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羊毛氈
第3章 羊毛氈
許星然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到達面館的,他的腦袋昏昏沉沉,渾身像是灌滿了鉛,沉重到失去知覺。
他只記得失去意識的前一秒,在客人如雷鳴般的尖叫聲中,他捕捉到一陣熟悉的、失去沉穩略顯急促的腳步,直沖他而來。
他放心地閉上了眼。
再次醒來時,許星然發現他在一間完全陌生的房間裏,牆角的氛圍燈被人打開,正綿綿地向外散發柔和的暖光。
他有一瞬間懷疑起自己的記憶,難道不是陳森帶走他的嗎?
他打開床頭的抽屜,發現屬于陳森的一系列證件整齊地擺在裏面,陳森搬家居然沒告訴他。許星然面無表情地逡巡眼前的房間——
寬闊卻不顯冷清,随處可見主人生活的痕跡。房間沒打衣櫃,而是打了整整一面牆的桌櫃,很奇怪的設計,桌角堆着幾摞厚厚的白紙,不遠處有一個裝得滿滿當當的筆筒,裏面都是許星然非常喜歡的、日常用于畫稿的鉛筆。臺燈的樣子也很眼熟,是許星然意國那盞用了一年多的同款。
臺燈上挂着一個胖乎乎的毛絨玩具,醜到可怕,身上的毛絨全部炸開,不倫不類地像一個不太有攻擊性的刺猬。但是非常奇妙地,“刺猬”的存在讓原本整潔到沒有人氣的書桌莫名“活”了起來。
許星然蹙眉,掀開被子下地,動作太急大腦一陣眩暈,站在床邊緩了幾秒才走近,摘下毛絨玩具仔細打量。
這是一個羊毛氈玩偶,花花綠綠的,外表看上去像一個聖誕老人,——許星然不太确定。
因為這個羊毛氈實在太醜了,做它的人大概是個急性子,很多邊角都沒有戳好,肚子那處怪異地鼓起來,要不是紅色帽子的特征太過明顯,許星然甚至以為這是變異版的豬八戒。
南城的空氣終年濕潤,它卻被保管的很好,通體幹燥、帶着羊毛自身的蓬松,很溫暖的觸感。
許星然揉捏的動作一頓,他想起來了,這是他高三那年送給陳森的。
那時候,陳森因為他和許星灏徹底鬧掰,雖然表面上看起來和往常沒什麽不一樣,該學習就學習,該打工就打工,但是許星然還是敏銳地察覺到他的變化,變得更加低沉寡言了。
許星然知道陳森是一個很重感情的人,為朋友的分道揚镳難過也正常,他告訴自己沒什麽大不了的,但是心裏還是不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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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那陣子想盡辦法哄陳森開心,但是陳森的興致始終不高。
聖誕節快到了,許星然看到同桌的女生沒日沒夜地給暗戀對象戳毛團,想到以前許星灏肯定會給陳森送聖誕禮物,就央着同桌教他。
許星然成績很好,從來沒有在課堂上開小差的經驗,因此毛團剛拿出來就被老師發現了,那是許星然人生第一次被罰。
老師讓他去走廊上反省,下課時來來往往的同學都新奇地看着他。
許星然上的是全市最好的私立高中,南城有權有勢的人家的孩子全在這裏,老師從來不敢體罰學生,他是頭一個。
許星然覺得自己是天生的壞種,被人指指點點的時候沒有任何羞恥,甚至隐隐享受這種被注視的感覺。
再次上課,老師的聲音從大敞的窗戶傳出,許星然把毛團藏在窗臺下面,在老師看不到的地方,低頭慢慢戳着。
“你怎麽了?”
陳森不知道從什麽地方冒出來,許星然被他吓了一跳,手忙腳亂地把那一團東西捏在手心,掌心瞬間傳出尖銳的刺痛感,許星然整個人不明顯地抽了一下。
“罰站?”陳森挑着一邊眉,繼續問道。
許星然耳尖一紅,不答反問陳森上課跑出來幹什麽。
“你怎麽罰站還不聽課?手裏偷偷摸摸在幹什麽?”陳森邊說邊抖着手裏的一沓試卷,意思明顯,又是給老師跑腿。
他這麽問就是沒看到,許星然松了一口氣,用另一只手推他,“沒東西,你快走。”
“許星然你在和誰說話?”老師的聲音揚出來,許星然給陳森使眼色,陳森卻一點沒有想走的意思,他作勢生氣陳森才離開。
老師還是看到了陳森的背影,卻沒說什麽。因為陳森是年級第一,所有老師都喜歡他,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老師看到陳森心情變好,又把許星然叫進去聽課。
許星然裝模做樣地聽了一會才把毛團拿出來,發現上面沾了一點點血跡。
許星然沒有錢再給陳森買一個新的,用了很多毛毛才把血跡遮住,所以最後做出的成品又醜又奇怪,許星然有點猶豫要不要送給陳森。
聖誕那天,許星然看到好多人都送這種玩偶給別人,不像是交換禮物的氛圍,看上去有點尴尬。
許星然晚上去燒烤攤找兼職的陳森,聖誕夜很忙,人很多,許星然記得他那天等到十來點陳森才有空理他。
許星然被凍地着急,也不管醜不醜了,直接把自己戳了半個月的聖誕老人塞到陳森懷裏。
陳森很奇怪地呆了好久,許星然沒有送禮物的經驗,以為陳森是嫌棄自己的禮物不上檔次,比不上許星灏的貴重,頓時生起氣來,要把玩偶拿回來。
陳森說“哪有送給別人還要回去的”,許星然依舊生氣,但是沒有再搶,跳着凍僵的腳和陳森說再見。
陳森抓住他的帽子,非要問許星然為什麽給他送這個,又說他不學好。
許星然覺得陳森有病,想罵陳森兩句來着,但是因為陳森那天笑得實在太好看,他便被迫維持住了乖巧無害的人設。
“咔噠——”門忽然被人從外打開,許星然手裏還攥着他七年前送出去的醜東西,與陳森四目相對,頭皮頓時一麻。
陳森的視線停留在他的手上,驀地定住,整個人很明顯地僵了一瞬。
許星然眨了下眼睛,他意識到現在更尴尬的人或許是陳森。
昨天還鐵血無情地趕他離開,今天卻又被他發現還留着自己多年前送的禮物。
“出來吃飯。”陳森扔下這句話就轉身離開,腳步都帶着逃跑的味道。
許星然玩味地勾起嘴角,陳森既然還喜歡他的話,一切不就簡單多了嗎?
陳森在廚房裏切着小菜,砧板發出噔噔有規律的聲音,許星然在客廳都能聽到,他仔細打量房間布局,比他們之前住的那個房子大了不止一星半點。
餐桌上擺着陳森給他準備的藥,許星然從小到大最讨厭吃藥,但是為了讨陳森歡心,他一仰頭一閉眼将藥片混成一團全吃了。
陳森端着粥出來的時候,許星然已經乖巧地坐在餐桌上,把自己吃完藥的包裝主動推到陳森面前,像一只做對了事找主人讨賞的小狗。
陳森只是看了許星然一眼,什麽也沒說。
許星然在心底輕啧一聲。
陳森已經開始吃飯,許星然抱着碗在心底選話題,随意道:“你什麽時候搬的家呀?”
陳森夾菜的動作一頓,道:“不久。”
許星然沒在意,他以為陳森不會理他的,他受到鼓舞,撒嬌似地說:“你怎麽沒和我說呀?”
“說了。”陳森這樣告訴他,許星然怔住,陳森的臉色依舊沒有太大表情,“在電話裏說的。”
許星然從來不會主動給陳森打電話,陳森也很少,只有在特別重要的事情上才會打給他。每次陳森打過來時,許星然要麽直接挂掉,要麽就是邊接邊做其他事。
出國近三年,他們通話的次數屈指可數,許星然很輕易想到陳森說的那一次。
許星然臉色有些發白。
那時候陳森剛從意國回去沒多久,他和幾個設計師朋友在酒吧喝酒,陳森的電話很掃興地打進來,許星然想都沒想立馬挂掉。陳森發了條微信進來,簡單的兩個字“有事”,幾秒後電話再次響起,許星然無語地接起。
他一直覺得陳森很閑,每天除了開面館外無所事事,只能來不停地煩他。他并不認為陳森這麽普通且枯燥的生活裏能有什麽重要的事,頂天了就是那二兩面條,他在設計稿上随便點個黑點都比那值錢。
許星然記得,那天他接起後直接把手機反扣在桌面上,聽都沒聽,連電話什麽時候挂斷的都不知道。
許星然咽了下口水,聲音不自覺地小了下來,“我聽到了,我那天在喝酒……”他沒想到自己這麽衰,千挑萬選居然還是踩到了坑,許星然呵呵幹笑了一聲,找補道:“你知道的,我喝多的話第二天就什麽都記不得了。”
陳森言簡意赅地“嗯”了一聲,看不出來是相信還是不相信。
許星然心裏沒底,仔細盯着陳森的臉瞧,除了平靜還是平靜,什麽都看不出。
他放下筷子,望着陳森的頭頂,突然開始道歉,說“對不起”。
陳森終于擡頭看他。
許星然眨了兩下眼,眼淚毫不費力地盈滿了眼眶,陳森的表情很複雜,欲言又止。
許星然搶在他前面開口,說:“我後悔了。”
聲音很輕,卻格外清楚。
陳森的眉頭漸漸攏起,“許星然……”
“你聽我說完!”許星然很大聲地打斷他,眼淚适時從眼角流了下來,啪嗒一聲砸在桌面上,陳森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我真的壓力很大陳森,你都不知道我每天在意國過的是什麽日子,我在設計上沒有天賦,你知道的,我一開始連線都畫不直,我只能沒日沒夜不停地畫、不停地畫,我畫到手都抽筋,還是畫不好。”
“我一個人在外面,沒有任何人幫我,我不像許星灏,許家會給他找最好的老師,讓他參加各種聚會,認識各種我想都不敢想的人,他每天穿着漂亮的衣服在各個宴會穿梭,我在幹什麽?我在那間又小又破的公寓裏畫直線!”
“那間公寓還特麽漏水!樓上的人每沖一次馬桶我就要趴在我的畫上,不然它們就會變成一團又髒又臭的廢紙!”許星然的眼前開始模糊,他看不到陳森的表情,只能感覺自己越來越重,“你知道我一開始過的是什麽日子嗎?你不知道,因為我從來沒有和你說過,我、我怕……”
“怕什麽?”
許星然用力眨了幾下眼睛,睫毛被淚水沾濕,粘成一團,重重的垂下來,他伸手擦了擦眼睛,卻還是只能看到自己眼前飄着的黑影,“我怕、怕我一和你說,我就會崩潰,我就會想回到你身邊,我會不想努力,我不想那樣,陳森,我不能變成那樣……”
“所以你就開始不回我消息?”陳森驟然出聲,語調平直,什麽都聽不出來。
“對、對,”許星然卡殼了一瞬,很重地點頭,說:“我不回你消息,不接你電話,就是怕你看出來我的不對勁,但是要時時刻刻控制自己不去找你真的太累了陳森,我、我就逼着自己和你說分手……分手後的每一天我都很痛苦,尤其是我知道你可能和許星灏在一起後,我簡直生不如死。”
許星然憑着記憶摸到陳森身邊,在他的椅子旁邊蹲下,把自己的頭擱在他的大腿上,陳森棉質的運動褲瞬間被他的眼淚泅濕,讓許星然産生陳森和他一樣濕淋淋的錯覺。
“你不能和許星灏在一起,你也不能不要我。”
“我那麽愛你,陳森,你不能這樣對我。”
作者有話說:
我宣布,本年度影帝獲得者——許星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