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池翰墨看了看謝玦,硬邦邦回了一句:“不行嗎?”
謝玦收了後頭的話:“……行。”
那有什麽不行的?
是,池翰墨和他不一樣。
他是被抓得都免疫了,升旗儀式上做檢讨都養出了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心理素質,但池翰墨畢竟是“好學生”,估計從小打到連老師批評都沒挨過幾句。
謝玦嘴裏的雪糕含化了,又咬了一口,想到了池翰墨家裏。
那樣一個處處要求他的家,有點兒什麽事說不定就會被那位陶姨大做文章,還有池翰墨他爸,謝玦都不用了解多少就能看出來這人極重面子。
這樣言傳身教出來的孩子,能有多離經叛道?
他這也不算心裏說別人家壞話吧?謝玦想。
都是實話。
“那個……別擔心,巡查幹事不是去東邊了麽,晚自習這會兒剛開始,他們一般這個點兒吃完飯回學校,先開會,再去各個樓層逛一圈,不會查到這邊來。”
謝玦還像模像樣的解釋起來,就是說到“別擔心”的時候有點兒燙嘴。
多少有點兒不适應這麽和池翰墨說話。
池翰墨聽完他的話,“嗯”了一聲。
會在乎幹事巡查的人能叫人在校外去幫自己的忙啊?謝玦在心裏琢磨。怎麽想怎麽覺得從池翰墨的性格考慮……自己這算是欠了個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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坦白講,前兩天謝玦過得很痛苦,裝模作樣上課,殚精竭慮背課文,雖然這件事也沒什麽成效……配合是配合了,但肉眼可見,池翰墨對自己的配合并沒有那麽滿意。
換位思考一下,他覺得他如果是池翰墨,剛被一個人指着鼻子罵過,這個人還是剛給自己添完很多堵那種。他是很難那麽輕松就一笑泯恩仇的,還能叫人去幫他……不轉手跟老師打報告就不錯了。
謝玦是真搞不清楚池翰墨在想什麽。
只覺得這個人……好像比自己想象中要心地善良些?
用心地善良來形容是不是有些不合适?但謝玦一時之間也難以找到更合适的詞。
算了,道歉就道歉吧,也不會少塊兒肉。
這句話今兒要是說不出口,自己指定晚上睡不着覺,抓心撓肝地不舒服。
——謝玦覺得自己是個是非分明的人,做錯事的人就該讨厭,欠人家的該補償就得補償。
那些混賬話說給許志成之流就算了,即便他沒多喜歡池翰墨這個人,但公平點兒講,人家也沒做錯什麽,是自己火大上頭,把氣撒在不相幹的人身上了。
“那什麽……大課間說那些話,是我不對。我不該那樣說你,我這人說話是難聽,氣急了的話別往心裏去,就當我狗叫吧。”
謝玦開了口,開頭兩句磕巴了一下。萬事開頭難,說不出口的道歉也是,但凡起了個頭,後邊兒反而順了。
——好像也沒有心裏想的那麽難。
他說完,又咬了一口苦咖啡雪糕,就着嘴裏的甜味看了池翰墨一眼,把話繼續續上:“我跟你說對不起。你要是覺得不解氣,可以打我兩拳,我不還手。”
在網吧坐着的時候謝玦就想得差不多了,傷人的話說出去時沒什麽,事後越想越覺得自己該死。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誰的家庭能一帆風順啊?謝玦這兩年刷視頻的時候看到過好多什麽不幸的家庭、童年創傷,裏頭的博主煞有其事地講家庭的陰影帶給人的痛苦是一輩子的。
明明他自己也是個受害者,怎麽還專拿別人的痛苦攻擊別人呢?池翰墨也不是那麽十惡不赦罪大惡極吧?
自己這張嘴啊,一怒火攻心就不受控制,遺傳謝寶海什麽不好,遺傳這個。
謝玦在這自我反思,沒注意到池翰墨聽完他的話後怔了一下,然後神情複雜起來。
池翰墨道:“沒關系,我說的話也,唐突。”
謝玦擡起頭來“啊?”了一聲。
他是真不知道池翰墨這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下午放學的時候我在門口商店買東西,遇見的趙哥。他說你有個朋友要出國了,托他跟你帶個話。”
謝玦完全沒聽說過這出,問:“誰要出國?帶什麽話?”
“好像叫……小風?”
謝玦愣了一下:“莊曉峰?”
池翰墨看他:“我不知道叫什麽,只聽趙哥說,這人被你拉黑了聯系不上你,想跟你道歉。”
“哦那就是他,他又扯什麽淡了?”謝玦挑了挑眉,含着雪糕問。
“他說喝酒時候說的話是他不對,不應該因為你奶奶去世的事情開玩笑……說是他家裏出了點兒事兒,都想明白了,但聯系不上你。”
“……”
謝玦臉上的表情散了個幹淨,他盯着自己面前的石磚,忽然露出個笑模樣:“出個國,怎麽說得就跟離開凡間似的?”
他把嘴裏的苦咖啡味咽下去,又說了句:“原來如此。”
“什麽?”
“我說你怎麽來幫我,敢情是聽見了這一出。”
池翰墨沉默了一下,慎重地開口:“我之前不知道……”
“是,你确實不知道,所以不用因為從別人那聽見什麽就往心裏去,也不賴你。”
池翰墨話沒說完,謝玦反倒通情達理上了。
“我不是故意打聽你家隐私。”
“我知道。”謝玦道:“趙哥說得嘛。知道就知道,也不是什麽見不得人的事兒,反倒省得我跟你說了,這些事兒我真未必張得開嘴。”
倆人靈魂互換不知道會持續到什麽時候,池翰墨知道了也省了自己不少事兒。
謝玦是真這麽想。
他不是藏着掖着的人,更何況也見過池翰墨在家裏的難堪。
也算是互通有無了。
謝玦不是那種喜歡宣告天下自己家裏發生了什麽事兒的人。他和謝寶海的鬥争始末,就連關系好的那些“兄弟”知道的也沒幾個,也就關系好的,從細枝末節觀察着了,問他他才說。
趙哥周哥都知道咋回事,于欣然他倆去過他家幾次……于欣然那小子學習不長腦子,人情世故倒是精得很,從來沒在他面前問過,但話題向來避開,謝玦估摸着這小子也知道個大概。
“你這兩天洗過澡吧?”謝玦問。
池翰墨“嗯?”了一聲。
“洗過澡應該能看見我身上那些傷。”
“……”
“我小腿、小臂還有背上的傷很多。”謝玦扯了扯嘴角,眼睛裏沒有絲毫笑意:“別以為是跟趙哥他們打架鬥毆造成的,打架都是皮外傷,沒人真下死手。那些都是我爸打的,對了,我額頭上還有一道,是我爸拿煙灰缸砸的。”
池翰墨被謝玦的坦誠打得束手無策,問了句:“為什麽?”
“因為不聽話呗。”謝玦笑着看了他一眼:“準确來說,是不聽他的話。我小時候其實是跟着我奶奶長大的,我爸是個做生意的,我小時候他還跟着人倒騰東西,後來又自己搞施工隊拿地皮……總之很少着家。我不知道他生意具體是怎麽起來的,只知道有段時間一幫兇神惡煞上門催債的人都找到我和奶奶這邊了。”
池翰墨沒再說話了,聽謝玦說。
“扯遠了。”謝玦把最後一大塊雪糕塞進嘴裏,生嚼了往下咽,咽了一肺腑的涼氣:“我爸這人做事挺極端的,他說他在外頭卑躬屈膝地給人賠笑臉,找遍關系人家也看不上他,是吃了沒文化的虧,所以自打我五六歲就非接我到市裏,花了好多錢讓我進最好的小學,要求我考第一,考第二都不行。”
“這塊疤。”謝玦點了點自己的額頭,盡管池翰墨的身體上并沒有那道傷痕:“就是小學二年級的時候數學考試,我因為粗心少寫了單位得了個九十九分,被他拿煙灰缸砸的。”
“……”
“你不用這種表情,我也不是任他打的小可憐,他打我我也打他,只不過小孩兒嘛……那時候沒力氣也沒個頭,他打我嗷嗷痛,血和印子一下就出來了,我打他像小貓撓癢癢似的。”謝玦自嘲上了:“挺不自量力的。所以我一開始就警告你,要是我爸動手你就趕緊跑,現在雖然長大了長高了,但我爸也配上保镖了。”
池翰墨聽着謝玦用雲淡風輕的語氣說觸目驚心的過往,還不忘插科打诨,忍不住皺了皺眉頭:“家暴是不對的。”
謝玦冷笑一聲:“是不對,誰管呢?我現在也沒多在乎這個……初二暑假我奶奶生病住院,謝寶海因為我期末考試不理想把我鎖在屋子裏,窗戶外頭都是保镖看着,氣得我絕食也沒用。我被放出來的時候才知道我奶在病房裏突發腦梗……走了。
所以我不想原諒我爸,也甭提什麽別的了。”
他最親的人,最後一面也沒見上。
謝玦三言兩語概括了自己和謝寶海之間的隔閡,更多的他沒說。
這人表面看上去樂觀又欠揍,嘴邊是一百句不着調的話,但他心裏倒是對自己的未來悲觀又無所謂——人麽,不就是那麽回事兒?
要沒成為他媽一樣沒有自己主見、付出型人格只為別人奔波,要麽成為他爸那樣暴力又武斷的老油條,把體面放在外面,所有的暴力和憤怒都留在家裏。
哪種他都不喜歡。
奶奶去世以後,謝玦忽然覺得一大家子,烏泱烏泱的人,什麽七大姑八大姨的親戚,要麽是逼他的,要麽是看他笑話的,竟沒有一個人能認認真真聽他說話了。
謝寶海逼他上進、事事争第一,是為了全自己文化水平不高的遺憾,母親韓一蘭也不是不心疼他,只是她覺得丈夫是對的。謝玦被打的時候她也攔,只不過在謝玦耳邊絮叨的都是“你爸是為你好”、“聽你爸的”。
謝玦從小就覺得自己像是個工具,高壓的家庭氛圍下不容他生出一分自由的念頭來。小時候他說不清哪裏不對,更不明白什麽理想自由和未來,只是不願意順從。
可當生活裏只有“反抗”,逆着來就成了一種習慣,他知道人應該做點兒自己喜歡的事,可他竟想不出來自己喜歡什麽。
未來?謝玦沒什麽興趣,就像是他在網吧打游戲的心态。活着可以,死了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反正沒有人在乎他自己這個人本身。
……
池翰墨:“別哭。”
謝玦:“?老子沒哭。”
池翰墨:“沒關系。”
謝玦無語了:“不是,我真沒哭!這有什麽好哭的?”
池翰墨:“哭了也是男子漢大丈夫。”
謝玦:“?”
他沒忍住捏起拳頭來:“再造謠我會把你打哭。”
池翰墨很淺地笑了一下,沒頭沒尾地對謝玦道:“你現在這個樣子就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