。

何思為的夜光棒不怎麽亮,魚竿也是斷了重新接過的,這一套都是她爸用舊了的漁具。

何軍再是喜歡自己閨女,也舍不得拿新漁具出來給她造。

她坐在腳凳上,耳邊全是邱莉莉下午說的話。

她看着漆黑的河面出神,任由江水流動拍打岸邊的聲音将自己心中的焦躁撫平。

以前她的弦繃得緊時,便會跟着何軍來釣魚。

只要在河邊待上幾個小時,她就能放松許多。

她時常想起自己的爺爺,小時候的爺爺也是這樣望着河面上,默默抽着草煙不說話,生怕吵走了魚竿上咬食的魚。

雨不知什麽時候停了,剩下的全是蟬鳴和蛙叫。

這塊堤壩是何軍和幾個鄰居堆的,對面正好是河灣處,人坐在壩子上很安全。

身後突然傳來腳步聲,她往旁邊挪了挪。

旁邊的人打開凳子坐下,何思為覺得聲音不太對,來釣魚的人不會弄出這麽大的聲響。

偏頭一看,是鄭思遠把躺椅搬了下來。

何思為皺着眉頭,“你怎麽又回來了?”

窩在躺椅上的鄭思遠不說話,下巴往前仰了仰,示意她應該把注意力放到河面上。

何思為無法再讓自己平靜下來,她偏頭看見鄭思遠穿着大學時的 T 恤和運動短褲,竟有些恍惚,好似回到了十年前的那個夏天。

“這兒的蚊子還那麽毒。”鄭思遠拍着腳上的蚊子說。

“咱們小鎮子怎麽能和大城市相比呢。”何思為故意冷嘲熱諷。

鄭思遠看了她一眼,語氣有些無奈。

“又鑽牛角尖。”

夜晚的微風在江面上輕輕吹拂,雨後的空氣充滿了濕潤的氣息,夾雜着泥土的芳香。

此起彼伏的蛙鳴和蟬叫聲,竟讓人感到格外的放松。

鄭思遠睡在躺椅上,眼神專注地看着她。

何思為被他的目光盯得有些尴尬,于是轉身與他面對面。

“你到底想幹嘛?”

“接你回去。”鄭思遠清晰而堅定地說道。

“回去幹嘛?我已經把市裏的工作辭了。”

何思為說完,突然看到魚竿動了動,她提竿卻發現什麽都沒有。

她轉頭看着鄭思遠,注意到他的臉色有些陰沉,嘴上卻沒松口。

“你到底什麽時候回去?”

“過兩天。”鄭思遠的聲音明顯低落了幾分。

何思為嘆了口氣,看着漆黑的江面。

“給我點時間,鄭思遠。”

鄭思遠沒有回答,他明白這是何思為開始妥協的意思。

也深知不能把人逼急,否則難以收場。

他起身将躺椅折疊起來,然後離開了這個充滿蚊蟲的堤壩。

十分鐘後,他再次返回,在何思為的身邊放了一盤蚊香。

何思為不清楚自己在河邊的石頭上坐了多久,直到她站起來準備離開時,才發現一旁燃燒的蚊香已經悄然熄滅。

而她的雙腳布滿了蚊子叮咬後留下的紅包。

何思為在鎮上待了快一個月,每天吃了早飯就拿着相機出門。

陳梅也懶得問她,估計又是拍誰修皮鞋去了。

前些天對門布衣店的儲阿嬢跟陳梅說,看見何思為在老街上拍人修門檻,還問她何思為是不是在搞創作。

陳梅哪知道何思為在搞什麽花樣,只能含糊其辭地回答說“是吧”。

下午吃飯陳梅忍不住問了句成績的事,誰知何思為淡淡回了句“沒出來”。

傍晚邱莉莉上門來找何思為,卻被陳梅告知何思為帶着漁具出去了。

邱莉莉提着蛋糕沿着江走了好一會兒才看到竹筏上的何思為。

江的對岸是翠綠巍峨的山脈,微弱的夕陽灑在江面,她一素白衣站在竹筏上,修長的手臂滑動竹竿,激起江面的金色波紋往遠處蕩漾,就像秘境中的仙子被凡人窺探。

這樣美好的畫面引得邱莉莉拿出手機拍了段視頻,配了段應景的音樂,立刻發到視頻號上。

并@何思為的賬號,配文:仙女也不過如此了吧。

江面上的何思為回頭看到了邱莉莉,用力一撐,竹筏瞬間來到了岸邊,她大步上岸。

邱莉莉低頭一看,“仙女”竟穿的男士拖鞋,剛剛的意境散得一絲不剩。

兩人并肩坐在河岸邊涼爽的石階上,一人一口蛋糕,同時分享着不鏽鋼茶杯裏泡的茶。

邱莉莉喝完茶後,皺着眉将茶缸蓋子蓋上。

“你泡的茶比我的命還苦。”

何思為沒理她,反而淡淡地說道:“我沒考上。”

她的語氣平靜,仿佛在講述一件無關緊要的事情。

邱莉莉立刻明白了她所說的是市裏的編制考試,“那你死定了,陳嬢得罵死你。”

陳梅這條街上是出了名的嚴母,邱莉莉曾親眼見過陳梅對何思為動手,比起張春麗的表面潑辣,陳梅的嚴厲讓天不怕地不怕的她也有些怵。

小時候街上的人送了陳梅“鐵匠”的外號,大家除了要去超市買東西,沒一個小孩願意去何家玩。

何思為也有些無奈,又喝了一口茶缸裏的濃茶。

然後嘆了口氣道:“我都不知道怎麽跟我媽開口。”

“你真不回市裏了?”邱莉莉問。

“不想回去。”

“那要不咱倆在鎮上找點事做?”

見何思為疑惑地看着自己,邱莉莉将心中埋藏了許久的想法說了出來。

“我準備在上陽鎮開家旅行社,咱們一起幹!”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