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第六十章

謝玦不知道自己走到了那裏,停下來的時候周圍的環境有些陌生。

伸手抹了一把臉,手心一片濕潤。

旁邊突然伸出來一只手,給他遞紙巾。

謝玦吓了一跳,擡頭,看見是不知道什麽時候追出來的池翰墨。

他把紙巾接過來,胡亂地往臉上一抹。

“你不用安慰我。”

“嗯。”

“我不是為了這事兒。”

“嗯。”

“我想一個人靜一靜,你先回去吧。”

“嗯。”

謝玦側臉瞥了一下這個連說三個“嗯”字的人,嘴上答應的倒是快,腳步沒見動。

“……”

他也不管了,順着路往前走。

夏天的風悶又熱,吹在他臉上的淚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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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後的腳步聲跟上來。

不知道走了多久,路燈的影子被拉得很長,謝玦忽然自嘲一笑。

“我覺得我像個傻逼。”

“嗯?”

“跳上跳下的,自以為牛逼轟轟,天不怕地不怕,在人家眼裏就像是個跳梁小醜。我覺得我有選擇,我能反抗,我能照着自己的意思來,到最後才發現全是人家鋪好的路,無論我怎麽做,都得承人家這份情。”

“……”

“是不是做子女的就得百分百聽父母的?無論父母做了什麽,怎麽對孩子,到最後那些付出都能一筆抵消對不住孩子的地方,不……當父母的就沒有對不住孩子的地方,對不對?”

謝玦說着,臉上露出幾分迷茫來:“都是為了我好,打罵是為了我好,花錢找人是為了我好,我不願意是我幼稚,是我不成熟,是我還沒走上正軌。我最好能乖乖聽話,按照他的意思走一條康莊大道,這樣才是完美的人生。”

說着,他又笑了笑:“是啊,我算什麽,我最牛的豐功偉績也就是打架了,不過就是一群混混的小打小鬧,我也是個混混。人家是公司老板,上下都是好多位數的生意,認識的都是大老板,大企業家,琢磨的都是生意,人脈,眼界比我寬闊得多,我懂什麽?”

身後的人拉了他一把:“坐下吧,別走了。”

謝玦就着池翰墨的力道坐在了一邊的馬路牙子上。

他覺得渾身無力。

這種無力不完全是身體上的,更多的是無力感。

他甚至不知道怎麽描述自己的心情。

那種……你做了很多事,把自己父親當做憤怒的目标,想做一些事情證明對方是錯的。可用了很多力氣後卻發現,你全力打出的一拳甚至是人家給做的拳套。

這一拳全打在了棉花上,被卸掉的力道彈回自己身上,連“反擊”都找不到目标。

謝玦喪失了目标感,他覺得一切都很沒有意思。

“你确實不成熟。”池翰墨坐在旁邊開了口:“我也不成熟。”

謝玦看了他一眼。

“你父親做的事情也未必成熟。”

剛才客廳裏的話池翰墨也聽見了,他知道謝玦為什麽是現在這個反應。

池翰墨道:“誰也不能保證自己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正确的,這無關年齡。你父親做了很多事情,他覺得是為了你,你也覺得是為了你。

但你并不認同。”

“我不認同有用嗎?”謝玦冷哼一聲:“人家做了那麽多事,為我欠人情,為我斥巨資,是我不識好歹,捧着自己那點兒不甘心放不下來。不是為了我,謝寶海現在也不至于被關在沒人知道的地方,我媽也不用……這麽憂心。”

他說着說着笑了一下:“也許,是我投胎投錯了吧,他們要是生個乖巧聽話的兒子,成績優異凡事都不逆着來,上個好大學拿個好文憑,以後順順利利幫謝寶海弄公司裏的事兒,把生意做大做強,就不會有現在這一出了。”

謝玦看向池翰墨:“說不定,咱們這檔子事兒真是上天看不過去了,我覺得就這樣換不回來也挺好。你成績好,有想法,正是謝寶海喜歡的那種兒子,我家有錢,你當謝家的兒子,以後肯定能扶搖直上,好好做出一番事業來。”

池翰墨皺起眉頭來:“別說氣話。”

“沒說氣話,诶,這樣真挺好的,換不回來就換不回來吧,以後你就是成績好家世好的謝玦,我就……”

謝玦正吊兒郎當地發表他的“真知灼見”,領口被池翰墨揪住,不得已對上池翰墨含着怒氣的眸子。

池翰墨那張臉平時幾乎沒什麽表情,高興或者無語時情緒都很淡,即使換成謝玦的臉,眼神也是一樣。

上次見到池翰墨這麽濃烈的情緒……應該就是在樓底下吃雪糕那次了。

“你幹什麽?”謝玦也皺起眉頭來。

“謝玦,我之前覺得你腦子清醒,有自己的想法,無非就是行為離經叛道了些,沒被主流規訓,頂多就是有點兒不成熟,但總能有自己的路。

現在一看,不過是披着層像樣的殼子,你能不能不要老想着逃避?”

“說什麽呢你?放開我!”謝玦道。

“放開你,然後接着聽你這些自暴自棄的話?你該正視問題,懂嗎?”

“靠。”謝玦罵了一聲,掀開池翰墨揪着自己領子的手:“你牛逼,正視問題?你以為什麽事兒都是你卷子上的數學題?有公式有解法,照着步驟一步步就能解決?大學霸,別拿你那套來高高在上的審視我,說教瘾沒過夠,跑我這來當人生導師了?”

他說着,站起身來:“你要是想找個聽話的學生你去找于欣然,我沒心情聽你那些大道理。”

池翰墨也跟着站起來,一邊的路燈把兩個人的影子拉扯在一起。烙在沒人經過的小路地面上。

“謝玦,你是完全聽不進去別人說話嗎?”

“我就是聽不進去。”謝玦插上兜:“說了讓我一個人靜一靜,我不用你操心,你該回去扮演你的母慈子孝就趕緊回去,別當了幾天謝玦就染上了謝家的毛病,開始管起我來了。”

池翰墨聽着謝玦這些“混賬話”,那股心裏翻湧的怒氣混着難過化成了更深重的顏色。

說出口的話倒是沒了情緒:“薛宇受欺負你知道找人解決,知道從源頭把混混打服,以絕後患。我媽來找我的時候你知道替我出氣,舉一反三弄出來相似的文件讓我心裏好受點,遇見別人的事兒你不是心裏挺清楚麽,怎麽到自己身上就像頭埋在沙子裏的駱駝,打算一股腦地扔到我身上讓我來承擔?”

謝玦挑了挑眉頭。

“行,好啊,那就照你說的。我當你爸的好兒子,以後他兒子名列前茅,前途無限。不過我這個人你也知道,不會說話也不會照顧人,我安慰不了你媽,也說不了什麽軟話,只會硬邦邦板着臉學習,要是你媽覺得我這個兒子和她生分了因此難過,你可別怪我。

哦,還有,我早就不耐煩你媽早上晚上熬得那些補湯了,實在不好喝,既然以後我當謝玦,回去我就跟她說別多此一舉了。”

“你敢?”謝玦道。

“我為什麽不敢?”池翰墨反問:“你都不要那個家準備當池翰墨了,還在乎我怎麽做?”

謝玦攥緊拳頭,真想給池翰墨臉上來一下。

這個人是真知道他痛點在哪,紮起人來生疼。

“你沒那麽容易放下,承認吧,你不是想完全摒除自己的身份,你還是在乎,你還是難受,你說那些想法不是你的真心話。”池翰墨語氣更平淡,但句句直接:“如果假裝輕松心裏能舒服,假裝什麽都不在乎能真的不在乎,那你就這麽演。騙別人可以,別真把自己也騙了。”

“……別放屁了。”

“我放沒放屁你自己心裏清楚。”

兩人都直勾勾盯着對方,眼裏的情緒一覽無餘。

……

“對。我是放不下,我是騙自己,我是自欺欺人,你滿意了嗎?”謝玦看着他,眼中有些朦胧:“你追着我出來,就是為了說這些話?”

池翰墨看着他,沒說話。

“如果你是為了看我的笑話,那你的目的達成了。我是王八蛋,我看不起我爸的做法,一直捏着口氣想證明自己是對的。我聽見他那麽做的理由是為了我,我怕了,行嗎?我開始愧疚了,我又恨自己這種愧疚。

我覺得他為了我還是為了他自己,我讨厭他做什麽都是打着為我好的旗號,我現在都不知道我是怎麽想的了,我煩他加在我身上的種種意志,但是我不甘心你知道嗎?憑什麽呢,憑什麽我的所作所為看起來這麽可笑,他是老子就什麽都是對的?

我沒讓他搭人情,我沒讓他為了我被關起來,可我什麽也做不了,是不是他為我付出了,之前我的難過,我的憤怒就可以一筆勾銷了?”

謝玦臉上被淚水浸濕,心裏憋着的、自己都沒有想清楚的話一股腦地往外冒:

“是,我不孝順,誰指着自己老爹鼻子罵呢?但我怎麽辦,我不想活成一個傀儡,我不想成為他那樣的人,但我該怎麽辦?我以後又能怎麽辦?”

池翰墨朝他走近,又抽了一張紙巾遞給他。

等謝玦情緒平複了些,池翰墨輕輕開口道:“事情不是非黑即白的,人也不是。你爸做的事情……不是只要為了你,就全是對的。”

謝玦心裏其實等這句話等了很久。

可憋在心裏的情緒太複雜了,謝玦覺得池翰墨現在這麽說,不過是在安慰他。

看他哭了,看他出醜了,看他可憐。

池翰墨輕輕呼出一口氣:“我不敢說我懂你,我只能說,我對我爸的觀感同樣複雜。他的偏愛我看的出來,不在我身上。

我恨過,也怨過,甚至想過,如果他們都不愛我為什麽要把我生出來。我沒辦法否認,十八年以來是他給我錢給我物質條件,我才能長到這麽大,作為兒子,我不可能和他切斷聯系,這是我欠他的。”

“……”

“但這不意味着我需要對他說的話、做的事情全盤接受。我有我的人生,我有我自己要走的路,這一點,除了我自己,誰也不能阻攔。”

謝玦擡眼看池翰墨。

眼中的水光點在對方身上,背後路燈的光柔和而朦胧。

“謝玦,我知道你難受,你不甘,你想證明你爸安排的是錯的。可自由意志需要個落點,你想明白自己未來要走哪條路了嗎?”

人有情緒,人會嘴硬,謝玦也是一樣。

他很多時候不願意承認自己是錯的,也擰着勁相信自己。但火也發了,兩個人剛才狠話都往外撂了,謝玦已經把自己最狼狽的一面展示給了池翰墨。

反倒能聽得進去話。

他已經沒有什麽可端着的了。

“……路?”

“你讨厭別人勸學,那是你爸給你留下的陰影。陳詞濫調我不說了,能聽進去你早就聽進去了,我只是想問你,你想好你未來想成為什麽樣的人了嗎?”

“……”

“讨厭什麽很簡單,喜歡什麽卻不容易。反抗容易,證明卻難,自暴自棄是最簡單的方式。你想用自己的‘爛’讓你爸明白你的決心,這種方式固然能讓他看見,可你自己怎麽辦呢?”

池翰墨問。

“謝玦,你不想成為你爸那樣的人,你讨厭他用武力鎮壓一切,所以你抵觸一切他讓你做的事情,你不想受他的影響。但你做多了他不喜歡的事情,故意跟他反着來,還分得清什麽是你自己想做的事,什麽是你刻意做出來的事兒麽。

被逼着做每件事是被影響,刻意做他不喜歡的事,也是影響。”

熱風穿過發絲,謝玦聽見自己問:“所以你覺得我,要找到自己的未來?找到自己想走的路,這些問題就能迎刃而解了嗎?”

池翰墨搖了搖頭:“你剛才說的對,人生不是數學題,沒有公式能套用,不是想明白了一切就能迎刃而解的。想通,想明白只是第一步,人還是會遇到各種各樣的問題。

我說這些……是怕你鑽進死胡同,一條路走到黑,以你的性格,真是撞個頭破血流都不知道回頭。”

謝玦很淺地笑了一下。

“我們做子女的,沒人生下來就恨父母。你爸做了一些事情讓你難過,讓你憤恨,但他應該也有讓你開心的時候。人是複雜的,沒有人純壞,也沒有人純好……我說這些不是讓你原諒你父親,也不是來說和的。”池翰墨道:“我只是覺得,你別因為聽見你爸做事的立場是為你出發,就被迫咽下一切憤怒,懷着不上不下的想法,把自己憋壞了。

你全盤否定他,所以在知道他是為了你之後會想不通,會把一切歸結到你自己身上。但倘若客觀一點呢,他這件事是為了你,你父親不是每件事都有問題,但也不是每件事都是絕對正确的。

抛開全盤否定,就事論事……會不會讓你輕松一點?”

“……我不知道。”

“那就試試。”

-

謝玦很久沒有過過這麽漫長的一個晚上了。

池翰墨和他說了很多話,兩個人聊了很多,之後他打車回了家,躺在床上,幾乎一夜沒睡。

他想了很多,想池翰墨跟他說的話,想謝寶海的這件事,想……自己到底是怎麽想的。

如果謝家這件事兒最後調查結果出來了,真的和謝寶海有關系,他們家公司的財産就這麽凍結了,以後該怎麽辦。

他學業無成,也沒有什麽手藝,別說扛起謝家了,養活他自己都困難。一個人活着簡單,謝玦覺得自己也吃得了苦,大不了饅頭就水,湊活活着,可他媽呢?總不能自己不争氣,讓媽媽跟着自己一塊兒受苦。

池翰墨說自由意志需要一個落點,他得有自己想走的路,那他自己到底有什麽想走的路呢?

成年人的世界不是意氣相争,生計問題面前,什麽争口氣之類的話太玩笑話了,像是小孩子扮家家酒。

謝玦想,他讨厭謝寶海讨厭了這麽多年,家裏的頂梁柱一出事,有些社會的殘酷才真的放在了自己的面前。

池翰墨說得對,他讨厭謝寶海是理由的,可謝寶海也為他擋了不少風雨。

純為了反抗而反抗沒有意義。

他得成長到和謝寶海一樣的“份量”,那時說出的話才有“證明”的價值吧?

就不說一樣……謝玦自己心裏也清楚,成天混日子沒什麽難的,難的是做出點兒什麽正經事來。

前半夜他随手下了個招聘軟件,篩選項裏有學歷。

高中學歷,大專都沒上的崗位,基本上都是“力氣”活。他家要真是欠個百萬的債,他得還一輩子。

這就是他想要的“證明”嗎?

謝玦頭一次認真思考起“未來”來。

想到天快要蒙蒙亮,想到離上學的鬧鐘響起只剩下不到兩個小時。

成長是悄無聲息的,在某個難以入眠的深夜,在家裏突變的關口,在不得不面對的時候。

人不是樹木,枝蔓順着往“上”長。

成長是“多”出來一截,有憤怒不甘,有悔恨後怕,還混着點兒期望,是和以前“不一樣”。

成長是謝玦沒有像小學時知道父親被帶走調查後鬧着不去上學,耍賴非要人回來,弄得母親阿姨別的顧不上先來安慰他,反而靜悄悄按掉馬上要響的鬧鐘,穿好校服,整理好自己,在還沒熱鬧起來的清晨上學去。

成長是,謝玦不想再在家裏真出了什麽事兒以後,只能跑到沒人的地方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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