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犯錯
6.犯錯
我搭着方向盤,冷漠地回望蘇枋。
那一刻我意識到自己是憤怒的。
蘇枋确實逾越了。
這個待人有禮、溫柔恬然的少年,剝掉外表的僞裝,內裏實際上是個愚蠢的、自以為是的、喜歡死纏爛打又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
蘇枋這是仗着自己有要好可靠的夥伴,在向我耀武揚威呢。
但我更生氣的是我自己,不過仗着幾天的相處以及老先生這一層關系,就對他過于信任,乃至不經意間放松了警惕。
簡直不可原諒。
我可從來都不是睜眼醒來的每一天都面向充滿熱情、自由和善意的世界的高中生——那樣的日子我一天都沒過過。成年人的世界遠比少年們宏偉又虛幻的心願要殘酷,在大人的領域裏,犯下一丁點錯誤都有可能落入萬劫不複的境地。
而我,在出生後,自能理解他人說話、能讀寫、背誦和獨立思考的時候起,就以遠勝于同代人的素質和覺悟踏足了這個領域。
有件事我搞錯了。蘇枋不是他師父,我不應該把我對老先生的尊敬和感激移情到他身上。蘇枋是老先生的徒弟,可他和老先生、和我,過的都不是同一種生活;就算老先生溺愛他,我也不能跟着那麽做,我沒有這個資格。
蘇枋還是個孩子,從未承擔我們背負的重任,他不信奉我們信仰的理念,自然也不必遵守我們恪守的原則和規矩。他只是一個在這個時代裏随處可見的、力比多過剩無處發洩,于是将青春期的躁狂和旺盛精力都釋放在翹課打架上的不良少年,心願只是和身邊的朋友一起長大,守護他們所居住的街區——僅僅如此而已。
蘇枋和我們,從根本上就不是一類人。他是我們應當守護的人,我卻在某個輕忽的瞬間,由于和老先生的舊情,在潛意識裏将他認作了同道者。
我犯下了巨大的錯誤。
放任這個錯誤發展下去,總有一天要出大事。
我要——我也必須,糾正這個錯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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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聽見蘇枋詢問榆井“K3是什麽”的那一瞬間,我是怒不可遏到想直接一腳油門揚長而去的,可一個人的成長履歷和職業素養遠比身上感性沖動的部分來得可靠,這些內化的經驗會在關鍵時刻先于直覺和情感發揮作用,将人與事态一并挽救于岌岌可危的境地。
我臉色絲毫未變,一動不動地坐着,支着耳朵聽榆井和蘇枋談話。
“嗯?計算?”榆井不明所以地眨眨眼,“要算什麽?”“不是單詞的‘計算’呀,哈哈,是字母的‘K’,加上數字的‘3’,K3。”
——他用我的話跟榆井說明真的不是故意在惡心我?
“嗯……K3?太寬泛了吧,感覺可以代指很多東西呀,”榆井困惑地撓頭,“也可能是個人,很有名的特工007什麽的!”“不知道哦。”蘇枋背着手搖搖頭,“可能是個地點,也有可能是事件,哦——可能和某個年份有特別的關系……總之什麽都行,榆君有什麽頭緒嗎?”“什麽K3啊,奇奇怪怪的……像什麽名單的編號。”櫻撇撇嘴也跟着發表觀點。
我在心裏發出不屑的嗤笑。
說到底就是沒怎麽好好讀過書的高中生而已,一天到晚就只關心誰和誰撩架了,誰在誰的地盤上拉屎了——蘇枋自己都想不到,他是怎麽敢指望問榆井就能得到答案的?他看上去至少腦子比榆井好使吧。
“地點,事件,編號,特定的年份……”榆井緊皺眉頭,一邊掏出筆記本“嘩啦嘩啦”翻頁,一邊嘀嘀咕咕,“K3……到底是什麽呢……”
“喂,榆井,你那個筆記本上該不會真的什麽都寫吧,我還以為只有不良檔案呢。”櫻忍不住吐槽。
——說出了我的心聲。
榆井不好意思地笑道:“那當然沒有什麽都寫啦,但我總覺得有些印象呢……是不是很早以前的什麽事呢?”
榆井還在苦思冥想,蘇枋和櫻都在一旁耐心地等着,并未催促,好像真的期待他給出什麽讓人喜出望外的答案來——為什麽,為什麽他們這麽期待?蘇枋和櫻就這麽相信榆井嗎?
“啊!我想起來了,”榆井突然合上本子擡起頭,眼睛像星星一般亮晶晶的,“會不會是那個呢?編號、事件、地點,還有特定的年份——同時滿足這幾個條件的話,除了那個超有名的K3我也想不到別的啦!”
“欸——什麽什麽?”“喂,別吊胃口了快說啊!”
忽然間,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先前那種鎮定和自信,還有輕蔑,一瞬間全都丢盔棄甲般從我身上離去。
“不知道是不是蘇枋同學問的事呢——K3嘛……”
榆井嘴唇開合的剎那,統治我的是恐懼,事态失控的恐懼,無邊無際的、冰冷如渾身濕透走入西伯利亞寒冬中的恐懼。
“應該就是指中……”
我手腳冰涼。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在榆井說出那個關鍵音節的時候,我立刻抱頭發出一陣凄厲得仿佛死不瞑目的慘叫聲,把車外三個人吓了一跳。
“喂!發生什麽事了?!”櫻第一時間沖到我這一側的車窗前扒着窗口大喊。
我深吸一口氣,放下手,擡起頭對上櫻焦急的面容,心說一聲抱歉,然後沖櫻露出燦爛的笑容:“我想起來有件事忘了說了!我有東西要給你們呀!”
說着我彎下腰去車門下方的壁兜裏翻找。
櫻似乎忍了又忍,好不容易才忍住沒有對我破口大罵:“——搞什麽鬼啊你剛才吓死人了!!”榆井也一臉擔憂地湊過來:“怎麽啦觀月老師……有東西給我們也不至于這麽一驚一乍呀。”
“老師……”
蘇枋的聲音最後一個響起來,我當即直起身,把掏出來的東西遞到他們三個面前。
“這個給你們!”
櫻離我最近,蘇枋和我最熟,但我把手伸向榆井,這是最保險的、最不可能被拒絕的選項。
果然,榆井按照我的設想,老老實實伸手接了下來:“啊,謝謝——這是……?哇,是音樂會的門票!”
“之前和蘇枋同學說過,我經常在東京藝術劇場跟着樂團演出,主辦方會給我贈票。你們不是說,想來池袋玩嗎?要不要來聽音樂會?這是本周末的小提琴演奏會,是索菲亞·弗蘭卓芙娜·格林卡娃夫人的個人演奏會哦,她是世界級的演奏家,票很難買的!”
榆井立馬接話:“哇,這不是那位超有名的小提琴女神嗎!”
我臉上的笑差點僵住——你小子但凡是超有名的就不管什麽都知道是吧?!
“觀月老師要出演嗎?”“我是鋼琴伴奏哦。”“老師好厲害!”“嘿嘿,我在這方面确實還蠻厲害的——對吧,蘇枋同學也認可。”“嗯,老師,您……”
我立馬截下蘇枋的話頭:“啊,不過我不知道你們喜不喜歡聽這種古典音樂會,只是蘇枋同學說你們想來我很高興,就擅作主張了——對高中生來說可能比較無聊,就是一直幹坐着。要是你們對欣賞音樂不感興趣,不來也可以。”
那三張票本來是留給高坂、黃前,還有她們的顧問泷升老師的,沒辦法,眼下只能拿出來救火。
“我想去!”榆井第一個舉手,他轉頭問蘇枋,“蘇枋同學你也想去吧,我感覺你會喜歡這種高雅的東西!”
“哎?嗯……好啊,我也想去。”蘇枋笑了笑,有些心不在焉——他還在看我。
三個人的目光集中到櫻身上。櫻看了看榆井,又看了看我,最後看了眼蘇枋,他眉頭緊鎖,嘴裏最終說出來的卻是:“無所謂,去就去。”
“不過,要去古典音樂會的話,得穿正裝吧?”蘇枋輕聲插話,關切地說,“櫻君和榆君有西服嗎?”
“我有我有!國中畢業時買的西服還能穿下!”“我也有。”“咦?連櫻也——?好意外。”“你這家夥在意外什麽啊?!”
榆井開心地合掌:“好!那就決定啦,周末請您關照,觀月老師!”
“好——先說好,不可以在劇場裏看誰不順眼就起沖突打架哦,特別是你,櫻同學。”“才不會啊!我是那種人嗎?!”
“呵呵,你這麽說我就放心咯。那就說好了,到時候我一天都在劇場,恐怕沒法抽身去車站接你們,反正蘇枋同學知道怎麽去,就讓他帶你們吧——就這樣,周末見。”我和他們道別,在三人神情各異的目送下駛離東風商業街。
後視鏡裏能看見他們的表情,榆井特別純粹,顯露無遺的開心,而櫻有些煩躁,煩躁裏帶着憂心;至于蘇枋——
我收回視線。
太遠了,我看不見了。
我不應直視少年人的傷感。
因是我,出于我的原則、我的自我約束、我的道德感,決意要摔碎那好意、那信賴和那充滿熱烈純真與青澀的心的——要不是臨時決定用贈票的事打岔,我以後都不可能再和蘇枋見面。
确認後視鏡裏已看不見那三人後,我右手扶着方向盤,擡起左手,狠狠地連抽自己三耳光。
疼痛讓我清醒,也給我教訓,犯了錯必須受罰,這是成年人世界的普世真理。
我犯的第一個錯誤,是輕信蘇枋;
我犯的第二個錯誤,是小看榆井;
我犯的第三個錯誤,是事已至此還想着拼命修補這個漏洞,不想太過分地傷害他們,于是采取迂回曲折的做法,沒有當場撕破臉皮斷幹淨。
絕對不能再繼續犯錯了,這太危險了。我的呼吸稍顯沉重。
我瞥了一眼後視鏡,發現臉頰腫起來了,鮮紅的巴掌印浮現在皮膚上,特別突兀。
距離音樂會還有幾天,回去冰敷消腫吧,應該不至于影響登臺演出。
我煩躁地伸手扯了珍珠耳鏈,扔到了副駕座位上。