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新家
第1章 新家
夕暮将至,兩旁樹影幢幢,金橙色的光透過樹影的搖曳,仿若被敲碎的光透過一輛藍色出租車的車窗,晃在一缸圓形玻璃水中。
一雙手堪堪抱在魚缸兩側,日暮餘晖将晃起的水波攪成粼粼的金色,兩只天使魚的鱗片呈現出漸變的藍紫色。
陸予心已經醒了,頭沒什麽精神地歪在車窗上。路途颠簸漫長,他剛才幾乎是睡了一路,透明玻璃魚缸在他腿上搖搖欲墜。
窗外樹木飛快地掠過,從樹木的間隙中望去,青灰色起伏的山丘變成了大片大片綠色的田野,讓他感到很陌生。
終于,最後一抹暮色被遠山吞咽殆盡,手捧着的粼粼波光頓然消失了。
陸予心擡起魚缸,活動了活動快要壓麻的雙腿,接着從黯淡的屏幕裏辨認出時間,距離他出發已經過去了五個多小時,從太陽頂照到日薄西山。
原來蘇城到盛海市有這麽遠,從地圖上看,不過一截手指的距離。
都是吃了地理沒學好的虧,早知道這麽遠他就不來了。
車廂後座上擺滿了紙箱和收納袋,偶爾碰撞出幾聲沉悶的聲響。最右邊的位置上,是一架占了半個座位的航模。
去年柳韻送給他的,十五歲生日禮物。
陸予心感覺到了遲來的頭暈,可能是暈車藥的藥效過了,也可能是一路上風吹的。他懶懶開口問:“師傅,還有多久到?”
司機從後視鏡裏瞥了眼這個奇怪的乘客,看了眼導航:“已經進入盛海市了,下了高速再走二十來分鐘就到。”
陸予心抿着嘴,忍住輕微的不适。
見他好不容易有興致說話,司機師傅忍了一路還是沒忍住:“這麽遠的路,怎麽不坐飛機啊?這油錢都趕上機票了。”
“我暈機。”陸予心說,“有些東西也不讓帶上飛機。”
比如,他腿上兩條正在自由自在擺尾的魚。
當初買的時候有三條,現在只剩下了兩條。和它們的主人一樣,有時候看起來還好,有時候看起來半死不活。
有錢人的癖好千奇百怪,靠跑出租賺點微薄收入的司機不打算理解有錢人的愛好,只瞥了一眼他腿上的魚缸,就繼續專心開車。
這輛車已經有幾個年頭,他一路都開得平穩小心,盡可能少些急剎和颠簸,長時間駕駛的疲憊也許不足以讓他警惕,但這玩意——那個不起眼的玻璃魚缸,一旦發生碰撞就會碎成上百份玻璃碎片,紮進他們身體的各個地方乃至心髒。
這位乘客顯然沒意識到這點,還在抱着寶貝似的抱着他的魚缸。
司機抱着八分好奇和十二分警惕,問:“這麽遠到盛海市,做什麽呀?”
這個問題對陸予心來說顯然沒那麽好回答。千裏迢迢來到個陌生的城市,重新開始陌生的生活,做什麽?他也不知道。
他才十六歲,人生還不能掌握在自己手中,陸天華讓他來他就只能來。
陸予心認真思考了一會兒,說:“可能來破壞別人的家庭吧。”
“啊?”司機的表情立刻變得耐人尋味,見他小小年紀,語重心長道:“看你年紀輕輕,話可不能亂說。”
陸予心笑起來,深栗色的發絲在風中飛揚着:“開玩笑的,我來上學。”
開了十幾年出租,這可能是他見過最奇怪的乘客,夜幕中風帶着涼意,司機把車窗往上關了一點。
他本來不願意接這麽遠的單,誰讓這位小兄弟給的太多了啊。
陸天華的第三個電話打了進來,響了好幾聲陸予心才接起來。
隔着聽筒,陸天華的聲音有點陌生,能聽出幾分着急:“怎麽打了好幾個電話都不接?”
陸予心實話實說:“睡着了。”
“到哪裏了?”陸天華關心地問。
外面天色已經暗了,除了指示牌什麽也看不清,陸予心根本分辨不出到了哪裏,只好含糊地說:“快到了。”
陸天華放心了一點:“那就好,具體位置用再發一遍嗎?”
“不用了。”
陸予心挂了電話,順手關上了車窗。春天北方的風好大,一路上吹得他眼睛發疼。
半小時後,出租車駛入一片別墅區,彎彎繞繞最終停在了一棟三層小洋樓前。
司機師傅停穩車:“到了。”
陸予心擡頭看向車窗外,門口的壁燈亮着,發着點溫暖又寂寞的光。小門仿佛是特意為他敞開的,靜靜在那裏等着他的到來。
房子不算很大,也不是新房,不過打理得很好,漫過牆頭的藤本月季已經開出了白粉色的花。
陸予心不想承認,這座他不願意踏進去半步的房子,比他之前獨住的清冷公寓要溫馨多了。
司機也跟着下車,心說果然是有錢人家的少爺。少爺遞給他一張紙幣,還很有禮貌地說:“師傅,麻煩幫我把東西卸下來,放在門口就行。”
司機師傅再樂意不過。
陸天華聞聲出來迎接,走到陸予心面前,将雙手放在他雙肩上拍了幾下,欣慰地笑着說:“長高了。”
陸予心卻越過他看向身後的陌生女人,應該就是在電話裏跟他提起的李素萍——那個還沒跟陸天華結婚就同住到一起的女人。
看得出來她特意梳妝過,黛色的眉毛細細地挂在她的眼窩之上,頭發也盤得精致整齊,淡淡的口紅恰到好處地搭配她那身不常穿的旗袍式繡花長裙。
“這是李姨,電話裏跟你提過的。”察覺到他的目光,陸天華做介紹。又沖着李素萍說,“這就是我兒子,陸予心。”
李素萍眼角的褶皺裏挂着笑,上前兩步道:“你爸爸經常提起你。”
陸予心卻笑不出來,陸天華提起他那肯定不是什麽好事,畢竟只有他在學校“不聽話”的時候,老師才會給陸天華打電話。
雖然最後都是他母親柳韻去學校解決的。
李素萍跟陸予心想象中的很不一樣,主要不一樣在,這個女人太普通了。
盡管能看出幾分年輕時漂亮的痕跡,但身材氣質和相貌都遠遠比不上柳韻,既不知性溫柔,也不漂亮優雅,笑起來時臉上還有遮掩不住的皺紋,幾乎看不出保養過的痕跡。
很難想象,陸天華喜歡的是這麽一個極其普通的女人。
想到這裏,陸予心就覺得很不甘心。他替他媽媽不甘心,柳韻漂亮又有才華,陸天華卻選擇了跟她離婚。
氣氛有些尴尬,不過這是陸天華和李素萍早已預料到的場景,陸予心一直對他想再組家庭的事很抗拒。
司機師傅适時打破了沉默:“都卸完了,檢查一下沒落東西吧?”
陸予心走到車前檢查了一遍,并清數了下門口的紙箱數,确認沒有落東西:“沒有了。”
司機師傅:“那我就先走了。”
陸予心很想讓他把自己也帶走。
可惜司機師傅沒有這個想法,一腳油門揚長而去。
陸予心尴尬地站在門口。電話裏是電話裏,現實是現實,就算電話裏陸天華已經給他做過足夠的心理工作,等站在這裏,他還是沒辦法接受現實。
沒辦法接受他的父母已經離婚,并且他要跟父親的暧昧對象,以及這個女人帶來的拖油瓶住在同一個屋檐下。
實際上在陸天華和柳韻離婚前,他就不怎麽經常見到陸天華了。陸天華總是出差,後來把業務拓展到了外地,又在當地開了分公司,能見面的時候就更少了。
那時十三歲的陸予心就在擔心,有一天他的父母會不會離婚。
終于這件事在初三結束的那個暑假還是發生了,他在抽屜裏看到了父母的離婚證,紅紅的一個小本子,和他的出生證明放在一個盒子裏。
盛滿水的魚缸沉甸甸的,陸予心抱了一路,難免覺得手酸。李素萍很有眼力價地想讨好他,便走過去道:“這個沉,阿姨幫你搬進去。”
誰知陸予心絲毫不領情,側身躲開她的手,冷聲道:“別碰我的東西。”
李素萍的動作和笑容同時僵住了,尴尬地收回了手。
“陸予心!”陸天華幾乎是立刻就變了臉,“你在電話裏是怎麽答應我的?”
陸予心咬着下唇不再說話,眼裏噙着的濕潤立刻就要掉下來,他硬生生忍住,今時不同往日,陸天華要在他和李素萍之間權衡,不會再像從前那麽縱容他。
“沒事我不碰。”見父子之間氣氛僵硬,李素萍出來打圓場,“予心肯定餓了,飯菜都準備好了,快進屋吧。”
陸天華的臉色這才稍微緩和了些,看着門口大大小小的箱子,随手搬起一箱,挺沉。他讓李素萍先進了屋,轉而對陸予心說:“心心,你要收收自己的脾氣。”
陸予心沉聲道:“我不喜歡她。”
陸天華輕聲嘆息,他和李素萍一直沒有領證也有這方面的原因,以後畢竟要成為一家人,他想等陸予心的态度緩和一些。
“李阿姨人不壞,你們相處一段時間就知道了。”
陸予心卻問:“你是不是因為她跟我媽離婚的?”
“不是。”陸天華說,“我跟你媽離婚的時候,還不認識你李阿姨。”
說完,他便搬着箱子進了屋。陸予心在外面站了一會兒,被迫接受了自己要開始新生活這件事。
房子應該有些年頭,裝修還是前些年的風格。陸予心搬着魚缸上了二樓,陸天華站在他房間門口:“房間你李阿姨都打掃幹淨了,還有別的需要跟爸爸說。”
陸予心放下魚缸,甩了甩酸痛的手臂,抱怨道:“家裏連個保姆都沒有麽?”
“你來之前不需要。”陸天華想了想,語氣和藹了些,“要是有必要,爸爸就請個阿姨照顧你和小澈。”
小澈,應該就是那個女人帶來的拖油瓶。
陸予心沒說用也沒說不用,跑下樓一趟趟地往房間搬東西。陸天華幫他搬了一些,後面接了通電話人就不見了。
最後一趟上樓時,餐桌上已經擺好了滿桌的菜,李素萍正用擦着手,似乎想過來幫忙,想起陸予心冷着一張臉的模樣又止住了腳步。
房間裏有些潮濕和塵土的味道,許是很久沒住過人的緣故。卧室不算太大,胡桃色的木地板看上去有些發舊,卻被打掃得一塵不染。
他的房間有兩面窗戶,其中一面被棵高大的梧桐樹遮住了大半,望出去滿眼綠意,書桌就在那面窗子下,側面的牆壁上挂着一副風景油畫。
紙箱和雜物堆滿了門口,陸予心累得不想去收拾,往後一仰躺在了床上。被子也有一點發潮的味道,但他卻很喜歡,因為蘇城的梅雨季節很長,經常見不到陽光,以前他的床上也有這種味道。
這是唯一值得高興的地方,他在床上打了個滾,把臉埋進枕頭裏。
只是從此他就要過起寄人籬下的日子了。
還沒休息兩分鐘,陸天華喊他吃飯。陸予心磨磨唧唧從床上爬起來,邁過擋在門邊還沒來得及收拾的雜物走出房間。
他這才有心情注意到,對面的房間也開着門。
秉着一番好奇,陸予心走進去,伸手摸到了牆上的開關。開了燈,房間瞬時亮了起來,床鋪得很整齊,桌腳邊堆着高高的一摞書,桌面上随意放着幾張草稿紙,被窗外吹來的微風卷起了邊。
不用猜,陸予心已經知道這是誰的房間了。
作者有話說:
攻下一章會出來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