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謝玦在這裏顯然不重要,更準确的說,是“池翰墨”不重要。

他被叫過來只是因為“謝玦”的手機。

對面兩個人對着手機和電腦查了一會兒,把池翰墨的手機放在手機上,推到謝玦面前:“同學,這是你的手機,可以離開了。”

謝玦哪肯在這個時候走?

“我能問一下出什麽事兒了嗎?”他這話一出,邊知看了他一眼趕緊跟對面的倆人解釋:“他們是同桌,關系好。”

“那什麽,池翰墨,你先回去上晚自習吧。”說完邊知就站起來拽他衣服。

謝玦沒動,更沒看一直朝他使眼色的班主任。

“你先回去。”這是池翰墨。

謝玦打包票,池翰墨也不知道怎麽了,他對自己家了解不多,被叫過來八成也是一頭霧水。

但謝玦記得清楚,小學的時候有一陣家裏氣氛很不對,謝寶海消失了半個月,他在家裏問誰誰都說沒事人,說他爸只是去出差了。

他那時候是小,但不代表腦子也沒發育完全,他會在書房門口偷聽。

謝寶海合作的甲方涉嫌洗錢,連帶着謝寶海自己的公司也一塊兒接受調查,整個人斷絕聯系,人在哪都不知道,就這麽點兒信還是托了一大堆人打聽出來的。

好在最後調查結果是謝寶海和這事兒沒關系,人回來了,要不謝玦從那個時候就能體會一下自己親爹進監獄是什麽感覺。

現在這情形,謝玦感覺跟當初如出一轍,甚至比當初還要嚴重些。

所以他不願意就這麽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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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同學。”韓一蘭開了口:“知道你擔心,沒事兒,回去上課吧,啊?”

謝玦能看出來,自己媽媽狀态不好。

她不是個臉上能藏得住事兒的人,這句安慰也顯得很蒼白。

他看了看會議室的氣氛,拳頭一捏再捏。

是,他現在和謝家沒關系,要是現在非在這留着鬧起來,是給他媽媽添麻煩。

謝玦長吸一口氣,拿過桌子上池翰墨的手機,站起身來,一言不發地出了房間。

邊知緊跟着出來,關上門,領着他往回走:“池翰墨啊,你別想那麽多,事兒不嚴重,就是看着嚴肅了點兒,回去該學習就學習,就當我沒叫你出來,啊。”

謝玦敷衍地“嗯”了一聲。

他想,等調查結束,問問池翰墨怎麽回事。

這一等,就等到晚自習結束,學校裏的人都走了個幹淨。

保安來鎖門查人,看見了杵在最後一排的謝玦。

“學生,該回家了,學校要鎖門了!”

保安朝他喊。

謝玦腦子裏一堆亂七八糟的事兒,聽見這句話問:“學校裏人都走了?”

“都走了,就你這還亮着燈呢!”

謝玦反應過來,拎上一邊池翰墨的書包就往樓下沖。

剛才去過的那個會議室門已經鎖上了,裏頭人走了。

他沖出學校,沒看見自己家車。

又看了眼表——下晚自習好一陣了,已經十點過半了。

謝玦點開池翰墨手機,不知道密碼……面容解鎖了。

他劃了兩下,在不太熟悉的操作頁面裏找到微信,本來猶豫着不知道池翰墨手機拿沒拿回來,要不要打電話,正好看見池翰墨發了條消息過來。

【謝玦】:“到家了,別太擔心。”

他立刻發消息回去問:【方便接電話嗎?】

【嗯。】

謝玦直接彈了個電話過去,對面很快就接起來了。

“怎麽樣?”謝玦問。

“剛到家不久,你媽媽剛才情緒不太好,安慰了一下。”

“我現在過去,家裏有人盯着沒?”

“現在?好像是沒有,我回來路上聽你媽的意思,白天家裏已經被查過了。”

“到底怎麽回事兒?”

“聽了一耳朵,不知道全面不全面。你爸借錢給不該借的人,惹上點兒麻煩,公司現在正在被查,所有財産暫時被凍結。”

“嗯。”

“剛才你媽在車上說……”池翰墨壓低聲音:“白天給你打的那筆錢是她攢下來的,怕你這段時間沒錢花。上午也是一時慌了神,沒想那麽多,結果連累你一塊兒被查。”

“嗯,知道了,我現在過去……給你送書包。”

謝玦聽完這段話喉頭動了動,伸手攔住一輛路邊的出租車。

-

到自己家別墅門口,謝玦深吸了一口氣才往裏走。

他有點兒不知道怎麽用現在的身份面對……媽媽。

太客氣顯得奇怪,太親近又不合适。

這個節骨眼上,他更拿捏不好分寸。

說太多顯得不禮貌,什麽都不說他自己難受。

糾結了半天,才按下門鈴。

門一打開,他就看見了自己媽媽的笑臉。

“池同學是吧?小玦說了你要來送書包,辛苦你了,這麽晚了還專程來跑一趟。”

“……沒事兒。”

謝玦突然發現自己有些日子沒回來了,他媽媽好像瘦了些。

整個人看上去有些沒精神。

“你先坐,我去給你倒杯水。”韓一蘭女士笑着道。

“我去吧。”沙發後頭站着的池翰墨立刻道:“您歇着。”

他轉身往後頭廚房走,給兩人留出來空間。

“來,你先坐下歇歇,家裏住哪,遠不遠啊?”

謝玦一路上的擔憂在母親柔和的話語下化成了一灘柔軟的形狀,隔着現在的殼子不輕不重地扯他。

“不算遠。”

“那這麽晚了,你一個孩子也不安全,先歇一會兒,我叫司機回來送你回家。”

韓一蘭讓謝玦坐下,自己也坐下來,用手機打了個電話。

打完電話,韓一蘭問謝玦:“池同學啊,你們班老師說你是班裏第一,是吧?”

謝玦“嗯”了一聲。

“那可了不得,一中是好學校,年級第一那以後肯定能上好大學。”

“……嗯。”

“我家小玦性格好,成績是差了點兒,但是腦瓜子聰明呢,聽老師說你主動幫他提成績,謝謝你呀。”

謝玦又“嗯”了一聲。

“小玦有你這樣的同桌挺好,孩子他爸成天覺得孩子只顧着玩,這不,他也挺上進的?我就放心了。”

韓一蘭笑起來的時候眼角有些細紋,整個人像是那種宣傳片裏沒有一點兒棱角的“母親”形象,對自己兒子的學霸同學更是和和氣氣的。

謝玦不知道自己媽媽是不是在說場面話,但對一個上門來的兒子同學,似乎也只能說這些。

“我也沒幫他多少,您不用這麽客氣。”

“學習好就已經很厲害了,馬上高三了,老師都說現在正是關鍵時候,這個時候你和小玦坐一起輔導他,阿姨都不知道怎麽謝謝你。

我和我家那口子啊,就是吃了沒文化的虧。也不怕你笑話,我們倆家以前都是在村裏做買賣的,後來買賣做到縣裏,再到市裏,一家三代,都沒出過大學生。

我家是養豬的,孩子他爹家一開始是倒騰東西的,飼料、花啊樹啊,什麽都倒騰一點兒,後來又趕上拆遷,這才有點兒錢。”

謝玦知道自己家那點兒事,以前他不耐煩聽他媽絮叨這些,現在倒是安靜了,嘴裏吐出一句“您家不容易”來。

“是不容易,我和孩子他爹剛來市裏做生意的時候沒少被人騙,吃了不少虧,所以孩子他爹就覺得人得有文化。”

“覺得不打不成才?”謝玦問。

韓一蘭臉上的笑裂開了一條名為尴尬的“縫隙”,說了兩句“也不是”後嘆了口氣:“我們那個年代,誰家小孩都是被打出來的,我家小玦他爸脾氣大,主意正,誰說也沒用,讓你看笑話了。”

謝玦是心氣兒不順,滿腔憋悶和擔憂無處安放,自己徘徊反複琢磨了半天,方才發覺他一個高中生在這種事兒上根本無能為力。

就像今天晚自習結束了後無聲無息散掉的人,沒人通知他,他怎麽想不重要,更做不了什麽。

公司遇上大事兒,他家遇上大事兒,不是平日裏他和謝寶海的吵鬧,更不是一兩頓絕食抗議再加上幾周的冷臉就能不聲不吭掀過篇去的。

憤怒的本質是來源對自己無能的憤怒,謝玦身上這暫借別人身體的胸膛安放不了這份憤怒,就算他自己的也不行。

他家很缺錢嗎?生意做到這個份兒上犯什麽險?以前吃過的虧怎麽一大把年紀了還能再犯?不能長記性嗎?非得把一家子連同他媽的心都懸在刀尖上?

謝玦不知道事情詳細的來龍去脈,那也不是他一個十幾歲的少年能看的詳細“過程”,晚自習最後那點兒念頭在他腦海裏翻來覆去——他不知道該怨誰,但情緒會自己找到出口。

他不明白,謝寶海在弄出這檔子事兒前就沒考慮過家裏人嗎?

行,他自己是個逆子,考不考慮無所謂,可謝寶海不考慮一下他媽嗎?這麽多年他媽媽跟着他爸跑到市裏來,照顧孩子把家裏的事兒打理了這麽多年,怎一句辛苦了得?

悶了一天的話謝玦沒法對別人說,但怨氣藏不住,話順着自己母親的話題就往外溜。

但看到韓一蘭臉上的表情時謝玦後悔了。

自己這是在幹什麽?用話塞誰呢這是?

謝家現在這個樣子,媽媽還能收拾好心情來招待自己這個“同學”,是為了“謝玦”。

他作為“池翰墨”的身份,口無遮攔地讓他媽難堪,該自己打自己一巴掌。

“池同學啊,你別多想,我家不是什麽壞人家,這次的事兒也……因為點兒人情,我們都是本本分分做生意的人家,謝玦也是好孩子。”

韓一蘭這兩句解釋的話更讓謝玦難受,他胸口像是突然悶在了水裏,好半天喘不上一口氣來。

“嗯,我知道……不好意思。”

“啊?沒事兒的,你說的對,孩子是不能靠打的……”韓一蘭見謝玦這麽說,連忙擺了擺手。

謝玦捏了捏拳頭,指甲磨了一下手心的肉。

“阿姨,我沒有沖您的意思,謝玦平時也跟我說過,說您……是位很好的母親,很會照顧人。”

“唉,唉,好,我知道,你們都是好孩子。”

韓一蘭被謝玦這句話說得有些不知怎麽回。

媽媽沒睡好。

謝玦想,眼睛下面挂着青呢。

他越看,心裏那股對謝寶海的不忿就越強。

這算什麽事?

一家子跟着他擔驚受怕的。

“有句話,您可能不愛聽。”他道:“我知道您們這樣的人家做生意不容易,但您說人情,還人情也得講規矩,守法律。您是個很好的人,要是這回事兒過去了……能勸勸就勸勸。”

“诶好,我知道。”韓一蘭愣了一下,沒想到這個同學知道這麽多。

但已經知道了,也不能堵住人家的嘴,更何況這個“同學”說的話也是為他們家考慮。

于是她笑了笑,神情卻有些無奈:“勸過的,但人家當初是節骨眼上幫了我們的忙,又是同鄉一塊兒出來的,也沒想到這事兒會這麽嚴重。”

“同鄉也未必是好人,您沒聽說過,騙子都挑熟人坑麽。”

“是。”韓一蘭又嘆了一口氣:“這回總能長個記性。”

她苦笑着道:“說就說了,跟你念叨兩句,我家也不是分不清是非黑白啥人都幫……你別跟小玦說,他知道了怕是會鑽牛角尖。”

韓一蘭還看了一眼廚房的方向,那邊傳來水壺加熱的嗡嗡聲。

“……您說。”

“當初我家小玦從老人那接回來,市裏重點小學的名額搶破頭也不好拿,那時候我們也沒多少錢,生意上本來就周轉不開。

……是那同鄉托了關系幫着找了好多人,還借了我們一筆錢,這才讓小玦進去的,寶海念叨了這麽多年,唉——這人情怎麽說也是還上了。”

韓一蘭的話像是一道驚雷,震碎了謝玦所有的話。

過往是一道回旋镖,狠狠紮在了他的眉心。

渾身汗毛都立了起來,腦袋“嗡”地一聲。

他在這一刻想——原來是因為自己嗎?

謝玦一時之間不知該作何表情,他匆匆“嗯”了一聲,丢了句“我先走了”就起身往門外走。

他怕再等一刻,自己的表情就要繃不住了。

草。

謝玦在心裏想。

身後傳來母親“诶,司機還沒來呢”的話,他擺了擺手,逃也似地離開了客廳,逃出別墅大門。

往外跑。

謝玦不知道自己往外跑了多久,也顧不上關注邊上的環境。

他可能出了小區了,也可能就在別墅區裏別的岔路裏打轉。

憑什麽,憑什麽啊?

憑什麽他一直以來的人生都是被人安排的,憑什麽謝寶海讓他去哪他就得去哪?

承人情是為了他,做錯了事是為了他,打他是為了他,幹什麽都是為了他好?

不甘願的愧,說不清的恨,還不完的債。

他自己算什麽?

算個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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