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56章

隐約意識到快到下午的行課時間了。

柊與理松開了擁抱着人。

眼下的樹林裏很悶熱。

不算茂密的枝葉間有大束的陽光穿過, 落在他們的身上留下炙熱的印記。

相貼的身體分開時,柊與理的襯衣已經有不少地方被汗水貼在了皮膚上。

跡部沒比她好多少,甚至不知道為什麽看上去比她還狼狽一些。

柊與理靜靜地望着他看了會兒, 然後發現或許是因為他呼吸的頻率和胸口的起伏不同于往常。

雖然分開以後,她不再能聽到他的呼吸聲, 卻能從這種細小的動作裏,意識到他此刻正在克制自己的喘息。

搭在膝蓋上的手指蜷了下,然而直到最後, 柊與理也沒幫他将散到眉間的發絲重新理好。

“跡部同學, 快上課了,你先回去吧。”

柊與理輕聲對他說。

她和他已經差不多有一周沒在獨處的時候好好說過話了。

哪怕她每次的回答只有點頭或者搖頭, 跡部景吾也依然會和從前那樣對她。

就好像他根本不在意她回避的态度,也仿佛從來不會氣餒,一直在試圖将他們之間已經偏離了既定線路的關系,再次扶回正軌。

“你要一個人留在這裏喂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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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漂亮的灰藍色眼睛裏盛着些微的笑意。

柊與理晃了晃腦袋, 用手背使勁蹭了下臉上已經開始發緊發黏的淚痕。

“我想自己再待一會。”

沒有水想要清理幹淨很難, 她忍下這種細微的不适,輕聲說。

“好。”

聽完跡部景吾也沒有多說什麽,只是按照柊與理的要求, 起身離開了。

看着他的身影漸漸遠去, 柊與理也還是沒有感到放松,反而有一股更大的失落,像是帶着腥味的魚凍那樣将她的口鼻堵了起來。

她惶然地抱住膝蓋, 将臉埋進手臂。

沒過太久, 又聽到了一陣新的腳步聲。

柊與理緩了一會才想起必須擡頭确認來人, 然而這次她看到的依然是那個自己熟悉的身形。

去而複返的跡部景吾手裏還多了幾支帶着枝葉的、淡粉色的花。

“這個你拿着。”他面色平靜地将那束花,以及一個手環遞過來。

柊與理沒有接過, 茫然地望着他,等待着答案主動掉落。

“手環和香葉天竺葵,驅蚊的。”他向她解釋道。

“……你……”柊與理猶豫着,想着便利店離這裏的距離,又看了看花莖上新鮮的斷口,“你從哪裏找來的?”

不會是園藝部種的吧?

要是被園藝部的同學知道,有人把他們照顧的花給摘了,就算是跡部景吾也會遭記恨的。

“不是。”

好在他否認了柊與理的猜測。

“是種在旁邊理事長花壇裏的。”

柊與理:“……”

“放心,這些花本來就是種來作為辦公室裝飾的,理事長也還不至于為了幾朵花跟本大爺生氣。”

看出她藏在欲言又止裏的擔心,跡部跟着笑了起來。

随後有一瞬間,柊與理看到他垂放在身側的手,稍稍往上擡了一下,可最後又落了回去。

按照以前稱不上慣例的慣例,這個人應該是要來揉揉她的腦袋的。

但他沒有那麽做。

所以柊與理想,之前發生的一切,其實對他也并非沒有影響。

而直到現在柊與理都不明白,為什麽當時的自己會忽然發現這份安靜蟄伏在自己身邊的心意。

或許單純只是因為量變引起了質變。

而在此之前,柊與理對于這一項唯物辯證法的規律,最為深刻的理解就只有“練習可以使人熟能生巧”。

“這裏太熱,要是感覺好些了就回教室來休息,嗯?”

再次離開前,他邊是叮囑,邊是與柊與理打商量。

柊與理點了點頭,然後再一次目送他走出自己的視野。

而淡粉色的天竺葵則被留在了柊與理的身邊。

柊與理側頭望着安靜躺在地上的那幾朵帶葉的小花。

它們的花莖上,有一層看上去十分柔軟的茸毛。

在陽光下,像是泛着綠瑩瑩的微光。

在薄荷與柑橘之間,柊與理仿佛還聞到了一點屬于豆蔻和椰子的味道,蹭過她身邊微熱的風也染上了清甜的氣息。

跡部景吾把手環和花葉放得離她不遠。

幾乎就在柊與理的手邊,只要她願意擡手就能碰到的位置。

除了受傷時的處理和必須按時用餐的不可緩和,跡部景吾從來沒有以強硬的姿态讓她必須收下任何東西。

就連他對她的喜歡也是如此。

好人是不該被道德綁架的。

哪怕他自己心甘情願也不行。

柊與理摸了摸它們柔軟的花瓣,想着等下回教室,她就不能帶着它們了。

畢竟要劃清界限,怎麽能拿着那人送給她的花呢。

不過等放學之後,她還是再來這裏找它們的。

爸爸以前有教過柊與理怎麽制作壓花标本,也教過她怎麽玩滴膠,總之她會有很多辦法将它們封存好。

而她現在要做的,就只有像自己平時最擅長的那樣,為必須完成的任務設定一個日期和目标。

只是那個日期不能是現在。

因為都大會這周末就要開幕了。

對于運動員來說,心态的好壞同樣會影響競技水平的高低。

于是柊與理想,那等全國大賽結束吧。

等全國大賽結束,她就把話跟他說清楚。

至于從現在開始到全國大賽結束的這段時間裏,柊與理雖然已經找不回以前那種與他相處的感覺了,但是她覺得如果自己真的想要克服,也是能做到的。

她很擅長将難題拆解開來,逐級分析。

而人與人的交往,本質是根據不同的親疏距離,選擇不同的相處模式。

想不起以前是怎麽跟同桌相處的,但柊與理還能記起她跟小光待在一塊時的狀态。

她只要把同樣的行為邏輯,應用到和同桌相處的場景裏就可以了。

理論是如此的簡單明了。

然而一想到實踐的環節,柊與理卻又像個洩了氣的皮球那樣,頓時沒了剛才構想時的信心。

畢竟她要是真的能從一開始就完美踐行自己所說的“繼續做朋友”的話,也不至于一周都沒跟跡部景吾好好交流過了……

離開樹林時,柊與理把手環放進了制服裙側邊的口袋裏,帶走了那幾支天竺葵。

她沒有回教室,而是來到了醫務室。

醫務老師換了個人。

雖然柊與理不認臉,但她記得上次見到的那位是個男老師,而這次的是女老師。

老師問柊與理有哪裏不舒服,她按照先兆中暑的症狀,随口說了幾項不适。

說她覺得頭暈無力,但實際上柊與理感覺自己只是有點注意力不太能好好集中。

“那先來測個體溫。”

老師拿出一支水銀溫度計,說電子的上午剛被幾個男生摔壞。

而且還摔壞了三個。

這個年紀的男生真是比狗還讨嫌。

老師說着翻了個白眼,然後看着乖巧坐在凳子上的柊與理,神色又比剛才更溫柔了幾分。

開始測溫前,柊與理找老師要了一個紙杯,把已經有點發蔫的天竺葵放進水裏。

然後她一邊保持着測溫和捧着紙杯的姿勢,一邊盯着手裏的花看。

就這樣看了一會兒,逐漸出神的柊與理似乎聽到了有人在自己身邊說話。

“……抱歉老師,我剛才沒聽到……”柊與理茫然地眨着眼,“可以麻煩您再重複一遍嗎?”

“沒事沒事,”老師笑着擺擺手,“只是問你這花是不是你喜歡的男生送的。”

沉默了一會兒後,柊與理聽見自己緩慢地答複道:“嗯。是他送的。”

直到紙杯裏的水溢了出來,柊與理才發現自己的手正在不自覺地收緊。

溫涼的水滴滾過她的指背,濡濕了指縫和她的手心,沾在紙杯的外壁上,令那些原本還算堅固的紙張也變得柔軟。

“那你可要注意咯。”老師笑了下,促狹地朝柊與理擠着眼睛,“只會從随手路邊摘花送你的男生,談戀愛通常都不走心——別覺得老師說話難聽,老師可是過來人。這種心思和錢都不願意給你花的男人,趁早斷了最好。”

“不是的,這個不是他随手摘來送我的,”柊與理忍不住反駁,“是我說想一個人待着,他就拿着這幾朵花還有這個手環給我,說這樣蚊子就不會來咬我了。”

她一邊說,還一邊匆忙地把手環從口袋裏掏了出來,作為替物證。

“這樣。那還不錯,算他有心。”老師重新更正了評價,又讓柊與理把體溫計給她。

“37.3攝氏度。”她看了眼體溫計,又看了看面色略微發白的柊與理,“開點解暑藥,吃完去躺着吧。病假單等你走之前再給你。”

……還真是先兆中暑。

柊與理躺在醫務室的床上,有些郁悶。

她以前從不相信占星學,此刻卻也不禁盯着陌生的天花板在想,最近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是否是因為那所謂的水逆。

但很快,柊與理又否定了自己這份對待事物的消極看法。

往好處想,她本來只是想找借口不回教室的,而現在卻是真的可以名正言順地不回教室了。

況且今天還是周五。

只要熬過這個下午,她就又擁有了兩天可以不用跟跡部景吾接觸的時間。

……明明以前不是這樣的。

那時的她還會很期待每周周末的到來。

因為周末她總是有很多時間做自己喜歡的事情,而她的同桌也不會那麽忙碌。

即使不坐在一起他們也能說很多的話,從上午說到下午。

當然他們也會有沒那麽多話可說的時候。

然而即使這種沉默降臨,語音也不會挂斷。哪怕只是聽着對面書寫的聲音,柊與理也會感到充實快樂像一支支注射劑,被源源不斷地注入血液裏。

柊與理躺在醫務室的床上,心說自己現在的樣子,幾乎和一個上了瘾的瘾君子無異。

而喜歡也像是一種毒物。

能讓那麽多人變得面目全非、患得患失。

又能讓人在必須戒斷這份快樂時,體會到自讨苦吃的含義。

柊與理阖上眼,想要入睡。

然而随時能被拉開的床簾、床簾外醫務老師偶爾的走動、其他人進入醫務室主訴的聲響,都讓她感覺自己像是睡在懸崖邊。

可因為眼睛很酸,哭和熱也都消耗了不少體力,她還是睡着了,只是睡得并不安穩,半夢半醒的,像在現實與幻境裏徘徊不定。

過了不知道多久,柊與理隐約感到有人進到了床簾之內,她的床邊。

最後一絲清醒的警惕令她艱難地睜開眼。

朦胧間,柊與理看見一個人正站在潔白的床邊。

他低垂的、看着她的眼睛裏,裏面裝着的是柊與理也不知道的情緒。

只是它無暇又溫馴,仿佛是世界上最美好而珍貴的事物。

而那個人就這麽将它無聲地捧到了她的面前。

再醒來時,柊與理感覺自己比之前好多了。

眼睛雖然還有點漲,但那種注意力無法集中的渙散的感覺,的确已經離開了她的身體。

“你醒了?給。”

臨走前,醫務室的老師給了柊與理一張病假單。

柊與理騰出一只捧着花的手接過,低頭看了眼。

病假單上的字跡潦草,有幾個平假名甚至寫得像拉丁文。

“老師。”

“嗯?”

“下次不要随便讓其他人靠近有人的床位了。”柊與理想了想還是說,“我的話就算了,但是以後其他女生您就不要這麽做了。”

老師聞言就笑起來:“放心,老師可沒那麽傻。”

聽她這麽說,柊與理只好點了點頭。

她推開醫務室的門,剛準備離開,老師在她身後幽幽地感慨。

“來看你的那個男生。”

柊與理歪過頭,穿着白大褂的醫務老師低頭正在給手裏的玻璃瓶貼上标簽,狀似不經意地說道。

“我讓他不準把簾子拉上,他說全部拉開會打擾到你,然後把簾子拉了一半就一直待在我能看得到的地方,站了差不多一節課的時間。”

柊與理有點愣神。

又過了一會兒,她才平靜地、平緩地、以至于看上去有些呆滞地對老師說了聲“謝謝”,然後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醫務室。

一覺睡到了放學,等柊與理回到班級所在的綜合教學樓時,哪怕走在樓梯和走廊上她也沒再見到其他人。

班導老師這時候肯定走了,柊與理決定下周再把病假條交上去。

她回到教室,教室裏也同樣空無一人。

而她自然也見不到跡部景吾。

失落的同時柊與理又松了口氣。

她走到自己的座位上,發現一張便簽。

上面寫着她下午錯過課程的周末作業。字跡鋒利張揚,深刻有力,一看就會讓人知道是跡部景吾的字。

柊與理把便簽夾進書裏,收拾好書包。

做完這些她照常去參加了社團活動,只是跑步時走神沒注意,被從操場中間的草坪滾到跑道上的足球絆倒摔了一跤。

跑道是塑膠的。

柊與理的手肘和膝蓋都破了皮,雖然都是皮外傷,但看上去還是有些觸目驚心。

不想耽誤別人的時間,柊與理沒有讓部友幫忙。

她一個人回到了活動室,從急救箱裏翻出碘伏棉簽自己處理完了傷口。

手肘和膝蓋這兩個位置常規的創口貼都不太好用,最後柊與理偷懶用液體創口貼噴在了自己的傷處,然而裏面的酒精成分又把她痛得不斷抽氣。

有些踉跄地回到公寓後,柊與理把那幾支已經蔫得不成樣的天竺葵,鋪平放在了自己最經常待的茶幾上。

一想到傷口不能碰水但必須洗澡,柊與理就不免得感到煩躁自責。

她一邊深呼吸平複着自己的情緒,一邊把剛才順路買回來的防水創口貼修剪成合适的大小,貼在傷處。

做完這些柊與理累得連飯都不想吃了,機械地拿過自己的手機,又發現自己在在下午的時候錯過了媽媽打來的電話。

她當即回撥,結果發現媽媽的手機關機了,而她也沒給柊與理留下其他的訊息。

而如果說剛才來自疼痛的淚意還可以忍耐的話,這一回柊與理的眼淚就再也忍不住了。

她在沒有人會來的空屋子裏放聲大哭。

但或許正是因為知道沒有人會來,也不擔心被誰聽到看到,柊與理反而在越來越肆意的哭聲中,感到自己的內心漸漸變得平靜了。

而且因為哭得太狠,她反而在啜泣之餘感到了饑餓,掙紮地爬起來給自己點了份外賣。

外賣好吃得也讓人想哭,可眼淚掉進去又會讓米飯變得很鹹。

柊與理只好一邊擦着眼淚,一邊狼狽地解決了這并不順利的一餐。

吃完,洗澡,睡覺。

把自己摔進床裏,沒過多久柊與理便睡着了。

第二天醒來時,她有點倉皇地意識到自己好像睡了很久。

所幸記憶又很快提醒了她,今天是周六,不用上學,不用着急。

柊與理重新把腦袋埋回枕頭裏,想着幹脆堕落一天,再睡一下,可不知道哪傳來叮鈴哐啷的聲音讓她無法入睡了。

好吵!!!

是有哪裏在裝修麽?!

柊與理氣憤地從床上爬了起來,帶着想要報警的心打開了自己卧室的門,卻發現叮鈴哐啷的聲音不是來自樓上,也不是來自樓下。

而是來自這間公寓的開放式廚房。

一個哪怕在家也會打扮得精致漂亮的女人正站在那裏,做着類似硝酸铵爆炸般的實驗。

然而即使她制造出的陣仗大到一門之隔都能聽到,女人也還是像背後長了眼睛似的,很快發現了已經起床走到了門外的柊與理。

“早上好啊小博士。”

她爽朗地朝柊與理揮了揮手裏的鍋鏟,然後潇灑地将手裏的平底鍋往一旁的廚餘垃圾桶裏一扔。

“本來想給你做愛心早午餐的,弄砸了。我們在家點外賣好嗎寶貝?”

柊與理愣愣地看着她。

過了好半天,才像是如夢初醒那樣細聲道:

“好的,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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