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57章
腦海裏所有紛亂的想法都遠去了。
在被媽媽擁進懷裏的那一刻, 柊與理聞到了淡淡的花香，和一點點來自廚房的焦糊味道。
幽靜芬芳的前者讓柊與理以為自己是在做夢。
畢竟她的媽媽昨天都還在芬蘭呢。
赫爾辛基到東京的航班最快也要十三個小時。
哪怕現在已經快是東京時間的中午，完全足夠乘飛機從赫爾辛基回到東京, 柊與理也還是很難相信媽媽就在眼前。
可泛着煙味和苦味的後者，又在清楚明白地告訴她, 不是在做夢。
更何況，她的大腦也沒辦法讓她做出這麽栩栩如生的夢。
對于熟悉的人，柊與理會記得除了她們面容之外的一切。所以如果是夢的話, 她是不可能見到母親的臉的。
安靜又肆無忌憚地窩在媽媽的懷裏賴了好一會兒, 被媽媽用手指理着頭發，幾乎快要眯着眼睛睡着時, 柊與理這才想起自己還有好多問題沒問。
“媽媽你怎麽突然回來了呀？”
趴在母親的鎖骨處，柊與理剛一說話就被她燙卷的長發撩到了鼻尖，癢得晃了晃腦袋。
“是突然這邊有工作了嗎？”
“不是哦，”女人撥開自己的頭發, 又側頭親了親柊與理的發鬓, 然後抱着自己的女兒在懷裏晃晃。
“是北條給我發了消息，說想讓我打個電話跟你好好聊聊，但是我感覺光打電話可能有點不夠——你的朋友很擔心你哦柊與理, 所以現在你有什麽話想跟媽媽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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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北條的名字, 柊與理瞬間驚慌了起來。
雖然柊與理并不擔心北條會直接将她的小算盤告訴媽媽，可在這樣的情況下，柊與理也不能全盤否認自己的情緒确實出了問題。
“是、是最近成績有一點不太好……”
在剛見到久別重逢的母親之際, 就硬着頭皮滿心愧疚地向對方說謊。柊與理說着低下腦袋, 試圖用垂落的發絲擋住自己的臉。
她實在很害怕被媽媽看出端倪, 而偏偏她的母親又是個非常善于察言觀色的人。
“成績？”媽媽疑惑地重複，輕柔地握住了柊與理縮回去的手, “是哪方面的成績？”
“是……是物理。”期中測試物理才考了滿分的柊與理說。
“物理啊……物理的話媽媽不擅長，不能輔導你了。”
母親面上流露出的自責讓本就滿心的柊與理更愧疚了。
她想跟媽媽說沒有關系，然而下一秒，媽媽卻一展眉頭，向柊與理提議道：“那要不要去補習班呢？柊與理。”
“你還是學生，有解決不了的問題也很正常，學校裏的老師可能沒辦法照顧你的進度，但是補習班有一對一的老師，這樣你就可以盡情地提問了！”
媽媽似乎越說越認為這是一個好的方法。
可“補習班”“一對一”這兩個詞語，卻讓柊與理的腦子立刻警鈴大作了起來。
國中時柊與理也是上過補習班的，她很清楚這種補課機構有多花錢，并且教學資源越是集中，價格也就越貴。
柊與理一點都不想花這份大價錢，去學習那些她完全能夠自學的東西。
更何況她的成績本來也不需要，只是想跟媽媽撒一個無傷大雅的小謊！
“補習班就不用了！真的不用！”柊與理連忙抱住媽媽的脖子，拼命搖頭，“我只是最近有一點點心态失衡，很快就能調整好的！”
“真的嗎？可是北條已經擔心你到特意給媽媽打電話的地步了哦？”
女人抱住撲過來的柊與理，一臉的“我才不信”。
“柊與理，你該不會是又想省錢才跟媽媽逞強的吧？”
母女兩人的消費觀有差不是一天兩天了。
柊與理以前也不是沒做過類似的、阻止媽媽大手大腳給自己花錢的事。
她只能繼續慌裏慌張地否認：“沒有逞強，我就是、壓力太大了。另一個和我一樣是年級首席的同學，他很厲害、特別厲害……我沒忍住才跟北條哭了一下……”
說完，柊與理感覺這個自己在慌亂之中找出的借口，真是完美無缺極了。
因為就算媽媽等下真的給學校打電話确認她的成績，發現她期中物理考了滿分，柊與理也可以解釋自己是為了必須保持這份優異的成績，所以才會倍感壓力。
結果媽媽聽完，非但沒有放心，反而抱着柊與理緩緩倒在了沙發上。
柊與理正懵着，忽然聽到自己的頭頂傳來了一陣細細的抽泣聲。
她更懵了，茫然地想要擡頭，卻被媽媽緊緊地抱在懷裏動彈不得。
“媽媽你怎麽了？”柊與理急忙搖了搖她的手臂，可女人仍在抽泣。
準備使勁掙出母親的懷抱時，把她抱在懷裏的女人總算出聲道：“沒什麽，就是感覺自己好失敗，我居然連我的柊與理學習壓力這麽大了都不知道，還一直以為你會像小時候那樣學得很輕松游刃有餘……”
說完媽媽又嗚嗚嗚地哭了起來。
聽着她的哭聲，慌亂與揪心立刻侵占了柊與理的思緒。
她無措地想要解釋，然而撒謊本就不是柊與理擅長的事情，眼下腦子裏混亂無比，柊與理直覺自己會說錯話，可如果只閉着嘴，她就又被另一種無力與無助裹挾了。
柊與理急得也快跟媽媽一起哭了。
而就在她的肩膀止不住地聳動了幾下後，女人的抽泣聲停止了。
“好啦，不騙你了，媽媽沒哭。”
一直懷抱着柊與理的手臂松開了，拍了拍她的腦袋。
柊與理循着聲音，在母親的懷中擡頭，發現對方的臉上幹幹淨淨，連粉底都沒被蹭花半點。
“良心這麽多，就你這樣還想騙你媽。”
女人笑着擡手刮了下柊與理的鼻尖，臉上露出一點狡黠又無奈的笑。
“柊與理，柊與理。”
天氣霾
在柊與理俨然還沒弄明白現狀的、困惑的注視中，女人這樣輕輕地呼喊着她。
“我的寶貝是不是有喜歡的人了呢？他讓你難過了？可以告訴媽媽嗎？”
“……是北條告訴你的嗎……”
柊與理望着她琥珀色的眼睛，直到那片美麗溫暖的顏色開始變得模糊朦胧。
“嗯……不過不要怪北條好嗎？她真的很擔心你，我也很擔心你。媽媽很抱歉不能總是在你身邊，連你的情緒都只能讓別人來告訴我。”
“才沒有。是我自己不想告訴你的。”柊與理小聲地吸了下鼻子，“你不需要做到面面俱到，你已經是世界上最好的媽媽了。”
“那你介意跟你自己號稱世界上最好的媽媽聊一聊嗎？”
女人笑着沖柊與理眨了眨眼睛。
她微彎的眼角上爬着細紋，是柊與理幾年前都還不曾這般明顯看過的歲月痕跡。
“……北條都已經告訴你了。”
柊與理低下頭，烏龜似的縮進了沉默的殼裏。
她當然不怪北條把自己的事情告訴了媽媽，只是她的想法也不是那麽容易能夠被改變的。
“可是北條只是告訴我，你在感情方面遇到了一點困擾。”女人牽住柊與理的手，将她的手稍緊地握着，“她只跟我說，你很困擾要不要接受那個人的示好。”
“我已經想好要拒絕了。”柊與理小聲說，“等、七月，他比完全國大賽，我就去跟他說。”
“為什麽要等到七月的全國大賽？”她不解地問道，“拒絕的話不是越快越好嗎？”
“因為現在就拒絕的話，萬一影響到他比賽……”
“哈……”媽媽笑了起來，“所以你還是有在擔心他的，對嗎？”
柊與理不點頭也不搖頭，更不說話。她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可對話又不能像聊天那樣，可以趁着對方沒看見消息的時候悄悄撤回再重新修改措辭。
“既然你自己也喜歡的話，為什麽不願意跟他在一起呢？那個男生不也是喜歡你的嗎？北條還跟我說他很優秀，讓我不要擔心來着。”
“……可是又沒人規定喜歡就要在一起……”柊與理咕哝着說。
媽媽聽後就哭笑不得地彈了下柊與理的腦門：“你這是從哪裏聽來的歪理？合适又喜歡的話，當然要在一起。”
“還是說有誰阻礙你和他在一起嗎？”
“難道是那個男生的母親甩錢給你，讓你離開他兒子？”
說到這裏，女人原本溫和的語氣立即嚴肅了許多。
“沒有，沒有甩錢，沒有不準他戀愛。”
柊與理望着她瞬間變得冷厲的面龐，趕忙搖頭否認了這番聽上去就很離譜卻在親媽腦海中愈發真切、仿佛下一秒就要拍案而起帶着自己去出氣的猜想。
“……那到底是為什麽呢？”疑惑之餘，女人平日裏清朗明亮的聲音又透出了無力。
要是繼續再深重一些，柊與理或許就會忍不住告訴她真正的原因了。
比起讓母親不斷地陷入擔心與虧欠的泥沼，她想還是直接剖開自己的內心會更加容易。
然而沉默了一會兒之後，柊與理聽見媽媽緩慢地說道：“算啦，柊與理不想說，那就不說吧。”
“下午我們出去吃好吃的吧？”
柊與理感到自己再次被母親抱住了，她不再無力又無奈地、繼續以關心的方式将自己本就龜縮在殼裏的女兒，繼續逼進牆角。
“吃好吃的，然後去看你喜歡的電影。跟媽媽在一起的時候，就把那些難過的事情暫時忘掉。”
柊與理低頭快速抹去自己眼角的淚水，用力點了點頭。
“不管以後你遇到什麽，都要把自己和自己的幸福放在第一位。這是媽媽和爸爸對你唯一的要求，你只要做到這個就可以了。要記住好嗎？柊與理。”
“……可是。”
柊與理聽見自己的聲音開始在顫抖，她能看到媽媽在提起爸爸時眼中閃過的哀戚。
“可是那樣的話，媽媽要怎麽辦？”
她到底還是把這個藏在心裏許久的問題問了出來。
“媽媽只要看到柊與理幸福就夠了。”
然而得到的，也只是和她曾經預想中的、一模一樣的答案。
柊與理深深地埋下頭。
很早很早以前她就在想，如果将一個人的痛苦和幸福量化，那麽她帶着自己喜歡的人來到給媽媽面前時，能帶給媽媽的幸福也許可以有1，但它會勾起的痛苦與長久無法消弭的悵然，就會有-2。
-2+1=-1
這樣簡單的算式，自從柊與理接觸到負數的概念以後就能流暢地計算。
所以她才會想，幹脆連喜歡都不要去喜歡。
既然她彌合不了母親的傷痕，那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避開，然後用其他方面更多的快樂陪她去掩蓋。
“如果柊與理能幸福，爸爸還在的話，也一定會和我一樣感覺很高興。”
循着母親的話音，柊與理茫然地仰起頭。
正在暢想着未來的女人察覺到她的目光，就也垂下腦袋，将吻印在她的發間。
“柊與理，你還記得你以前每次拿獎杯回來的時候，你爸都笑得特別傻嗎？”
柊與理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她只能記起有這麽回事。
事實上，由于每次拍照錄像的主角都是柊與理和媽媽，爸爸留下來的照片和視頻遠比她們要少。
而如果不是照片，柊與理甚至已經連爸爸的臉都不能記起了，更不能記得父親傻笑的臉。
“可是媽媽還記得哦。”
女人輕輕地，滿懷感激地對她說道。
“每一次都記得。然後你每次跟我發消息說自己又拿獎的時候，他就又會在我的腦子裏手舞足蹈。”
“……不會很難過嗎？”柊與理聽見自己輕聲問，“每次想起爸爸的時候，不會很難過嗎？”
“說不難過是假的啦。”女人無奈地朝她笑了笑，“可是每次，不管是在他走之前還是在他走之後，想到他的時候，還是高興會更多一點——這可是你爸爸這輩子最自豪的事呢。”
“所以柊與理能幸福的話，媽媽和爸爸也會覺得幸福。而想起爸爸會感到幸福的話，媽媽就會更加幸福。”
柊與理看着抵住自己額頭的女人，看着她琥珀色的眼睛裏，浮現的水光與幾乎快要溢出的愛意。
“一定要記住媽媽今天說的話，然後好好去做，好嗎？柊與理。”
所以原來，不是并非是-2+1=-1，而是1+1+1=3的等式啊。
她後知後覺地在母親伸過來捧住自己臉的、顫抖的雙手裏，感受到自己不斷滾落的淚水。
而這些原本苦澀的、蒸發以後會在皮膚上留下幹涸痕跡的液體，落進母親的掌心，緊貼着她的臉頰，卻又變成了甜蜜溫暖的蜂蜜。
“好哦。”
不知道過了多久，柊與理聽見自己已經不再迷茫的答複。
在母親平和的心跳裏，她回應了她的應許。
“好，現在讓我們來看看下午應該出去吃什麽吧？”
柊與理的腦袋被揉了兩下。
随後聽到媽媽問：“柊與理有想吃的嗎？壽喜燒？烤肉？法餐？土耳其菜？”
“媽媽，我們可以晚上去吃嗎？”
“嗯？可以啊，不過你下午還有別的想去的地方？”
柊與理點點頭，在母親的注視中，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緩慢說道：“我想去找他。”
“我對他……做了很多很過分的事。”
“我想去找他。”她漸漸提高了自己的聲音，“媽媽我們可以晚上再一起去吃飯嗎？”
而聽到她這麽說，她的母親明顯的怔愣了一下，随後爆發出了比她更加明亮而驚喜的歡聲。
“當然可以啦！”
她再次抱住自己的女兒，親吻她的額發。
“不過呢。在你去找他之前——”
旋即這位母親又冷靜了下來，看着女兒滿是淚痕的臉頰，輕輕地笑。
“必須先把午餐吃了。”
于是在此之後，柊與理換好了衣服，梳順了亂遭遭的頭發，洗淨了又在發黏的臉頰。
她看着鏡子裏自己有點紅腫的眼睛，想着又不會離得特別近，就還是沒有去做那種拿冰塊冰敷的事情。
她依然很難忍受那種低溫，而心髒卻有了頻跳過快的征兆。
在媽媽的監督下吃完午餐，道別後從走出家門的那一刻起，柊與理就感到自己像是要飛了起來。
随着夏天的來臨，天空愈發晴朗起來。
大朵大朵的白色雲朵悠悠地漂浮在其中，像是風馴養的羊群一般溫順潔白。
跑得太快的時候，柊與理在公寓樓外撞翻了一個人。
對方哎喲兩聲，柊與理将他扶起，連聲說了兩句抱歉。
那人正要罵她的當口，看清了她的臉：“哇，森見？你這麽急匆匆的是要去幹嘛？”
“去告白。”
柊與理幫他拍了拍衣服上的灰，然後在對方猛然變得呆愣的注視中朝他笑了笑，就又奔跑起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